回乡(1)
回乡(1)
夜凉如水,日间的热气消失无踪,夜风不断吹来,林中血腥已散去,偶尔树叶一阵簌簌,却是乌鸦展翅飞走,留下一声刺耳的啼叫,令人悚然心惊。
远华将思羽紧紧抱在怀中,只觉他气若游丝,血虽然已经止住,但仍昏迷不醒,浑身一片冰凉,他身上的鲜血凝在她身上,吸去了她最后一丝热度,夜风吹过,便如一刀刀割在皮肤上,直从身上痛到心底。她的手一直搭在他的脉搏上,仰头痴痴望着天边,祈盼那启明星快快亮起,可这黑夜就似一生那般漫长,黎明仿若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久久不会到来。
王简平倚在沐青肩头,昏昏睡去。沐青睁着一双眼睛,不时看看远华怀中的思羽,不发一言。远华忽道:“沐将军……”沐青忙应了一声,只听她道:“我寻思着,王爷的伤势需得将养几日方可上路,一会城门开了,你到城南集市上找一个叫赵彪的人,就说是骆远华有事相求,若他什么也不问,就请他雇一辆马车,过来接我和王爷。”沐青问:“那赵彪可靠得住?”远华苦笑:“如今也只得试一试了,我住的地方怕是有人看着,不能回去。”简平已醒过来,便道:“我去好了,又没人认识我。”沐青便点点头:“也好,”又道:“快天明了,我们也先挪个地方,就怕他们不放心过来查看。”
远华低下头去看思羽,朦胧中见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似是痛苦非常,便轻轻将手抚上他眉头,点了点头,沐青与简平起身去另寻了隐蔽之处,来扶远华过去,远华方觉全身都已僵硬,微微一动,身体便像炸开似的疼痛,沐青默默抱过思羽,简平搭过远华手臂,将她负在背上,沐青诧异望了她一眼,简平道:“看什么?没见过力气大的女子?”
一时三人挪过地方,天色终于亮了起来,简平便自进城,沐青去寻了水过来,远华细细滴在思羽唇上,沐青道:“骆姑娘……”她心下也自惶恐,只强笑道:“放心,王爷的伤势只要好好休养几日,应无大碍。”沐青便不说话,晨光自林中树梢间越过,照在身上,她却仍觉得僵冷无比。
等了半日,终见简平引了赵彪赶着一辆马车过来,赵彪见了远华,忙跳下来,远华笑道:“赵大哥,这次真要麻烦你了。”赵彪道:“骆姑娘说哪里话,快快上车。”简平拿出两套衣服道:“先换了衣服罢,你俩身上都是血迹,要是不慎给官兵看见,怕是不妙。”沐青便又看了她一眼,简平冲他一笑,远华便自去林间换过衣服,回来见思羽身上血肉早已凝在一处,只得将衣服胡乱套在他身上,所幸赵彪一路横眉吆喝,官兵见他凶狠,倒无人拦住问话。
到了赵彪家中,赵彪娘子早已收拾了一间屋子,赵彪与沐青便将思羽抬到床上,远华写了一张方子交予简平,请她照方抓药,又对赵彪道:“还有一事相求赵大哥:我的药箱还留在连衣巷中,只有请赵大哥走一趟,只是需得小心,除了青莲姑娘,不可让别人知晓。”赵彪点点头,便与简平出去了。
远华方请赵彪娘子烧了热水进来,将思羽身上的衣服剪开,那贴身的衣物被血粘住,来回几次也脱不下来,她便用温水细细化开,方慢慢揭下来,沐青在旁看时,见他全身上下血肉模糊,也不免暗暗心惊。
远华便将他身上的污血拭去,不一会儿,盆中之水已变作暗紫色,沐青便出去另换水进来,待换得五六盆,终将他身上血迹拭尽,她方去查看他身上伤口,但见浑身上下皆是刀伤和剑伤,青紫累累,几乎没有一处好的皮肉,胸口上一道深深的刀痕,她知是觅华所为,不由暗暗咬牙,见那伤口深及内腑,恐已伤及经脉,心中更是焦急万端。
不一会儿,赵彪已取了药箱回来,她寻到一丸药膏,请赵彪取酒来化开了,轻轻搽在别处较浅的伤口上,又取过一瓶白药,将药末撒了些在胸口伤处,也不敢多用药,便用白绫紧紧将伤口裹住。沐青松了一口气,见她又伸手去探他额头,眉头紧蹙,便出声问道:“怎样?”远华道:“有些发烧,”心下隐隐觉得有些不妙,思索了片刻,便对赵彪道:“赵大哥这里可有人参?”赵彪道:“我去买。”沐青忙取出一锭银子交予他。
