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亲之前,余祉就像是故意气我一般,成日里同男倌厮混,张氏进门之时,我将那些人都打发走,他同我生了好大的气,没几天就带回一位叫任飞的少年回来。我见那少年是个正经人家的读书郎,只当是余祉的友人,却没想到……”
萧武宥接过她未完的话头道:“却没想到他竟然是邹余祉的新宠?”
老主母艰难地点点头:“我更没想到,他会对任飞做出那种龌龊事情来!事后府中上下都知晓余祉的秘密,他也非常后悔,我那时只想着尽可能大事化小,就同姓任的少年赔礼道歉补偿了些财物,将他送回老家江阳。却没想到不久就听说他已经自缢身亡……”
“任飞的老家也在江阳?”裴南歌记得崔珉也从江阳来,不禁觉得凑巧。
老主母颔首:“我也是后来才听说,原来叫任飞的少年在江阳已经定过亲,并且即将进京考试,出了这件事之后,听说同他订过亲的那位姑娘也随他去了。真是我邹家作孽呀!”
江宛若虚坐在软榻一旁,一下下安抚着老主母的情绪。
老主母又道:“后来张氏要与余祉和离,余祉自然巴不得,和离之后他就又养了几个娈童,直到那个叫崔珉的人出现。”
“那天余祉将他带回来的时候,就同当年带任飞回来的场景一样,”老主母抚着心口,“崔珉的言谈举止都像极了当初的任飞,他听说他甚至连同余祉的喜好都一清二楚,自他来了以后,余祉不再同那些人厮混,但却死活不肯再娶妻!”
“这姓崔的究竟施了什么巫术,将余祉那孩子迷得神魂颠倒!”老主母越说越是气愤,颤抖的双手不住捶打着榻边,“他一定是任飞做鬼之后派来报复我们邹家的!一定是!是!肯定是他害死了余祉!是他!是他!”
“老主母,冷静些,”江宛若轻声安抚,“崔珉哪里像是能通灵的鬼怪,您莫要多想。”
伺候在旁的婢子忙上前稳着老主母的情绪,哄着劝着让其歇下。
等到老主母略微稳定了,萧武宥才又问道:“听闻邹余祉接崔珉回来之前还宠着几位小童,自崔珉来后也就都遣走了,是老主母派人打发的?”
这次却是江宛若替老主母接的话:“自任飞那件事后,他就不让老主母插手他这些事情,凡事都由他自己处理。我约莫记得先前有个叫慕容的男倌,临走之前问我们要了间铺子。”
“邹余祉对崔珉是真心疼爱得紧吗?”裴南歌好奇地看向江宛若。
江宛若颔首:“底下的人传他们同食同寝并无夸大,大掌柜对崔珉的宠爱虽然来得突然,但我们都看得明白他的执着,除了先前对任飞有这样的心思,我还从未见过他这般专注。”
老主母已被哄得渐渐又有歇下的势头,江宛若在前面引着二人往屋外走去。
“莫不是崔珉与任飞长得极为相似?”裴南歌小声问道。
江宛若垂下眸子仔细思量一番,螓首微摇:“他二人长得并不相似,但我总觉得他们脾**好有些相近,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大掌柜觉得他二人都来自江阳所以才多用了些心。”
走出屋子的时候,雨已经停了,黑霾的天空横冲直撞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裴南歌瞥了眼不发一语的萧武宥,又瞅了瞅刚刚关上屋门不知所措的江宛若,故意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哎呀,春来发困,夏炎好眠,这才刚吃饱我就困得紧。”
“五哥,我先回屋去歇会儿,一会儿有事你可得记着来唤我,”笑呵呵朝着萧武宥撒完娇又朝着江宛若眨眨眼,“江家大姐姐,回头见。”
言毕,她已是利落地转过回廊尽头,消失在青郁的榕树之后。
在某处绿荫的遮蔽下,她心情复杂地竖起耳朵,但愿清风将久别重逢的旧人寒暄尽数吹到她的耳畔,当然,只是但愿。
☆、第050章 旧人哭罢新人笑
第050章 旧人哭罢新人笑
回廊里只剩下萧武宥和江宛若,除了滴落的屋檐雨,只有他二人相对无言的沉默。
萧武宥含笑望着裴南歌离开的方向:“年岁也不小了,却还是个傻孩子。”
榕树下的裴南歌皱眉,她哪里傻,查案的时候她明明比李子墟要聪明。
“的确是个傻孩子,”江宛若亦浅笑,“怎么就肯义无反顾将心思用在你的身上。”
萧武宥笑着同她一前一后地走入雨雾之中,在迷蒙的水雾中,他柔声开口:“当初是我家里人对不住你。”
