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知道萧武宥是故意打发走他们要同她单独说话,但要说的是什么话,她心里却一点谱也没有,思来想去觉得被他骂的可能远大过其它。
“你先前这么大摇大摆问他帖子的下落,就不怕他走漏消息闹得众人皆知?” 萧武宥神色如初未见动怒。
裴南歌心底舒了口气:“他不会说,他既然将帖子交给别人,就表示他不希望帖子现下就在市上出现,他最期待的是官府因找不到帖子不了了之,这样一来才能光明正大流通。”
“嗯,有几分道理,”萧武宥点点头,“保辜一说你又打哪听来的?我不记得教过你。”
裴南歌也自知在更精通唐律的萧武宥面前,她不过是班门弄斧,又哪里敢邀功:“这是当初听我爹他们说案子时学来的,那时候觉得顶有趣,没想到这么好用。”
“看来你平日里也不是只知道胡闹,”萧武宥笑着捏她脸颊,隔了许久才缓缓搁下,“你先前说,要把我让给江宛若?”
裴南歌估摸着是先前自己故意激怒邹缇俞的话被萧武宥听去,瞧着他这煞有其事的架势,说不出该喜还是该忧,急道:“那是我故意激邹缇俞的胡话,不作数、不作数的!你是我五哥,我谁也不让。”
萧武宥笑出声,还未收回的手又揉了揉她的头发:“早同你说过,我和宛若回不去,你别瞎想那些有的没的,赶紧收拾,等子墟回来,咱们就去黑市打探快雪时晴帖以及邹缇俞说的那位朋友。”
“等等!”裴南歌本还随声点头答应,但思来想去发觉萧武宥在亦真亦假的责怪之后又一次不了了之,她觉得自己似乎忍过很多次,所以这一次,她心一横牙一咬,不能再忍,“萧五哥,我问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萧武宥挺直脊背,与她拉开不远不近的一步,温柔笑着:“你看,小南歌,你才这么丁点儿个头,我还会有什么意思呢?你如果是我妹妹该多好。”
他不像是拒绝,却也绝不是许诺,裴南歌急得跳脚:“我幸好不是你妹妹!”
“我有四个姐姐却没有一个妹妹,我能疼爱的也就只有这个妹妹,妹妹有什么不好?”萧武宥低着头笑意不减,那扬起的眉梢依旧俊逸又动人心魄。
“妹妹有什么好,既不能与你同甘共苦,也不能同你白首偕老,”裴南歌目光灼灼看着他,“我不是小丫头了,五哥,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再长大些罢,小南歌,”萧武宥轻叹,“长大些你才会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她由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在幼小而渺茫的梦想里,她期待的从来都只是他的垂怜。
她二人谁也没再开口,沉默里听得见轻风吹动窗帷的惴惴不安。
“你俩这是怎么着?”李子墟推撑开另外半扇门板,拔高声音嘲笑屋内的二人。
萧武宥神情未变:“邹缇俞已认罪,方才我还同南歌说等你回来我们就去找黑市的人。”
“我正要和你说这个,”沈铭斐抬脚迈进屋里,“我的确找着黑市的线索,但奇怪的是最近江都涌来许多新罗商贾。”
“新罗?”萧武宥拧眉,“查过没有?是否和崔珉有关?”
李子墟摇头:“未发现崔珉与他们有往来,但他们就如同约好一般来到江都。”
“是邹缇俞!”自打李子墟说出新罗二字之后,裴南歌的脑中的各种思绪被打开,门上的铜环和崔珉的瓷盅倏然就让她想明白个中关节,“我当初在南谯跟着邹缇俞到某个院子前被打晕,那门环也是一熊一虎,就是五哥你说过的新罗图腾。那些新罗人可能跟他有关!”
☆、第060章 又见快雪时晴帖
第060章 又见快雪时晴帖
李子墟片刻惊讶后很快回过神来,朝身后扬了扬手问道:“我去找沈铭斐过来?他对南谯比我们都熟,可以让他带南歌去找找,我们去黑市,分头寻线索。”
“且慢,”萧武宥语气稍顿,“江都不比长安,南谯就那么一点大小,那么大所宅子,一找就能发现。你去同沈铭斐一说,他自当明白如何去找。这差事只有你同沈铭斐去才好。”
“哪里好……”李子墟小声嘀咕道,“可南歌不跟我们一起去,要是找错怎么办?”
萧武宥道:“她在长安城住了十几年还会迷路,你难道还要指望她能记得南谯的路?”
