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进财今天很生气。窦阿蔻让他在老友面前丢尽了脸,深夜闯民宅私会一个男人,光这样也罢了,关键是那男人还是一个用钱买回来的琴师!
他想到回来的时候水老爷面上诡异的表情还有夹枪带棒的讽刺的安慰,就觉得火冒三丈。
他来回踱步,到窦阿蔻身边时停下来,劈头盖脑地骂:“窦阿蔻你这件事做得可太好了!这一夜过去,明天你站到紫微清都大街上听听,你窦家小姐勇救落魄琴师少年郎的光辉事迹一定传了个遍!你当你是牡丹亭桃花扇里头那些小姐啊?见了个漂亮男人,父母名声脸面都不要了!你还要不要脸啊?你跟水家大公子的亲事,那可是告吹了!我看你怎么嫁得出去!”
窦阿蔻跪在地上,呆头呆脑地说了句:“爹爹,告吹才好呢。水伯伯是那种人,我才不要嫁过去。”
窦进财愣了一愣,水老爷的癖好他也不是不知道,不过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这种私底下的风流轶事有时也是饭桌上的谈资,他也没什么权利过问。不过阿蔻这么一说,好像是这回事啊。有这么一个爹,谁知道儿子会不会也喜欢男人,那阿蔻嫁过去岂不是守活寡么……
窦老爷有些想远了,正想颔首赞同窦阿蔻的说法,忽然醒悟过来现在是什么情况,于是板起脸来,继续教训:“你还顶嘴!我问你,爹给你介绍的这么多公子哥儿你都不要,怎么就偏偏看中徐离忍那个小子?他除了一张脸,他还有什么?”
“他会弹琴。”窦阿蔻想了想,很认真地替徐离忍又说了一个优点。
窦进财差点儿背过气去,他走了几步,忽然抓住窦阿蔻:“对了!窦阿蔻,你……你有没有被他占便宜?”
“啊?”
“你……唉!就是你那啥……”窦进财不知道该怎么说,几个姨娘识眼色,立刻悄悄俯到窦阿蔻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窦阿蔻的脸涨得通红,她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她又生气又难受,低了头不说话。
窦进财却误会了,他以为窦阿蔻已经和徐离忍做了不该做的事,顿时大发雷霆,暴跳着要下人拿鞭子木棍行家法。
几个姨娘拦都拦不住,只能使眼色让下人别去拿家伙。
窦进财四处看看,脱下自己的麂皮靴子,拿靴底去抽窦阿蔻,靴底还没落到窦阿蔻背上,忽然有个人极快地掠进来,扒在了窦阿蔻背上,那一下就结结实实落在了那人身上。
“啪”的一声响,傅九辛动也没动,撑在窦阿蔻身上,淡淡说道:“是晚辈的错。是我没有教好小姐,小姐行事逾矩,晚辈自该受罚。”
窦进财正没处出气,窦阿蔻干出这种放浪形骸的事,自然是他这个当爹的没教好,可大多数人都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窦进财也是;再者他也舍不得动真格去打窦阿蔻,所以傅九辛这一挡,不仅刚好让他有了台阶下,也有了出气的地儿。
“九辛,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妹妹!我那时候忙,走南闯北赚钱养家,我把阿蔻交给你,我是相信你能带好她的,结果她做出这种事来,你教她的礼仪廉耻,都教到狗身上去啦?”
傅九辛没有说话。
窦阿蔻缩在他身下,颤颤巍巍地抬头看他。
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他们上街去玩,被一群小混混堵在死胡同里欺负,先生也是这样护在她身上,任凭那些人的拳脚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
那个时候,他们都太小,先生尽管比窦阿蔻大五岁,也只有一副瘦弱的身躯,他咬着牙,一声不吭,用这幅瘦弱的身躯,硬是为她撑起了一个天地。
“阿辛……”窦阿蔻在傅九辛身下哭了,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砸碎在地板上,她一边抽噎着,一边叫傅九辛:“阿辛,我错了,我再也不这样了,阿辛,我没有和徐离那个……”
傅九辛神色一动,他有多久没有听到窦阿蔻这样唤他了。
窦进财有一种古怪的错觉,好像傅九辛和窦阿蔻这一对才是被他棒打鸳鸯的小儿女,那那个徐离忍呢?
窦老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陡然就觉得自己老了,跟不上年轻人的想法了。他咕咕哝哝地把靴子穿好,觉得很尴尬。
傅九辛见窦进财怒火平息了,立起身来,平静道:“小姐,罚临女戒五遍。”
窦阿蔻脸上还挂着泪珠,看着他:“那先生呢?”
