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闷声的压抑感从上而下席卷了藏枭的全身,他以前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即便烨煜将他安排在最凶险的战场,他也能化险为夷安然回家。只是现在,虚弱感让他对自己充满了憎恨。
怀中的人几乎没有了力气支撑自己的身体,藏枭将她揽在怀里,恨不能将自己的力气分给她大半。
“那日你说大年初二与我成婚,我真的好开心……可我想与其他人一样,与你拜堂、让你揭我的盖头……不想虚弱的只是躺在床上……药真的好苦,我也每日按时的吃了,一点胃口也没有,可黄爷做的参汤我都一一喝了……我真的很想……嫁给你。”
时间轮回过往,不知道是不是老住持早已看穿了红尘凡事,还是红尘凡事都太过曲折,泰云寺惊鸿一瞥,时隔多日他亲手将刀深深刺入女子的胸膛,他们携手,太过艰难。
烟儿啊……如果你知道多日之后,我亲手将刀刺向了你,那日泰云寺里,你还要对我多看一眼吗?
有温热滴落划过步非烟的脸颊,她抬手上去擦去男子的泪:
“不要再恨……”
他拼命地点头,让她安心,双臂抱紧了怀中的女子……
不知过了多久,步非烟才抬起眼来指着小屋的门口淡淡道:
“你瞧……真的有鹿……真的有鹿……”
空荡荡的木屋门紧紧关着,周遭的一片都安静的出奇,藏枭紧握了那女子的手,就像害怕她会偷偷溜走,泪粘湿他的脸,痛席卷了全身各处,无语凝噎。
怀中的女子浅笑,紧握他的手微微笑道:
“老住持讲红尘情缘浅,可我步非烟……最好的事情……是……遇见了……你,成为了……你……藏枭的……妻……”
林中静谧,小木屋中只有噼里啪啦烧的正旺的柴火,浓色的眼眸在某个瞬间积满了泪,却如同静止始终没有落下。
木屋门口轻轻作响,一只母鹿带着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鹿探了脑袋进来,左右看了看竟不怕人的走了进来,想必屋外太冷,母鹿带着小鹿围在柴火旁边来回的走动,显得安逸满足。
突然母鹿和小鹿应着清脆的一声转过头来朝着这边看。
花开正好,晶莹剔透的白玉牡丹簪子,顺势落地,清脆一响,花瓣散落一地,如同一朵已然凋谢的嫣然……
再无花开声响,再无遗世独立。
往昔岁月里,他本以为此生再没有波澜复兴,只剩下干瘪枯燥的空壳,惊鸿一瞥,干涸池塘中的濒死的鱼偶遇娇艳浓烈的花,满池清水甘甜,只是她穷尽了一生,终于保全他自由自在。
被世间遗忘的孤舟,孤寂寒冷自处漂泊,若有自由自在也好,可反复命运,割不断理还乱的错综,纠缠着他一生为难。
猝不及防的出现,点亮了他浓黑的眼眸,人事各自一半,命运翻转向前,这一生,相容相克,取舍之间,红尘之苦,却是值得,她拼尽性命依守,只因为当初泰云寺中认定了的那一眼。
泰云寺中老住持手捻佛珠站在雪花飘扬而下的院中默念阿弥陀佛,尘缘一世,深浅自知,不是红尘之人看不懂,而是都不甘心……
刀出鞘,恩怨了,两败俱伤无人笑。
一片喜气洋洋的红铺满了整座京城,到处都是一派迎新的欢乐劲儿。今儿是大年初一,按照习俗从昨儿晚上开始就开始守岁,是不能睡觉的,可这也碍不了过年的喜气劲儿。
家家户户做好了一年里最丰盛的一顿饭,邻里之间相互串着门子,唠着家长里短,孩童都穿了新衣裳,手里拿着不知是从谁家讨来的各种糖果果仁,一派欢歌笑语。
繁华的京城中心,那座池城之内却略显冷清。
这个年在宫里过的极为压抑,除了每年必有的家宴和主宴,其他大小宴会皇帝都嘱咐不要再办,今儿才是初一,宫里头就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宁静,着实不像过年的模样。
烨煜这些天几乎没有合眼,不是在乾清宫看书就是去步非烟住过的那个小院子站着,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他吩咐秋云每日打扫干净,就如同那个女子还在他身边。
没有了万德全,内务府派了以前侍奉太后的张公公过来伺候,可终归不如万德全,有些事儿上做不到烨煜心里头去,一来二去的烨煜便恼了,说着除非自己喊他,否则不用近前伺候。
柔软的身体虚弱的躺在自己怀中,烨煜几乎濒临绝望,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愿意用江山来换怀中的女子一切安好。
太医院用尽了所有招数,算是先保住了步非烟一条命,只是她的脉象已经大乱,呼吸也几乎轻不可闻,太医院的曲太医带领全部太医院的人齐齐下跪领罪:
“回皇上,臣等已经尽力保护姑娘的性命,只是……姑娘能不能挺过去,还要看姑娘自己啊……”
操劳一生为皇家尽责尽力的老太医只觉得背后一阵寒凉,他此刻说的每一个字都关乎到太医院每一位太医以及全府上下的命运,眉头紧皱的老太医手心里头全是汗,俯身下去低声回禀道:
“若姑娘能挨得过这个年,方可痊愈,臣等必将尽心心力,保全姑娘。”
烨煜清晰记得那时候曲太医说完这句话时,自己心中沉闷的响声,那种痛每每想起来还是有力的冲撞着他的胸口,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几乎快要夺走他全身的力气,甚至没有力气发火,他本是皇帝,是天子,怎么能连一个女子都无法保全?