裴南歌赶着辩解道:“那院子比县衙后宅要大许多,我记得不在河边,再有就是门环上有一熊一虎,很好找。这些我还是记得的。”
李子墟又道:“但是你们不知道找谁搭线去黑市。”
萧武宥眯起眼看他:“你告诉我们,我们就知道了。”
“好、我说,”李子墟一脸挫败地呈上一枚形状奇异的银制刀币,“你们拿着这个去城西瑶光巷找一个名叫牡丹的女掌柜,接头暗语是‘逸少心有郁结,意不详述’。”
“这不正是快雪时晴帖的内容嘛……”裴南说着就又是一阵诧然,“你说的是瑶光巷牡丹婶?真巧……我刚见过她……”
“就是将你撵出来的那家铺子?”萧武宥接过刀币笑着看了眼裴南歌,又对李子墟道,“眼下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子墟?”
李子墟“我”了一声却也说不出什么,状似乎恍然地看了他二人一眼,阴阳怪气道:“萧司直你这以权济私的意图也太过明显。”
他还未说完,萧武宥就眯起眼掠过他,随意道了声“路上小心”就领着裴南歌离开。
当裴南歌再一次站在牡丹铺子门口之时,她的心情极其复杂。
牡丹婶依旧穿红着绿,看见她后登时垮下一张脸没好气道:“又是你?”
裴南歌嘿嘿嘿赔着笑:“嗯……逸少心情不好……”她怎么就忽然忘记了暗语。
“逸少他心有郁结,意不详述。”萧武宥接过她的话走到前面,将刀币递到牡丹眼前,笑得如沐春风。
牡丹瞧瞧刀币又瞧瞧他,眼神也就如同春天般的明媚,殷勤将他二人迎进屋里:“坐、坐,先坐会儿,我这就去取钥匙。”
裴南歌不明所以望着萧武宥,萧武宥只稍颔首让她稍安勿躁。
牡丹关上铺门,绕到后边柜子里摸索着:“先前我就说嘛,这小娘子看来就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再看俊俏郎君这气度也是非富即贵,原来小娘子先前来只是问路,小娘子你要早说是为找四郎做买卖,牡丹婶婶还能不告诉你?”
裴南歌没想到自己沾着萧武宥的光还能被奉为上宾,纵然局势很是奇怪,她也只好配合应道:“凡事总归谨慎些好。”
“那倒也是,”牡丹手中拿着一支金钗,钗头是朵纷繁的牡丹花,“二位随我来。”
裴南歌征询的目光落到萧武宥脸上,他却只是气定神闲地跟着牡丹。牡丹将他们带着他们绕过屏风后的小台,裴南歌认出那就是上次来时见着的小门。牡丹将金钗插进门旁的小木桩子,门板发出清脆一声错响,牡丹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牡丹从门边拿过一盏铜灯照着地板,铜灯的顶上镶着一朵牡丹,真真是迎合牡丹这个名字。裴南歌这才看清门板后绵长的石阶,没想到上次还当是炼丹房的门板背后居然别有洞天。
“二位小心些。”牡丹在前头打着亮,时不时偏过身子叮嘱他二人。
绵长的石阶走到尽头之后是一条长长的石廊,裴南歌紧紧跟在萧武宥身后,悄悄数着两旁的石室。每一间石室都一般大小,透过几间敞着门的石室可以清楚的看见里头的铜鼎香炉。
牡丹走在前头很是骄傲地说道:“小娘子,你先前说别人都夸我店里的丹药上乘,你瞧瞧,我这可都是费心费力精炼的,怎能不比别人家的好。你们要是同四郎做完买卖,不妨再来我这买些丹石回去送人。”
裴南歌附和着夸赞了几句,没走出多远竟然就听到流水的潺潺声,再抬头朝前望去,前方有一扇石门,石门正中间有一个凹槽,牡丹从手中的铜灯顶上取下那朵牡丹饰物放进凹槽之中,石门沉声打开,石阶下面有一条暗河,看不清对面。
下完最后一级石阶,牡丹掌着灯朝前方的空地继续走:“二位上船罢,划过去就到。”说完她已是熟练跨上小舟。
萧武宥先踏上小舟站定,伸手牵着裴南歌跃上来,再牵着她走到小舟正中站稳。
牡丹见他们站稳之后撑着长篙推开波澜:“小娘子你同这位俊俏郎君还真是般配。”
裴南歌觉得这句话是她这辈子听到过最好的赞美,甚至连带着觉得牡丹也顺眼许多。
