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中宗又复立为帝,妹妹韦氏成了皇后,朝廷派大将周仁轨领十万大军,将宁氏兄弟寨中的男女老幼全部杀光,鸡犬不留,大大地出了口恶气。宁氏兄弟一直逃到海上,被周仁轨派快船追上斩首。一直给宁氏兄弟当猪倌的韦温,也立马一步登天,成了纡金曳紫的朝中权贵。
中宗颁下诏书,让韦氏兄弟统领禁军,这自然是天大的喜事。韦家叔侄子弟先是一起进宫拜谢了韦后,然后就齐聚韦温的府第,大开酒筵,欢饮达旦,不醉不休。
此时,已近初冬时分,秋风如箭,不断地从门窗中透进来。韦温的外甥高嵩,已喝得醉醺醺的,正举着巨觥欲敬韦温,一阵轻风吹来,将他的帽带拂动,落在酒觥里。韦温的侄子韦播,肥脸小眼,半倚在案几上,嬉笑道:“高嵩兄弟人馋,帽子也馋,哈哈!”
那马脸高嵩,听了这话,也打趣道:“帽子馋?它不算最馋的,我的脖子最馋,那次我去贵府见了嫂子裴夫人,它馋得直流口水呢!”
韦播也不以为忤,讪笑着说:“我那老婆虽有几分姿色,比你家豆卢娘子可差远了,只是豆卢娘子浑身雪白,就左边大腿根有一颗小红痣……”话音未落,高嵩已是脸上青筋暴起,直欲拍案发作。
这豆卢娘子是他最宠爱的一名小妾,平时防闲甚严,不允许她出门半步,她住的屋子周围都洒上香灰,每天高嵩都要亲自查检,就怕她和男人勾三搭四的。可以说连猫儿狗儿也没个雄的,怎么却让韦播这个色狼得了手?
韦播见高嵩真急了眼,忙笑着赔话说:“兄弟你别急,其实你家豆卢娘子我也只是见过一面,一根汗毛也没碰过她。之所以知道这事儿,是我的小妾穗儿告诉我的,她有次酷暑之时去你家,和豆卢娘子唠家常,一起洗浴时见到的。”
高嵩这才释然,笑骂道:“你这家伙,可真下作,差点让我冤枉了我家豆卢小娘。”一直在旁看他们胡闹的韦温,装出尊长的架子来,说道:“我侄韦播啊,你小子脑瓜挺好用的,也放在正事上一点,别整天想的全是吃酒、搞女人。”
韦播连忙点头道:“叔父教训得极是,侄儿一定为咱们韦氏一族出计出力,当然了,大事还是要叔父亲自掌舵,我们几个小辈是不成的。”然后他岔开话题,又借机献媚道,“刚才都是这秋风捣乱,前些天越州刺史派人送来一架紫檀木的屏风,上面刻有十二个仙女,改天我给叔父送来。”
韦温听了,老脸上却显出怫然不悦之色,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你小子以为我府里没一架像样的屏风吗?一般的屏风,老夫还真瞧不上。今天我给你们瞧点新鲜玩意儿。”
说罢一拍手,几十名体态丰腴、身材高大的美女手持银盘走了进来,盘中盛着各色岭南佳果。这些人进罢果子,并不离去,而是团团而立,将正在饮宴的席中人围住,一时间密不透风,只觉得脂香粉气,扑鼻而来。
韦温一捻长须,得意地笑问:“诸位,看我这架肉屏风,比那些金的、玉的强得多吧!播儿,你那屏风上刻的仙女,都是死的,有这样香喷喷、软乎乎吗?”