“我去祠堂自请责罚。我没有把小姐教好,是我失职了。”
窦阿蔻急了:“先生,先生和你没关系的,是我的错,要跪也是我去跪……”
傅九辛压根不理她,起了身,退出门去。
窦阿蔻愣愣地看着他走远,三姨娘连忙过来扶她:“起来,起来,你还跪在地上做什么,地板阴凉,小心寒气入体。”
然后又劝窦进财:“老爷,阿蔻自己有分寸有拿捏的。再说这不是没出什么大事么。”
窦进财哼了一声:“下不为例。”就被几个姨娘娇笑着拥出门了。
窦阿蔻看着窦进财走远,一骨碌爬起来,擦了擦脸,溜到祠堂里去了。
祠堂里,傅九辛果然跪着。他闭着眼,神色平静,对窦阿蔻的到来不作任何反应。
窦阿蔻小心翼翼地扯他衣角:“先生,我错了。”
傅九辛不为所动。
窦阿蔻咬咬牙,从怀里掏出一把戒尺:“先生,你罚我好了。”
那是小时候傅九辛罚窦阿蔻的戒尺。傅九辛虽然平日宠窦阿蔻,但该罚的时候绝不手软,窦阿蔻没少被打哭过。
傅九辛睁开眼,看了一眼戒尺,重又闭上。
窦阿蔻很惶恐。生气的先生她不怕,但她害怕不说话的先生。
她干脆一屁股坐在傅九辛身边:“先生,那我陪你。你跪多久我就陪多久。”
傅九辛还是没搭理她。
窦阿蔻跪了不过半刻钟,就坐不住了,她动来动去,一下子剥剥指甲,一下子又哀求几句,后来连肚子都开始叫了。
傅九辛神色镇定稳如泰山,一动不动将两个时辰跪完,这才回头看窦阿蔻,窦阿蔻本来已经在打盹了,听到傅九辛起身的动静,一个激灵醒过来:“先生!”
傅九辛淡淡看她:“下次还敢吗?”
“不敢了!真的不敢了!”窦阿蔻连连摆手。
她是真的不敢了,自己做错事,却要连累先生受罚,窦阿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傅九辛点头,想站起来,却因跪得太久,一个踉跄又要摔下去,窦阿蔻扑过去扶住他,两人刚好抱了一个满怀。
果然还是先生的味道最好闻。窦阿蔻抱着傅九辛,乐呵呵地想。
我背你
元宵一过,窦阿蔻收拾东西准备回清墉城了。
窦进财本来打算年关一过,给窦阿蔻找个婆家就嫁过去。不过因为出了徐离忍这回事,他嫁女的心就淡了,再者窦阿蔻年岁也尚小,再等个一两年也不是问题,所以大手一挥,爽快地放她出了门。
窦阿蔻挎了一个小小圆圆的包袱,和窦府门口两只石狮子告别:“阿瓜,阿金,我走了。”
徐离忍这回能做到熟视无睹了,他不耐烦地晃了晃手里的包袱:“还走不走?”
“走了走了!”窦阿蔻连忙跳过来,她朝窦进财和几个姨娘挥手:“爹,姨娘,我走了!”
然后高兴地挨到傅九辛身边去:“先生,我们走吧。”
徐离忍感觉到这些天来窦阿蔻对他明显的疏离,挑了挑眉。这样下去可不好,窦阿蔻是他计划里重要的一步棋,他担心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窦阿蔻没有注意到徐离的阴鸷,她挨在傅九辛身边,兴高采烈地说着小时候的趣事。倒不是她开始讨厌徐离忍,而是她那个晚上在祠堂里答应过先生,不再和徐离太过接近,而且她也怕先生因为她的事又再跪祠堂,所以不再整天缠着徐离忍了。
他们在傍晚到达了清墉城。
清墉城的千阶石梯上有不少人在攀爬。他们都是年后从家中赶来归城的。
窦阿蔻过年的时候吃得太多,胖了一圈,她爬到一半,爬不动了。
徐离忍和傅九辛停下来等她。徐离忍讥讽她:“胖窦芽菜,我一早说过你太胖了,你看别人,在我们后面的都超过我们了。”
窦阿蔻羡慕地看着刚才还走在他们后面的一个粉衣少女轻盈地掠过石阶,讷讷道:“我还有力气的,我们走吧。”
她重新站起来爬石阶,抬头看傅九辛:“先生,你走在前面。”
傅九辛往前迈了一阶石梯,忽然感到身后一重,回头一看,窦阿蔻牵着他的衣角,借着他的力爬阶梯,不好意思地冲他傻笑。
牵着傅九辛的衣角没爬几步,窦阿蔻又爬不动了。她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喘气,断续道:“先、先生,你拉我好不好……”
“小姐,仪容。”傅九辛平淡地提醒她。
