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鱼汤是自她回到龙凤镇以后,三姨娘每天都要做的。一方面是替窦阿蔻补补,另一方面,也是听人说,怀着孩子的时候喝鱼汤,孩子生下来会特聪明。
幸好窦阿蔻自怀孕到现在,一点害喜症状都没有。窦家对门的黄秀才新娶了个小娘子,也怀上了,害喜到现在,吃什么吐什么,听到指甲刮擦的声音会吐,闻到香火味道会吐,看一眼油腻的肉菜会吐,一张脸蜡黄蜡黄,偏生为了孩子还得吃,真是让人觉得她怀的这个孩子简直是天怒人怨。
反观窦阿蔻,胃口大开,什么都吃,让吃什么吃什么,她本就白嫩,现在皮肤更是好得像是要掐出水来,褪去了眉眼的青涩,多了些属于成熟女人的妩媚,整个人像一朵微绽的花,却又没开全,只能让人依稀看到花瓣中滚落的晶莹露珠,煞是漂亮。
窦阿蔻就着傅九辛的手一口一口地喝下鱼汤,满足地摸了摸肚子,刚想吃完就眯一会儿,被傅九辛拦了,哄着说:“阿蔻,别睡,我们出去走一会儿。大夫说这样对你和孩子都好,生产的时候也顺利些。”
窦阿蔻点头,她被傅九辛从小到大的教诲压迫惯了,傅九辛说什么她听什么。
两人出了院子,正值黄昏。晚风渐起,天一忽儿就凉了,但白日里被晒热的泥地又在反哺着热气,所以这气温不冷不热恰是适中。
窦阿蔻被傅九辛搂着,两人挑了人少的地方,沿着龙凤镇外围的一条护城河走,河边柳树阴阴,不少人在底下纳凉。看到这对窦家绣坊的小夫妻过来,不由得就说了开去。
傅九辛每日都要陪着窦阿蔻散步,所以镇上的人也渐渐熟悉了这一家,只是那些家中尚有未嫁闺女的,就很看不上窦阿蔻。说是傅九辛这样的人物,怎么就栽在窦阿蔻手里呢,看看窦阿蔻那样儿,不仅不好生养,也肯定不会操持家务,一定是一个不贤惠的媳妇儿,只苦了那傅先生了,真叫做好白菜都被猪给拱了。
这一棵白菜和一头猪丝毫没有意识到旁人的嚼舌,沿着河走了一段,便又回家去。傅九辛在心里盘算,再过四五个月,孩子就出世了,看窦阿蔻的样子,这孩子似乎不会让她遭罪,想必生产的时候也不会让她受太大的罪,这样他也就放心了。
他想,他小时流落街头的时候,是根本不会想到他也能过上今日这样有妻有儿的圆满生活,这样就足够了。
但傅九辛没想到的是,就是这剩下的四五个月里,他的孩子开始可劲地折腾了。
如意圆
那是一个十分正常的早晨。窦阿蔻正常地起床,正常地吃下两人份的早饭,正常地打了一个盹儿,一直到迎来了那顿不正常的中饭。
考虑到窦阿蔻怀孕后大增的食量,窦家饭桌上的菜色素来丰富,三荤三素一碗汤,杯盏碗碟地摆满了一桌子。今天姨娘们准备了一道回锅肉,一道梅菜扣肉,一道四喜鸭子,另备了醋溜土豆丝、聚三鲜及开水白菜,清淡可口解油腻,窦阿蔻几乎是跟着这香味摸进花厅的。
她扶着腰坐下,看着傅九辛给她布菜盛饭盛汤,食指大动垂涎三尺,可那道梅菜扣肉放到她面前的时候,恶心的感觉忽如其来地涌上了她的喉头。
这害喜症状来得如此突兀,以至于窦阿蔻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咽了口口水,想把反胃的感觉压下去,不想腹里一阵翻涌,那种恶心欲吐的感觉反而更加剧烈,她本能地捂住嘴,一手推开菜盘子,一边跌跌撞撞站起来往外冲。
傅九辛反应极快,在窦阿蔻站起来的一刹那就过去扶住了她,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窦阿蔻扶着一棵树不断干呕,却也没什么吐出来。
先生很惶恐,这又是一个他从未涉猎过的未知领域,这种紧张不同于他过去二十一年所碰到过的任何紧急情况,他这小半生颠沛流离,后来被窦进财收养,成年后又走南闯北替他收账,碰到过种种离奇古怪光怪陆离的事情,甚至在毫辉城地下迷宫,他都没有这样紧张过。因为那时候虽然情况紧急,但他心里有底,知道该如何处理,但所谓关心则乱,事情一旦牵扯到窦阿蔻,傅九辛就觉得自己冷静不了了,更何况是他所不熟悉的领域。
窦阿蔻干呕了几下,感觉胃里平顺了一些,抬头看看傅九辛皱的死紧的眉,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担心。