韦播、高嵩这才意识到,原来韦老头子是让这些家妓围成一圈,做屏风之用,心里暗骂:刚才还人模狗样地教训我们,不要只会喝酒、耍女人,你这老小子,心思也没用在正事上啊!但脸上却挂着笑容,交口称赞这“肉屏风”真是活色生香,销魂荡魄。
韦家一伙人正在酒酣耳热之时,突然一名仆人悄悄地走到韦温身边,将一个花钿锦盒送到他面前。韦温打开后,只见里面是一柄金丝镶边玉版的小团扇。他大吃一惊,忙说:“快将来人请到惠风堂上坐,献茶敬果。”
原来,半年前的一个深夜里,发生了一件让韦温现在想起来都心生寒意的怪事。当时歌舞宴罢,韦温带着七分酒意,正拥着一个扬州歌妓想要入帐寻欢。忽见前面韦府南端的清赏阁,点亮了灯火,而且一明一暗,如此反复三四下。
这清赏阁是韦温商议机密要事和存放重要公文的地方,平时严禁闲杂人等入内,这夜半时分,有谁会去那里?韦温大怒,唤来几个仆人,手持火把,登阁一瞧,四处却无异样,只是高高的红烛不知被什么人点着了,烛光之下,一柄金丝镶边玉版小团扇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写道:
〖钦州负义,欺心瞒天,脚踏母身,足蹴兄首,暗害姊妹,何忍心耶?〗
韦温见了,如五雷轰顶一般,吓得像雨淋的蛤蟆一样发呆,几乎软瘫在地。原来,当年广西蛮酋宁承基欺辱杀戮韦家一族时,韦温滑头,自称要保留韦氏血脉,于是换了身破烂衣服,扮作韦家僮仆。这也罢了,但他看宁氏凶残,大有将韦家无论主仆全部斩尽杀绝之势,就扑倒在宁承基脚下,声称和韦家有深仇大恨,并狠狠地踢了捆成粽子般的母亲崔氏三脚,将老母踢得肋骨折断,口吐鲜血,又将亲兄弟韦洵、韦浩等人的头颅当球一样乱踢一通“泄愤”,以此换得性命,苟活于世。
这还不算,他有一姊一妹,姿色相当不错,于是被宁氏兄弟抢到寨里,逼为妓女,饱受奸辱。而正当周仁轨大军前来,要将两姐妹救出时,韦温怕自己做的那些丑事被姐妹们揭发,于是就先趁乱在她们住的竹楼下,点了一把火,将自己的亲姐妹活活烧死在里面。
韦温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但没想到还是有人知晓,这留纸条的是人是鬼,还是神?韦温一时心乱如麻,彷徨无措,此事如果大白于天下,别说天理国法不容,就是自己的妹妹韦后,也要先剥了他的皮。韦后打小就不喜欢自己这个哥哥,她和二哥韦浩、大姐韦薇关系最好……
韦温当时失魂落魄,心中蓦然想起传说中的“掠剩鬼使”来。故老相传,人的财禄是阴司注定了的,如果享受太过,就会有“掠剩鬼使”来掠夺,难道真是这样吗?想自己积敛的财宝如果化为流水,那可要心疼死了。
后来他悄悄打听,得知也有不少官吏收到过小团扇为标记的秘笺恫吓,据说江湖上有一个极为神秘的组织叫作玉扇门,其中耳目众多,诡异莫测,掌握了很多位高权重之人的隐私和把柄,而且据说其中的首脑人物,直接上达天听,和宫中最有权势的人物来往甚密,好在这些人物也不轻易动用他们手中的杀手锏,只要凡事给他们行些方便,就安然无恙。
如今,他一见这锦盒中的小团扇,吓得浑身全是冷汗,连忙将李煊和计婆婆二人请到惠风堂单独会见。
这惠风堂装饰得极为华贵,李煊一进这惠风堂,就觉得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似乎很是熟悉,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只见一架巨大的云母屏风将宽敞的堂宇隔成内外两个空间,家僮让李煊他们入内,踞坐于红线软毯之上,随即奉上茶点果品。
李煊却皱着眉头,一直思索这里的气味怎么好像似曾相识,突然,他一拍大腿叫道:“我想起来了!”然后转过头问计婆婆,“婆……”李煊刚一出口情知不对,吓得赶紧装作“啵”的一声吐出嘴里的果核,计婆婆精明过人,当然也知道他的心思,这次却并未动怒。
“这里的香气和安邑鬼宅里那间有吊死鬼的堂屋的气味一样。”李煊神情惶恐地附在计婆婆耳边说。
计婆婆却哂笑道:“真是穷荒僻壤的傻小子,这是用芸草捣烂后粉刷的墙壁,不但室内清香不散,还能驱虫袪邪,夏天连个苍蝇蚊子也不会有的。”
李煊听了,这才明白,记得当时还以为这种香气有毒,不禁尴尬地一笑。但对安邑鬼宅中的种种诡秘事情,还是充满了疑问,他刚想再问计婆婆,却见她一摆手,侧耳做倾听状。只听有浊闷的脚步声传来,换上官服的韦温已走了进来。
计婆婆见韦温脸色铁青,淡然一笑说:“韦大人,我等来此不是想为难于您。只求您两件事。”韦温慌忙施礼:“实在不敢当,但有所命,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这两件事很是容易办,一是给我们准备你府上最好的宴席;这第二件事嘛,”计婆婆看了李煊一眼,“等我们吃完后再说。”
韦温听说并非什么难事,先放下一半心,但还是好生奇怪,这两人专程赶来,竟是为了吃一顿饭,不知安的是什么心。当下不敢怠慢,忙命人速速准备。
韦温一扯柱边的红绒绳,门口响起清脆的金铃声,走进来一个珠圆玉润的厨娘。这位女子看样子三十来岁,长得极为富态,圆圆的脸就像一张摊开的大饼,手中拿着一张玉版金笺,向韦温和李煊他们躬身行礼后,朗声说道:“两位贵客,请听我读一下食单。”
韦温却不耐烦地一挥手:“别啰唆了,快去准备,食单上这八十八道菜,统统呈上来,耽误了时辰,你们每人都要吃二十鞭子。”
计婆婆取了朱红色食单,拿给李煊看,上面用烫金字写着:
〖白龙臛、金栗平锤、丹心宝袋、小天酥、仙人脔、清凉臑碎、五生盘、过门香、汤浴绣丸、凤凰胎、箸头春、同心生结脯、缠花云梦肉……〗
后面还有一大片,李煊终于看到了个“肉”字,猜测这些大概是荤菜,又拿过天青色食单,只见上面写着:
〖玉露团、贵妃红、见风消、单笼金乳酥、水晶龙凤糕、御黄长生饭、金橘水团、乳糖槌、拍花糕、十色小丛食、锦丝头羹、百味韵羹、劝酒果子库十番……〗
这些菜名闻所未闻,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李煊看得目瞪口呆,计婆婆却淡然一笑,问道:“怎么没有‘素蒸音声部’这一道菜?”