窦阿蔻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勉强维持一个站姿:“先生,我真的爬不动了。”
才爬到一半哪。窦阿蔻一看前面绵延无止尽的石梯,就觉得一阵头晕。
傅九辛看了看远处只露出一个角的高耸入云的清墉城山门,再回头看窦阿蔻:“小姐,自己爬。”
徐离忍撇了撇嘴角:“行了,窦芽菜,你先生不帮你,我帮你好了。不然等你爬上去,夜宵都没得吃了。”
他朝窦阿蔻伸出一只手。
窦阿蔻看看傅九辛,先生面无表情;她再看看徐离忍,徐离很不耐烦。
窦阿蔻内心在挣扎,如果搭上了徐离那只手,先生肯定又要生气了。
可是如果不搭上,她又实在是走不动了……
天人交战的窦阿蔻表情很纠结。
她看看徐离忍伸出的手,又看看先生,再看看面前延绵不绝的阶梯……
“过来。”忽然先生开口了。
窦阿蔻循声望去,见傅九辛蹲下了身子:“我背你。”
“哦呀!先生!你真是好人!”窦阿蔻高兴地叫道,毫不犹豫地立刻奔向傅九辛。
——先生的背比徐离的手诱惑大多了。
徐离忍讥讽地一勾嘴角,收回了手。
窦阿蔻跑到傅九辛面前,七手八脚地缠了上去,觉得不够稳当,把屁股又往上头挪了挪。
“好了?我起来了。”傅九辛驮着她,稳稳地站起来。
啊!窦阿蔻在心里快乐地大叫,先生的背好宽阔,先生走路的步伐也很稳重,趴在上面既温暖又舒适。她把头往傅九辛背上一靠,随着傅九辛走路的节奏,居然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傅九辛很不好受。
以他的功底,背一个人上阶梯并不是什么难事。可他背的是窦阿蔻。那个小时候就跟在他后头的小萝卜头,在这些年悄无声息的岁月里,偷了时光的秘密,长成了一个少女。
她柔软而馥郁的身子就贴在自己背上,似乎还能感受到她胸前的贲张丰满,她的脑袋垂在自己颈侧,时不时有温热的气息喷上肌肤,大概是因为同一个姿势睡久了,她无意识地偏了偏头,嘴唇“唰”的一下拂过傅九辛的颈后。
先生差点儿滚到阶梯下,他暗自凝神静心,调理紊乱的气息,好一会儿才觉得开始平静下来。
他心如止水地背着窦阿蔻,步履也开始快起来。在最后一丝日光消失在清墉城山头的时候,走上了山门。
他偏了偏头:“小姐,到了。”
“啊?”窦阿蔻迷迷糊糊地自傅九辛背上滑下,吸了口口水,睁眼一瞧,面前站着来接他们的顾怀璧和唐寻真。
唐寻真啧啧摇头:“阿蔻,我在这里从上午等你到下午,你倒好,吃着先生的豆腐,揩着先生的油,这小日子过得可舒坦。阿蔻啊,是不是觉得这千阶石梯还太短了些?”
唐寻真一张嘴损起人来,能让死人都羞得活过来跑走。偏偏顾怀璧也煽风点火:“小师妹,我看,咱清墉城要办喜事了?”
“没、没!你们别胡说!”窦阿蔻急得跺脚,这种话让先生听见,先生肯定会生气的!先生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窦阿蔻连先生的一根头发丝儿都不敢染指!
她偷偷看傅九辛,先生却没什么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
顾怀璧看看傅九辛,又看看窦阿蔻,哈哈一笑,勾着傅九辛的脖子一路走一路说:“傅兄,来,等你好半天了。我从西烈堡里带了些酒,是五年前我埋在我院子里梨花树下的陈酿,还没开封,等着你一起喝呢。”
他走远了,等看不到窦阿蔻他们了,才凑近脑袋贼兮兮地问:“傅兄,怎么?小师妹被你拿下了?”
傅九辛不置可否,勾了勾唇角:“还没。我等她自己开窍。”
顾怀璧大惊小怪地嚷嚷:“等她自己开窍?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呀!”
“不是还有个徐离忍么。”
“你是说……先让窦阿蔻在徐离忍那里知道什么是爱,怎么爱人?别开玩笑了,万一她真的陷进去了你要怎么办?”
“不会。”傅九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