这是她第一次有了害喜的症状,对于从小到大健健康康吃嘛嘛香的窦阿蔻来说,这确实是一种陌生的体验。夏日正午的日头非常毒辣,窦阿蔻虽然在树荫下,一会儿就出了汗,她觉得有些昏,胃里又刚闹了那一场,于是就懒懒得不想动,她不动,傅九辛也不敢动,只是移动身子替她挡去那些漏下来的日光,直到三姨娘端着菜从厨房出来,这两人才有了动作。
三姨娘端的是窦阿蔻的鱼汤,每顿饭后必喝的,瞧见傅九辛和窦阿蔻的样子有些奇怪,于是就朝他们走去:“你们在这做什么?日头这么大,阿蔻你该避避的……”
她一边说一边走近窦阿蔻,窦阿蔻刚开始还张了嘴要叫她,忽然闻到那鱼汤散发出的味道,胃里一抽,又伏下去开始干呕。
三姨娘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害喜了。
她倒不紧张,还笑嘻嘻的,把鱼汤递给傅九辛让他先进门,随后去拍窦阿蔻的背:“我们阿蔻可真是的,别人害喜,那都是刚怀上没几个月,到了后面就好了;你倒是反过来了,前面几个月吃好喝好,我还以为你身体底子好呢,没想到这会儿才有反应。”
窦阿蔻还没说什么,傅九辛已经紧张地问了:“那该怎么办?”
三姨娘瞥了他一眼,这英明果断的傅先生手里呆呆地拿着一碗鱼汤,一脸的严肃认真。
她笑了笑:“这害喜因人而异,有的人体质好有的人体质不好,所以没什么法子能治,一般到后来自己会好起来的。”她宽慰似的拍拍窦阿蔻的手,“阿蔻体质向来不错,没事儿的。”
傅九辛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只是恨不能替窦阿蔻受这苦。
这样一来,这一顿中饭窦阿蔻吃得极其惨淡。回锅肉和四喜鸭子被撤了下去,只留了一些素菜,三姨娘考虑到窦阿蔻无肉不欢的嗜好,又想她怀着娃娃要营养,于是又给她煮了一碗白菜汤,放了几个肉圆子进去。
可他们都没想到,这才是开始。
窦阿蔻害喜的症状随着气温的攀升而日渐严重。到后来,连一点儿油腥味都闻不得,一点点金属或者别的刮擦声都会令她牙酸,这倒还不是最要紧的,关键是,她的情绪也开始不稳,喜怒无常,波动得厉害。
在这炎热的夏季里害喜本就是一件痛苦的事,窦阿蔻觉得胸闷气短又反胃,看什么都不顺眼,干什么都很烦躁。到了饭点就更是一种折磨,她根本吃不下东西,吃什么吐什么,难为了几个姨娘,绞尽脑汁变着法子地变幻菜式,却怎么也勾不起窦阿蔻的食欲。
窦阿蔻食欲不振,可肚子里的孩子却要吃东西,她自己心里也知道,于是便只能忍住一阵阵翻涌而上的呕吐感,捏着鼻子吃药似的咽着那些补品,可一碗汤品,她最多只能吃下半碗,还有半碗全数又被吐了出来。
这样强烈的反应让三姨娘都措手不及,只得请了上一次那个老大夫来瞧,老大夫显然是历经风雨,只瞅了窦阿蔻一眼,就摇了摇头:“没法子,我只能给她开些安胎宁神的方子,这害喜反应是正常现象,只能自己熬过去了。”
如此一来,窦阿蔻只能硬扛了。她前些日子被养得白白胖胖,这些天明显瘦了下来,脸色微微泛黄,又因为浮肿,看上去十分憔悴,又加上心绪不宁情绪不稳,日日发脾气折腾周围人。
她还有些理智,知道姨娘和窦进财都是长辈,自己再怎么生气也不能冲他们发火,于是傅九辛就沦落成了一个现成的出气筒,这出气筒还不声不响不反抗,无论窦阿蔻做什么都笑脸相对百般呵护,于是窦阿蔻越发变本加厉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食欲不振,胃口不好,闻什么都恶心,还得忍着恶心吃下去,天气又热,蝉鸣一阵阵的听得人烦躁,她心头邪火一股股地往上蹿,压都压不住。有时候她莫名其妙地发完了火,看到傅九辛依旧眉眼清淡,乐呵呵地替她打水擦身或者布菜,心里又一阵心疼,这是她的先生啊,她怎么能对先生又打又骂呢。可心疼完了愧疚完了,第二天还是重演旧事,几次下来,窦阿蔻自己都觉得自己矫情,可又忍不住,于是整个人愈发暴躁起来。
这一天傍晚,乌云压顶雷声阵阵,下了一夜的暴雨,这是入夏以来下得最猛烈的一场雨,屋外狂风大作,墙角的芭蕉被磅礴洒下的大雨压得直不起来,宽大的叶子上瀑布也似的流下一条条水柱,水汽、从地里翻出的泥土味、植物花朵的气味,一股脑儿混在一起,透过窗纱幽幽地飘进来。