可只等待步非烟的情况稍微缓和了一些,藏枭便带着步非烟离开了皇宫,张公公匆匆忙忙来禀告的时候,烨煜拳头紧握,怒目紧闭,可冷静了一会儿还是没有阻拦。
这样的生离,怕就是死别了。
砚台山上,藏枭与之前一样几乎不怎么说话,只是没日没夜的守在步非烟的床前,记忆中的一切在那日慢慢浮现于心头,野兽终于回想起除了报仇以外的许多人许多事。
虽然还是话不多,可比起前两个月的时候还是好相处了一些,今天大年初一,藏枭下令杀鸡宰羊,怎么红火怎么来,鬼疯子还特意下山买了些从来没用过的装饰小玩意儿,什么吉祥锁、中国结、红灯笼之类的,挂满了整个院子。全庄里都热热闹闹的,所有人各负其责,真是有过年的味儿了。
这头,鬼疯子把刚收拾好的一条鱼递给黄爷,就见黄爷一面砸着嘴一面嫌弃的提溜着鱼尾巴走过来质问道:
“我说老鬼,你这鱼收拾到这样就算好了啊?这上头这鳞片不刮下来,怎么着你还指望它再活了不成?”
厨房里头帮忙的其他人听了这话都低头闷笑,虽然手里都还干着活,可都忍不住憋着坏笑。
鬼疯子长叹一口气,又怒又笑的说道:
“这鱼本就不好收拾,哪怪我?算了算了,我不干了。”
黄爷一面说着话,一面已经干净利索的把手里的鱼处理干净,瞧着鬼疯子向外走的身影又调笑道:
“老鬼,你还是和那些红灯笼最相称,映的你那脸红扑扑的,跟大姑娘差不多咯!”
厨房里闷的想起一阵笑声,鬼疯子转过身来快走几步,朝着黄爷的头就要打,可叫狡猾的黄爷一猫身就躲了。
屋里头,昨个儿夜里步非烟就勉强的醒了,只是身子虚弱的还不能说话,藏枭一直在床前守着,刚喂下汤药,步非烟便又睡了过去。
曲太医当时说的话,如同一记重击一下子敲醒了他封闭已久的心,那一刀用尽了力气,刺穿那人的身体。
若他的烟儿死于自己的刀下……
藏枭不敢想也没有时间去想,这几天他一直精心照顾着,一步不离,昨天深夜步非烟醒过来的时候,他心中的狂喜一下子席卷了全身。下令全庄上下红红火火的过年,也是为了讨个好彩头,算是冲喜,一向从来不信这些的藏枭,心彻底慌了。
直到了晌午,藏枭刚端着煎好的药走进屋来看见床上的人已经睁了眼睛,他疾步走上前去左右问着,步非烟只点头或是摇头的回了,还没有力气开口说话。
那双浓黑的眼眸再一次将熟悉的温度投射在自己眼中,步非烟觉得知足,她甚至在怀疑现在是不是在梦中,身边不再是皇帝,不再是皇宫,而是她魂牵梦绕的地方,有她熟悉的温度和牵挂。
藏枭端起药碗,仔细吹了滚烫的汤药送进步非烟嘴里,药极苦,几乎难以下咽,只喝了两口,步非烟便转了头去,不要再喝。
大手抚上她的脸颊,熟悉的温度自皮肤传到心里,一切都暖洋洋的,步非烟想哭,被满足包裹着的人总是容易伤感。
“药苦,可还要喝的……”
双目温润,黑色渐渐隐退,声音低沉越发的好听,语气里几乎是在恳求,充满了诚意。
可床榻上的女子还是微微皱眉摇了头表示不要再喝。
浓眉紧锁有些为难,藏枭不知所措的舀了舀碗里快凉的药汤,轻咳喉咙,对她诚恳的讨价还价:
“你先喝药,然后吃几颗梅子,那样就不苦了……”
见他着急,步非烟不再逗他就听话的把一大碗药汤都喝下了,浓稠的苦涩在嘴里久久不散,可药喝完了,再不见那人提梅子的事。
等了好久也不见他出去拿梅子,只是坐在床前跟自己说着话,步非烟皱了皱眉,急声道:
“梅子呢?”