远华方拂去额上汗珠,坐到床边拉过他的手,却也只紧紧握住,目光凝注在他脸上,只是默然不语。
不多会儿,赵彪和简平便都回转,远华掐开他牙关,将参汤喂入他口中,却又四下溢了出来,她只一勺勺喂过去,也不知到底被他咽下去多少,直把一碗参汤喂完,便立起身道:“如今也只得看他自己造化了,若能挺得过今晚,便应无碍。”一时赵彪娘子进来请吃饭,众人便随她上了饭桌,俱都沉默无言。
远华食不下咽,吃了几口便搁了碗,简平倒是很快吃完,又添了一碗,沐青看了她片刻,道:“这两日多亏了王小姐,不过你出来这么久,府上怕是十分担心,我们也不敢再耽搁小姐。”简平停住口,想了半日,方问沐青:“你有何打算?”沐青道:“我待王爷无碍后,便想去扬州看看我爹娘。”
简平便复吃饭,一面道:“那我跟着你。”沐青一时没听清,道:“什么?”简平将碗一搁,道:“我这次出来了就没打算回去,今后你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沐青惊道:“这怎可以……”
赵彪娘子抱着孩子在旁笑道:“王小姐的意思你还明白?她这是嫁定你了。”沐青惊得几乎跳起来,面上直红到脖子根处,喃喃道:“婚姻大事岂是儿戏?需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简平面上青一阵红一阵,耍了筷子怒道:“你堂堂男儿,怎地如此婆妈?你放心,只要你说一句,我便再不跟着你。”沐青垂下眼,讪讪坐下来,却良久不发一言,简平回嗔作喜:“我有哪点配不上你?算你知好歹。”赵彪哈哈大笑,沐青神色尴尬,倒也面露喜色。
远华也替两人欢喜,愁思被这喜事儿一冲,倒也散了不少,只是想到思羽,心中便一酸,静静立起身来,去到里间,坐在思羽身边,执过他的手,见他清俊的脸上隐隐泛青,两道长眉紧蹙在一块儿,又不由伸过手去轻轻抚开,触手之处只觉一片滚烫,便又取过毛巾拧了冷水,敷在他额头上。
晚间沐青便在思羽房中打了地铺躺下,几番辗转,模糊中只觉身畔悉悉索索,却是远华在旁不断进出,有时安静下来,沐青挣扎着撑开双眼,只见淡淡夜色下,远华静静地坐在思羽身旁,仿若石雕一般,朦胧的月光间或透过窗纸洒落进来,便将她的剪影投在地上,时隐时现。
正在睡梦中与人厮杀,忽觉胳膊上一阵疼痛,不由睁开眼睛,只见简平一张俏脸含嗔,伸出双手在他眼前乱晃,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来?”转头一望,天色果然已经大亮,忙跳起身来,见思羽身上已换过新的白绫,面色虽仍然苍白,倒去了那抹青色,心下便一宽。
远华端了一碗药掀帘进来,沐青忙上前接过,问道:“如何?”远华面上露出几分喜色,笑道:“王爷身子强健,倒是挺过去了。”沐青见她眼中布满血丝,几绺头发从发髻上散落下来,粘在颈间,整个人显得憔悴不堪,便道:“骆姑娘先去歇息歇息,我们看着王爷便是。”她却默默摇摇头,自去坐到床边,取过沐青手中的药碗,将药慢慢喂入他口中。
沐青坐了片刻,便道:“京城终不是久留之地,骆姑娘有何打算?”远华用手帕轻轻擦去思羽嘴角溢下的药汁,一面道:“王爷的伤势要大好,怕还需好几月,我想将他带回我家乡,好好替他养养。”沐青不语,远华回过脸道:“你放心,我弟弟并不知道我住在何处。”沐青便一笑:“骆姑娘倒和你弟弟大不一样……”话未说完,却见远华手微微一抖,药汁便洒在思羽胸前,简平过来扭他的胳膊,嗔道:“你身上好重的怪味儿,还不出去洗洗?”