江宛若的脚步微顿,随即释然道:“他们有他们的立场,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萧武宥歉疚垂下眼:“我本想去找你,但实在出不去,到能出去的时候,已经四处都找不到你。对不起。”
裴南歌心中七上八下,眼前的情形让她有一种错觉,仿佛只要江宛若梨花带雨地扑进萧武宥怀中说一句“我不怪你”,他们就真的能够天长地久似的。
但江宛若只是缓缓走在他身侧:“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心里真真是恨死了你。”
萧武宥偏头笑道:“对于一个刚见面就告诉你‘你爹已经战死了’的人,大概很难不讨厌罢。”
江宛若颔首:“那时你爹穿着寒光阵阵的铠甲冷冷看我,你跟在他身后,想也不想就把我爹战死的噩耗告诉我,当时我心里就在想,兴许在你们这样的显贵人家眼里,死一个人就同丢了一件衣裳不般微不足道。”
“原来你当时是那般看我。”萧武宥低笑。
“其实你爹待我们家不薄,”江宛若道,“多亏他念在我爹为朝廷捐躯的份上收留我、帮助我,孤苦伶仃的我才能好好活着。”
“我爹他……”萧武宥停步,“也许只是职责所在。”
“那你呢?”江宛若亦停下脚步,“你并不是兵部的人,却时常跑来看我,教我舞剑又听我抚琴作诗,还不时送我些稀罕玩意儿,这难道也是职责所在?”
萧武宥侧过身:“那时候见到你,觉得你身世凄惨惹人怜爱,时常会不由自主想起你。”
江宛若掩唇而笑:“我知道,那时候你对我的心意是真的,我很感动,所以……才妄想可以与你相伴偕老。”
“对不起,”萧武宥重重叹息出声,“是我没有顾及你的想法,以为只要我想,就没有什么能阻止我。”
江宛若柔声笑道:“这本就是你情我愿一拍即合的事,你倾心于我,我亦有意于你,尽管我自知身份卑微,却还是舍不得……一直以来我都活在一种不确定之中,我并不是不信你,而是不信我自己。”
“我不信我自己能得到你的真心相对,我也不相信我能陪着你抵挡所有的阻碍,”江宛若叹道,“你不问我家在何处,我就不说,你不问我喜欢吃什么,我也不说,其实我从心底里觉得我们并不能长久,所以并不想同你有多么深切的羁绊。”
“我明白的,”萧武宥继续朝前走着,“当我发现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寻你的时候,我才明白,其实你打从一开始,就并没有想要让我寻到你。”
江宛若轻盈的步伐踩在石板上,清脆而又婉转:“所以你应当庆幸,你并没有同我这样一个懦弱的人走到一起。我听说你后来为了让大理寺的人信服,甚至跟萧家断绝了关系,你瞧,你终究比我勇敢。”
“或许……”萧武宥步履轻健,“是因为我身旁有一个比我们都要勇敢的人。”
暗地里偷听的裴南歌悄悄转过身往门外走去,一直以来,对于萧武宥和江宛若这段情,她都半是羡慕半是惋惜,但就在刚才,她却清清楚楚听到,自己一直以来憧憬的那种至死不渝,在剥开那层华丽的外衣之后,竟然如此惨淡不堪。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直到人来人往的喧嚣盖过她内心的波澜壮阔,她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江都城的街上,来往的是匆匆的行人,身后是邹家宅邸,眼前是林立的小铺。
邹家对面的小铺?裴南歌几乎为自己的机智惊叹出声,她兴奋不已地扯过几个路人简单询问之后,就轻而易举找到了邹余祉昔日宠倌慕容的铺子。
慕容的铺子有一个相当文雅的名字--半盏瓷,铺子不大,一进门就能将屋子窥出全貌。
正中柜台后的木架上放着一只白瓷梅瓶,瓶身上绘着的彩釉很淡,几乎看不出纹路。
宽袍广袖的掌柜从柜前出来客气地迎进裴南歌,见她目不转睛盯着那梅瓶,也就热心地将那瓶子取下来:“小娘子眼光独到,这只梅瓶可是当年玄宗皇帝题过款的。”
裴南歌将接过梅瓶,将瓶身翻转过来仔细看了看瓶底,笑着将瓶子塞回掌柜手里:“当初玄宗皇帝在胎身绘下墨竹,为了与之相配,特意选用了绀红料,题下去的款应当是他最爱的紫红色,而不是红色。掌柜的,虽然你这铺子有邹家撑腰,但你还是莫把主意打到皇家去。”
掌柜拂袖背过身去:“小娘子如何知晓我同邹家的干系?到我这小店来不会是挑事的罢?”