“牡丹婶,你怎么知道我们是要同四郎做买卖?”萧武宥牵着裴南歌站稳,在这个问题上显然不见得如裴南歌那般欢喜。
牡丹撑着船笑道:“二位别误会,牡丹只负责替四郎带客,你们同四郎做什么买卖,我自会管住嘴不问,二位且放心,你们就是杀人越货,我也没见过你们。”
小舟已缓缓靠岸,河岸上停着十数只同样大小的小舟。牡丹将船停稳后岸上自有人替她绑好绳子。
“这就是我们做买卖的地方,也就是外头人称的黑市,”牡丹跳下船,朝绑绳的男子耳语几句,“我还有些买卖要做,你们跟着他就能找到四郎。”
裴南歌站在船头往岸上看去,昏黄的光线下岸上却是人来人往的喧嚣。她将手指放进萧武宥掌心,安心地由他牵着走下船。
各种奇异打扮的商贾行人与他们擦肩走过,舞蛇人执玉笛陶醉入神,天竺女赤着脚蹁跹起舞,扶余和东瀛的商人张罗着的面具个个都似邹缇俞戴过的那个那般狰狞。
“到了!”不知不觉已来到某处僻静的小院,领路的男子朝守门的人说了几句,他们就毕恭毕敬领着萧武宥和裴南歌进到院里。
“我怎么不记得近几日里约过客人。”清漆淋木白铜缀门,金线滚边圆领翻襟的男子惊落杨花柳絮,“在下金井阑,恭候大理寺多时。”
☆、第061章 络纬秋啼金井阑
第061章 络纬秋啼金井阑
萧武宥将裴南歌挡在身后,循声应道:“在下大理寺萧武宥,既然金兄已知晓我们的身份,想必也一定明白我们的来意。”
金井阑蹬着谢屐缓步走下石阶,宽袍敞袖迎着风微微摇曳:“看来邹缇俞是凶多吉少,你们觉得找到我就能找到快雪时晴帖?”
裴南悄悄打量金井阑,他穿着打扮颇有几分魏晋遗风,玄青色宽袍上长线勾出虎和熊的轮廓,他右耳垂上挂着一只熠熠夺目的金坠子,细看之下约莫辨别得出是条短蛇,本应是极为恶心的东西,在他高大的身形之下却成为精致玲珑的修饰。
“如果不是为快雪时晴帖,我们何必费工夫找你?”萧武宥镇定自若笑道。
金井阑走下石阶来到他二人面前,径直朝裴南歌看去:“找我可以做许多事,尤其是这位小娘子,找我可以做许多快活的事。”
“无耻,”裴南歌嫌恶侧开身离他远一些,“看不到你我会更快活。”
萧武宥依旧将裴南歌挡在身后,笑着朝金井阑说道:“我见你与邹缇俞也并非生死之交,何必帮着他藏个拓本?”
金井阑眉梢微动,亦笑着道:“但那是你们皇帝御赐的拓本。”
你们皇帝,这几个字倒有几分掷地有声的韵味,却听得萧武宥依旧从容道:“圣上御赐或是题字又如何?新罗王的四王子难道会稀罕所谓的御赐?”
金井阑亦朗声大笑:“别的王我确实不稀罕,但若是你们李唐的皇帝,我却还有点兴趣,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乌金拓本的乌金。”
说着他就平展摊开手任由宽袍临风:“瞧瞧,我就是对这些金丝线呀、滚金边呀,乌金彩金鎏金什么的,啧啧,完全无法抵挡。”
“真俗!”裴南歌在萧武宥身后鄙夷道,眼里却尽是对萧武宥的景仰,“五哥,他这模样真的是新罗王的四儿子?”
被他提到的金井阑正挺直脊背颇有几分静待好戏开场的意味。
萧武宥的目光远远从他身上扫过:“一来是因为门板上的铜环,再来是他衣裳绣着的纹路,三来嘛,他发声靠后说话时隐隐会听到喉音,应是说惯了新罗语。更重要的是,我所知道的新罗人里,爱金如命并且有本事尽藏天下金的新罗人,只有他。”
“哈哈哈哈,”金井阑竟然笑着鼓起掌来,“你们的大理寺真是让我开眼,一件衣裳一句话就也能给你们瞧出名堂。”
他刚一说完,旁边不知从何处涌出七八个小童,齐齐整整地端着托盘来到院子里的石桌子跟前,不消片刻就已经布好满桌的佳肴。金井阑朝着二人做了个请,自先落座。
裴南歌见萧武宥坐下她也跟着坐到一旁,低下眉头一看,竟然连筷子上头都包了金,握在手里跟举着一根船篙似的。她实在想不明白,在大唐米粮赛金银的局势下,隔海相望的新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