窦阿蔻被那滂沱喧哗的雨声吵得睡不着觉,冲着傅九辛发了会儿脾气。傅九辛丝毫不以为意,替窦阿蔻打着扇,轻声哄着她入睡,幸而这一场雨带走了暑气,天气凉快下来,窦阿蔻嘟着嘴,又冲傅九辛抱怨了一会儿,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醒来的时候是在半夜,看看四周,雨已经停了。傅九辛虚虚靠在床边,闭着眼睛,手上还捏着那把扇子。他微微皱着眉,眼下一圈沉沉的青影,窦阿蔻折腾的这段时间,他也不好过,可以说,最辛苦的其实是他。
深夜万籁俱寂,只有远处此起彼伏的虫鸣,还有从叶上滴落的水珠,窦阿蔻环顾四周,不知怎的,那股邪火又开始作祟,她突然悲从中来,莫名其妙毫无缘由地哭了起来。
她抽泣的声音很轻,被她刻意压低了,然而还是惊醒了傅九辛。事实上这段时间,傅九辛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窦阿蔻睡梦中的一句梦呓都能让他惊跳起来,颇有些疑神疑鬼。
他立即睁开眼睛,第一眼就往窦阿蔻的方向看去,不想却看到了她满面的泪光,顿时心尖都痛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哄:“阿蔻,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嗯?告诉先生,有先生在。”
窦阿蔻闻言更委屈,抽噎道:“我饿!先生你不给我饭吃!”
这还是窦阿蔻有了害喜症状以后第一次表明出有胃口的意愿,傅九辛高兴还来不及,满口拦下这莫须有的罪名:“是是是,都是先生不好。我这就给你去弄吃的,想吃什么都告诉我。”
窦阿蔻想了又想,讷讷道:“我想吃荔枝。”
这个季节,荔枝倒是刚成熟,可这深更半夜的,让人上哪去弄荔枝?龙凤镇镇郊倒有一个荔枝园,却离镇里十几里志愿,可傅九辛眉头都没皱一下,果断地起身穿衣,打起灯笼吹亮火烛,准备齐全了,又返回来替窦阿蔻掖了掖被角,叮嘱道:“下了场雨有些凉,小心着凉。”
窦阿蔻嗯了一声,眼巴巴地盯着傅九辛:“先生,我要又大又甜的。”
傅九辛回头笑了笑,眉眼是无尽的温柔宠意:“好。”
窦阿蔻后来才意识到,当时的她有多么恃宠而骄,又是多么的无理取闹,可究竟情深至何处,才能让傅九辛这般无怨无悔。
傅九辛回来的时候,恰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呆了满身的薄雾露珠,黑发上笼了一层寒霜,手里提了一个篮子,里头是满满一篮荔枝。
他进了屋里,也来不及换下湿透的衣服,先去寻了一个大海碗,净了手替窦阿蔻剥荔枝。
窦阿蔻拥着薄毯坐在床上,啊的一下张大嘴巴,由着傅九辛喂她。果壳剥开,晶莹剔透的果肉一入口,酸甜清凉的汁液霎时间就充满了整个口腔,渗透进了每一处感官。
傅九辛仔细地擦去她唇边溢出的残汁,轻声问:“好吃么?”
窦阿蔻眉眼弯弯,用力点头:“嗯!先生你也吃!”
“我不吃。”傅九辛笑着看她。他赶了半宿路,连夜敲开荔枝园的门,被睡得正香的老板骂了一顿,而后付了钱,亲自爬上树,就着树下一盏昏暗的灯,在繁茂的枝叶中挑挑拣拣,好容易才摘满了一篮。
这般的行库,在看到窦阿蔻的笑脸后全数消散,傅九辛虽没有吃到那荔枝,可眼角眉梢尽是满足。
这一夜像是个分水岭。
第二天窦阿蔻起来的时候,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安宁平和,那是一种风暴过后的素净,她知道折磨了自己也折磨了周围人的情绪波动,终于远去了。
她又恢复了从前那样的好胃口和好脾气,让窦家全家都松了口气。
傅九辛提着篮子出门,他每日都要去荔枝园里给窦阿蔻摘荔枝——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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