裴南歌在他身后连连摆手,笑盈盈道:“误会,误会,我是来找慕容掌柜的。”
那人将梅瓶放回原位,转过身来狐疑地打量着她:“我就是慕容,你有何事?”
裴南歌倾身撑在柜台前:“我就是替大理寺来问你几个问题而已。”
“大理寺?”慕容靠在柜前,“我就说前些日子怎么老看见县衙的人在邹家进进出出,原来是出事了。既然你们找到我,看来出事的是大掌柜?”
裴南歌不答:“我听说,大掌柜在认识崔珉之前,最宠的就是你?”
说到此处,慕容难掩满面得意:“何止,就是他跟崔珉好上后也见真的忘了我。”
裴南歌瞪大眼看他,这慕容虽然长得面白身娇,但相比之下,她还是觉得崔珉好看些。
“怎么?还不相信?”慕容骄傲抖着眉梢,“就在邹家出事的前一天,想来应当是崔珉那破落户不肯从他,他可是来我这里承欢一宿呐……”
“你说前一天?”裴南歌忽然想通某些关节,“他是不是很久没来找过你?”
慕容扶着鬓角面露不甘:“寻常顶多就是在店里招呼几句罢了,有崔珉那妖精霸着他,他就是想见我也见不成。”
邹余祉被害的前一天曾同慕容旧情复燃,崔珉却说邹余祉只专宠他一人……两条线索交织在一起,很容易让某些答案呼之欲出。
“行了,我知道了。”裴南歌蹭起身子就往铺子外面跑,刚一出门就结结实实撞上某个宽阔的胸膛。
☆、第051章 有缘千里来相会
第051章 有缘千里来相会
“堂堂堂堂、堂兄!”裴南歌揉揉被撞得晕乎乎的脑袋,不可思议地仰望着眼前这位让大理寺深恶痛绝的刑部员外郎裴高枢。
裴高枢青绿的官袍不比在长安时鲜亮,竟然多了几分风尘仆仆,这让裴南歌很意外。
裴高枢瞪她一眼就要往慕容的铺子里去:“你每次见到我怎么都一个德行!”
裴南歌看清他前行的方向,眼疾手快把他拽回:“堂兄,你该不会也在查邹家的案子?”
裴高枢使力掰开她的手腕:“托你们的福,我原本只是来巡视江都县衙,顺道看看祖父,没想到刚到江都就遇上邹家的事儿。裴南歌你还真是走哪儿都惹事。”
“我?”裴南歌指着自己,“跟我什么事儿,又不是我杀的人。若真是我杀的人能让你们找着我?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找来这儿的?”
“我自然是去邹府问了话才知道要来这儿。”裴高枢哼了一声就又要朝着铺子去。
裴南歌赶紧又拽他:“你要去问他什么?”
“看样子,你已经问过了?”裴高枢转过身来不再往铺子里去,“问到些什么?”
“问到……”裴南歌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在看清裴高枢那张隐隐期待的得意面容之后将所有言语咽回肚里,扭过头笑嘻嘻道,“我可不能告诉你。”
她可不会傻乎乎将大理寺栽的树让给刑部来乘凉。
“我是你堂兄,又是刑部员外郎,为何不能告诉我?”裴高枢叉手,扬起眉梢等她答话。
“她为何一定要告诉你?”萧武宥独特的沉润嗓音突然而至,未着官服的他却比打扮周正的裴高枢更要神清气爽。
他走到裴南歌的身旁,抬手覆上她的发梢,轻柔绵软,而转头对裴高枢说的话却淡漠疏离:“对不住啊员外郎,这是大理寺的机密,况且凡事讲求先来后到,我们可不能助长不劳而获的风气。”
这话明明就是暗讽刑部坐享其成,但被嘲讽的那个人是裴南歌的堂兄,她总不好跟着起哄。
裴高枢咬咬牙笑道:“萧司直说得有理,凡事讲求先来后到和各司其职,我也万万不会助长越俎代庖之风。”
这话却又是裴高枢在讽刺大理寺抢刑部的差事,裴南歌心中明白,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