那厨娘面露难色,说道:“这道菜只有唐宰相家的柳五娘才会做……”韦温一挥手道:“马上备车,去接柳五娘来,我修书一封给唐休璟,他没有不依的道理。”
不一会儿,珍馐佳馔接二连三地呈了上来,李煊在山洞里有一顿没一顿地吃了好多天夹生白米,这时胃口大开,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听计婆婆讲解,他才明白,原来“白龙臛”是鳜鱼身上的肉,“金栗平锤”是鱼子儿,“丹心宝袋”是羊肉、丸子、猪心放在一起做的,而“小天酥”是鸡丝和鹿肉丝穿上铁签炙烤而成……
相比之下,李煊最喜欢“清凉臑碎”这道菜,这菜是野狸肉炖明脂,肥而不腻、鲜香爽口。计婆婆不断笑着提醒他,别一道菜吃得太多,要留着肚子好品尝遍这八十八种美食。
李煊大快朵颐,吃了有一个多时辰,只见六名侍女直接抬了一张几案过来,上面有十多个一尺多高的小人儿。明亮的红烛光下,仔细一看,原来是十多个歌女的样子,眉目清晰,姿容婉丽。李煊甚是惊奇,不知道突然抬上来这些类似于玩具的小人儿做什么用处。
只见韦府的婢女们不停地忙碌,不一会儿,共抬进来六张几案,个个上面摆放着千姿百态的歌舞伎人,有的怀抱琵琶,有的口吹横笛,还有的手执鼓槌,作势击鼓,有的似在引吭高歌。李煊大致数了一下,似乎有七十多个,他看得口中啧啧称奇。
计婆婆笑道:“这就是今夜的压轴大菜——素蒸音声部,你来尝尝吧。”李煊听了一惊:“什么!这些小人儿也是菜吗?”
那厨娘含笑劝道:“请贵客品尝。”李煊惊问:“真的能吃吗?”
计婆婆嗔道:“真是傻小子,要是不能吃、不好吃,就显不出做菜人的功夫了,直接弄一堆泥塑的人俑端上来不就得了。快尝尝,现在天气冷,一会儿凉了口感就不好了。”
计婆婆笑着让李煊仔细观看,果然,这些舞姬的衣服绿的是青翠的菜叶,黄的是剪裁好的蛋饼,红的是玫瑰的片片花瓣。这眼睛似乎是嵌了一颗黑色的豆子,但这豆子的形状太像人的眼睛了,连瞳孔的细致部分也是惟妙惟肖,实在让人惊奇。
说罢,计婆婆指着其中一个最为丰满的盘中“姬人”,示意让李煊下手来吃。
李煊见这人偶做得如此精致,又是可爱的女子模样,实在不忍心去吃。计婆婆却不管那一套,当下一筷子把那个最富态的“菜舞姬”夹了过去,“喀”的一声,就咬掉了半个脑袋。
李煊想起计婆婆自己夸口开黑店时,常剐了人肉来烧菜,心下不禁悚然。却听厨娘劝道:“这些人偶连头发都是可以吃的,这头发是突厥使者特意进献的龙须菜,也叫发菜,有解毒清热、理肺化痰、调理肠胃之功效……”这厨娘的口齿甚是伶俐,一连串词儿脱口而出,想必是经常介绍她这份得意之作,早已是倒背如流。
李煊见她一直诚心诚意地劝,于是也拿起一个人偶学着计婆婆那样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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