藏枭若无其事的回道:
“刚才是骗你的,梅子你现在还不能吃,不过我给你攒着,等你好了再吃。”
步非烟淡笑不再回应,只觉如此这般太不真实又分外甜美。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就听见屋外头叽叽喳喳的实在听的难受,藏枭知道是庄里不安分的兔崽子们,转了头冲着门口低沉道:
“都进来吧。”
话音刚落,这头门就已经被挤开了,黄爷、鬼疯子还有十几个人踉踉跄跄的走进屋来,每个人都穿了新做的皮袄,个个捯饬的倒是很有精神,全都按照辈分站好,山上的人不习惯这些个规矩,可也都做得有模有样的,列队站好依次向前。
藏枭握了步非烟的手,将那手攥得紧紧的,抬头看着走过来的鬼疯子和黄爷。
两人郑重的俯身鞠了一躬,笑意盈盈的说道:
“步姑娘,给你和庄主拜年了,赏钱一会儿庄主要给啊!”
黄爷说完话还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随即便伸过手去问藏枭要赏钱,藏枭一愣,紧皱了眉头,黄爷就有些打哆嗦的看向了步非烟,她淡淡笑过,黄爷的底气又重新拾了回来,大手又伸了过去。
藏枭无奈从怀里取了准备好的金元宝放在鬼疯子和黄爷的手里头,这才换来黄爷满意的一笑。
步非烟觉得有趣,身上虽然累极了,可心里头还是高兴的。
藏枭坐在床前将她的手拉在怀里,黄爷和鬼疯子也收了笑,安静的站在一边,气氛一时间有些严肃,步非烟抬眼看着那双浓色的双目紧盯自己,见那人浓情道:
“烟儿,明天是好日子,你我……拜堂成亲,好不好?”
藏枭在等她的回答,鬼疯子和黄爷还有屋里站着的十几个人,还有屋外头听着的上百口子人都在等着,这句话步非烟仔细回味了好久好久,有温热从眼角流下,可她却道:
“再等几日可不可以?我现在的……身子……”
黄爷上前一步笑道:
“初六,初六也是顶好的日子。”
藏枭回过头看着步非烟,等她的回答。
她带着笑,满足甜美的点头。
庄里瞬间热闹了起来,欢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来,黄爷有些高兴坏了,甚至眼角都湿了一下,可没注意的时候却叫鬼疯子借机一把抢走了他手里的金元宝,气得黄爷赶忙去追。
……………………………………………………………………………
自好日子定了下来,整个庄里一下子忙碌起来,全庄里的人都围着喜事忙活着,几天下来,该置办的东西、该走的环节都秩序井然。
眼见着今儿就是初五了,黄爷拿出了看家的本事歪歪扭扭的在纸上列下了好些拿手的菜,只等着明天大显身手。
鬼疯子几乎每一天都要去下山买各种要用的东西,原本长相骇人的鬼疯子竟与些小女人的东西越来越相称了,黄爷每次这样打趣的笑他,鬼疯子也不恼,有时还故意举起雕工精良的银锁挂在头上,呛的黄爷如同看见了女鬼,急忙别过头去再也不看他。
整个庄里都热闹的不行,每个人都因为过年和庄主的喜事高兴的不得了,这些天黄爷一直给步非烟做着滋补的炖汤,还有大夫开的汤药,她都一一按时的喝了,伤口还是疼痛可身子上已经有了力气。
藏枭小心的扶着她在院子里走了走,瞧着她精神头还不错,心里稍微安心一些。
这会儿,就见着庄门口停了一辆马车,步非烟认出是府上的车,果不然的,香莲这小丫头探出头来,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