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练武。虽然是离了家,但因为有傅九辛跟着,事事经手着落,从来没有苦过她。哪怕是练武,因为酒肉散人终年不见人影,她也练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日子过得滋润无比,三年时间就像涂了油的车轱辘,不声不响地就滑走了。
综上所述,窦阿蔻的人生就是一出阳春白雪。从前见过最好看的男人是傅九辛,英挺、阳刚,可也只见过他一个。现在来了一个琴师少年,却是和傅九辛截然不同的类型,妖、魅、带了那么一点点危险的美感。
——我们要原谅少女一颗蠢蠢欲动发春的心。
窦阿蔻想得入神,轮到她刷碗时,想也不想地把手伸到冷水里,然后被冻得回了神,甩手呵气。
腊月的天已经冷了,清墉城又在数千阶石梯之上,清晨起来缸里的水都结了一层薄冰,窦阿蔻娇生惯养,从来都是傅九辛替她洗刷的。
这一回也不例外,傅九辛默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碗,十指翻飞间溅起晶莹水珠,煞是好看。窦阿蔻很喜欢先生的手,就像她喜欢先生的人,只是无论是手还是人,都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
这一次窦阿蔻难得地开了一回窍,她好像发现她的先生在生气,人还是那个人,碗还是那个碗,可她的先生就是有些不对劲。
傅九辛替窦阿蔻刷了碗,回头看到窦阿蔻纠结的脸,抿了抿嘴角:“还愣着做什么?晚课不用做了?”
这一句戳到了窦阿蔻的死穴,登时把她探究傅九辛的心思给打散了。教晚课的不是她那个不负责任的酒肉师父,而是清墉城里出名严厉的城主明空散人,窦阿蔻看了看天色,魂飞魄散地狂奔而去。
身后傅九辛平平地讲了一句:“小姐,仪容。”
如同草原上迁徙的野牛一样轰隆隆狂奔的窦阿蔻刹那间止住了脚步,整理发带衣带裙子,莲步轻移,扭着小碎步慢腾腾消失在傅九辛视线里。
她到底是在最后一刻赶上了晚课,在明空散人眼皮子底下溜到自己座位上。明空散人在台上讲心法,唐寻真竖起了一本书,凑到窦阿蔻耳旁嘀咕:“阿蔻,我打听到了。你师父带回来的那个男人叫徐离忍,好像家道中落,被充为庶人买卖的。”
窦阿蔻吓了一跳:“徐离?那不是煌朝皇家的姓氏吗?”
唐寻真家中无人从仕,不关心朝廷,没有像窦阿蔻那样大惊失色:“当然不是徐离啊,是姓徐,名离忍。”
“喔。”窦阿蔻应了一声,脑子里不自觉地回想起徐离忍颓靡艳丽的样子来。
“哎呀忘了记笔记了。”唐寻真忽然扭身,唰唰唰地记下明空散人说的口诀,然后又转头,“阿蔻啊,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徐离忍啦?”
窦阿蔻脸一红:“没、没有。真的没。”那说不上喜欢,只是第一眼看到这样一个姿容艳丽的男人时产生了惊艳之感,继而有些兴趣罢了。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一提到这个窦阿蔻就头大如斗,腊月二十八是她的生辰,这个月的生辰一过,她就年满十五及笄了。
窦老爷一定在家里摩拳擦掌等着这一天的到来。窦老爷的思想很传统,先送女儿去习武,待练就一身武艺,归家刚好及笄,顺水推舟就能把女儿许给别家,这样就算嫁进了别人家,夫家也没人敢欺负她。
窦阿蔻想到这个就心痛,胸痛,脑仁痛。
唐寻真絮絮叨叨:“那,我举个例子。你是喜欢你先生那样的,还是喜欢徐离忍这样的,或者是顾怀璧那样的?反正我是喜欢你先生这样的。”
唐寻真看男人的眼光很质朴。她尤其中意粗犷的、豪迈的、肌肉纠结的、浑身散发男人味儿的男人。但清墉城里她看得上眼的男人,顾怀璧太清秀,徐离忍太艳丽,统共就一个傅九辛,稍微有那么一丁点儿符合她的口味。
窦阿蔻很郁闷:“我啊?我喜欢大侠。”
她随口一扯,满心都是听到唐寻真喜欢傅九辛时的那一点儿难受。
唐寻真寻思了一下,嘬牙道,现在江湖上的大侠都成家立业了,年轻的少侠还没有崭露头角,你这个要求很难啊。
窦阿蔻继续扯,那就找有潜质成为大侠的,潜力,潜能,潜质,师姐你懂不懂?