不知不觉,日头升上天空又复落下,窗檐上的光影便自西向东缓缓流动,远华一直守在床边,但觉神思倦怠,不免倚着床柱昏昏睡去。思羽自迷朦中醒过来,睁开双眼,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欲开口说话,却觉全身僵痛,喉间一片灼热,便想试着坐起身来,猛然间胸口处传来阵阵撕裂般的苦楚,不由轻哼了一声,远华身子一颤,惊醒过来,忙俯过身来将他按住,一面喜道:“你醒了……别动,不要牵扯到伤口。”散乱的发丝拂在他面上,他眉头便微微一蹙,远华忙直起身子,红了脸笑道:“几天没梳洗了,怕是熏着你了。”思羽说不出话来,茫然望了她片刻,便又闭上双目睡去。
沐青听见响动,忙进来问道:“王爷醒了?”远华点点头应道:“倒是比料想的快些,既如此,后日便也可上路了。”简平跟进来喜道:“我去准备东西。”
这日午间,行装都已打点完毕,赵彪又雇了一辆马车在门前等候,简平早晨出去买东西,却迟迟不曾归来,沐青在屋中走来走去,神色懊恼,不时望望门外,赵彪便遣了人四处打听,过了半日方过来回复,说是看见王小姐在集市上被几个官兵拖走了,远华道:“定是他爹爹……”沐青心中茫然若失,良久不语。赵彪在旁道:“我们去将王小姐救出来便是。”沐青埋头思索片刻,方道:“不可,如今先把王爷送走要紧,不能节外生枝。”
远华有些踌躇:“倒也不急在一时。”沐青咬咬牙,道:“罢了,想来她爹爹应不会为难她。”便转身去了里屋,赵彪忙跟进去,将思羽抬上马车。
远华将行装放到马车上,回过身对赵彪道:“这几日给赵大哥添了不少麻烦,实在感激不尽,若不是赵大哥出手相救,我们只怕……”赵彪忙道:“姑娘客气了,赵彪虽是粗人,倒也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再说姑娘为人赵彪向来佩服,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也尽管开口。”
沐青低低戴着一顶斗笠,坐在赶车的位置上抱拳道:“大恩不言谢,今日就此别过,他日若有机会,自当重重谢过。”远华逗了逗赵彪的孩儿,又将一包药交到赵彪娘子手上,笑道:“这些药我一时用不着,你们收着,日后应有可用之处。”方上了马车,见赵彪揽着娘子孩儿,直直立在门口,待马车转过街角,方才隐去不见。
远华撩起窗帘,见艳阳下街中闹市如昔,连衣巷口惊鸿一闪便过去了,只觉京城中的这段日子恍然若梦,却又在她的生命中烙下了永远的印记,胸中千头万绪,却抓不住一点一滴,茫然间一丝酸苦夹杂着忧愁在心中蔓延开来,不断噬咬着她的心房。
回乡(2)
回乡(2)
时值盛夏,汾州境内酒肆林立,香飘十里,沁芳客栈中客似云来,座无虚席,店小二李元儿忙上忙下,刚招呼完一桌客人,还未擦去脸上汗水,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迈步进来,揉眼一看,不禁张大了嘴巴:“哟!真是稀客啊!骆姑娘几时回来的?”远华笑道:“刚刚赶回。请替我打两壶酒,切上二斤牛肉,另外再包五个烧饼,三个饭团。”
李元儿道:“是带走吃的吗?姑娘坐会儿,马上就来。”远华四下里一顾,见沁芳客栈中觥筹交错,热闹非常,阵阵乡音传来,不由浮上一股亲切之感。片刻后李元儿已端上食物,远华笑道:“还赶着回去,明日再把酒壶给你送过来。”李元儿呵呵笑送到门口,道:“姑娘慢走。”
远华出了门,见沐青候在马上,忙将酒肉和烧饼递给他,又上了车,将饭团用清水化开了,细细喂到思羽口中,见他吃得半个便阖上眼帘,方将剩下半个吃了,忍不住喝了两口酒,一股清甜甘冽下肚,自腹中缓缓散开,便觉百骸酥软,说不出的舒服,不由眉开眼笑,又喝了两口。思羽闻见一阵芳香,便睁开双眼,远华低声对他笑道:“别心急,等你伤好了,想喝多少便有多少。”思羽不由微微展眉,一丝笑意浮上嘴角,哑声问道:“已到汾州了?”远华点头:“你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家了。”
一路指点沐青驾车赶往家中,只见道边竹蓠农舍,炊烟袅袅,悠悠蓝天下稻田万顷,沟渠四横,赤膊戴笠的农人三五成群,大声嬉闹着赶回家中,她想到马上就可见到爷爷,只觉心神飞扬,涨鼓鼓的皆是喜悦,终于渐渐近了,便请沐青停下马,只身下得车来,轻轻推开院门,只见院中一个鹤发白须的老人正站在井边打水,心中不由悲喜交加,见他回过身来,抢上前扑入他怀中,哽咽道:“爷爷……”
沐青自院门外打量过去,见一弯竹蓠围着几间略显破败的房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