唐寻真点头,噢,那等我回了一言堂给你翻找翻找。
唐寻真是江湖一言堂的大小姐,一言堂知道江湖大侠少侠女侠小侠的所有轶事,列了一张江湖兵器谱,一张武林美人榜——男男女女都有。
窦阿蔻还想说什么,忽然一支狼毫笔从远处凌空飞来,坐在她前头的师弟妹们敏捷地躲闪开去,窦阿蔻反应迟钝,刚挪了一下屁股,毛笔啪的一下就打在了她脸上,扔笔的人将力道和角度控制得很好,这一下像是在窦阿蔻脸上挥了一鞭,留下一道朱痕。
明空散人在台上吹胡子:“窦阿蔻,今夜亥时三刻至子时,祠堂罚跪。”
明空散人偏心,对自己的关门弟子唐寻真提也不提。唐寻真抱歉地看一眼窦阿蔻,吐了吐舌头。
祠堂是供奉清墉城历来城主先辈的地方,留了一盏忽明忽灭的烛火,阴森森的。
窦阿蔻在蒲团上抖抖抖,半夜三更的凭空想了很多妖魔鬼怪自己吓自己。这时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窦阿蔻心猛烈地跳了一下,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只是脚步声不仅很真切,而且越来越近,窦阿蔻霎时涌出许多念头来,荒村野鬼,山野诡事……
那脚步声直冲此处而来,在门外停了一停,窦阿蔻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忽然门轻轻地扭开了,在深夜里发出“吱呀”一声,窦阿蔻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嗡嗡一声,断了。
她大叫一声,起身往外冲,不妨被蒲团拌了一跤,整个人向前跌去,一张脸糊上了不知什么东西。
“唔嗯……”窦阿蔻整张脸糊在一团棉质衣料上,清晰地感觉到里面有一个部件,有灼热的温度透过布料晕染上她的皮肤,窦阿蔻认真地摸索了一番,然后拔出自己的脸,抬头一看,撞进了傅九辛沉如水的眼睛。
——她的脸糊上了傅九辛的裆部。
“先、先生,你好大……”窦阿蔻握着手中有变大趋势的物件,脑子一抽,异常诚恳地看着傅九辛。
猫耳朵
“先、先生,你好大……”
“窦阿蔻,放手。”傅九辛声音一哑,语气却很平淡。
傅九辛的语气越平淡,他心里酝酿的小宇宙就越澎湃。
窦阿蔻深知这一点,火烧似的松了手,哭着看傅九辛:“先生,我错了!”
“无妨。”傅九辛把手中盘子一放——那是他给窦阿蔻送来的夜宵。
他轻飘飘落坐在椅上,居高临下睨着窦阿蔻:“你大了呵,知道欣赏男人了揩男人油了。”
窦阿蔻猛摇头:“不、不是,阿蔻只有先生一个男人!先生把我带大,给我换尿布,给我穿衣服,给我洗澡——”
先生的恩情比天大!
傅九辛一挑眉,看着她点头:“不错。我还记得你第一次来癸水是……”
一语戳中要害!
窦阿蔻汗涔涔:“先生你不要说了!”
傅九辛比窦阿蔻大五岁。
傅九辛被捡到窦家的时候,他十岁,窦阿蔻五岁。那个时候的窦老爷忙于经商,长年天南地北的跑。窦夫人刚去世,窦老爷来不及纳妾,窦家就一个奶妈子管着窦阿蔻。
奶妈老了,不大得力,自己都顾不过来,遑论还要照顾小小的窦阿蔻。窦老爷本着商人无利不图的精神,便把捡来的傅九辛当成奶爹来使。
于是一个孩子,带了一个更小的孩子,天凉风长,莺飞草长,在那一段青葱时光里相约着磕磕绊绊一同长大。
那个时候,窦阿蔻还是喊傅九辛阿辛的,具体追溯起来她什么时候开始喊傅九辛先生,还得回到十年前。
十年前的一个中午,窦家煮猫耳朵吃。
厨子懒,说是猫耳朵,其实就是面团上揪下来的一长条,扔进锅里煮熟就端上桌。
窦阿蔻连汤带食吃了个干干净净,喝出一身汗。趁着这日阳光大炽,奶娘打发窦阿蔻和傅九辛去洗澡。
一刻钟后,窦家宅院响起一阵鬼哭狼嚎。
奶娘巍巍颤颤举步出去查看,看到两个孩子缠在一处,窦阿蔻大哭不止,傅九辛脸色通红。
“奶娘!阿辛藏了一个猫耳朵不给我吃!”窦阿蔻见奶娘来了,哭诉。
猫耳朵?
奶娘老眼昏花,眯着眼睛半晌才看到窦阿蔻两手放在傅九辛腿间,手里捏了一个什么,顿时魂飞魄散。
“小姐,赶紧松手!松手!那不是猫耳朵!”
“怎么不是?”窦阿蔻低头看了看手里傅九辛小小的“猫耳朵”,“它长在阿辛身上,不让我吃。”
“阿弥陀佛男女有别……”奶娘一边念叨,一边掰开窦阿蔻的手,解救傅九辛,她抱起窦阿蔻的时候,看了傅九辛一眼,“小姐不懂事,你还不懂事吗。”
从那时起,窦阿蔻再也没和傅九辛一起洗过澡;从那时起,窦阿蔻被勒令不准叫傅九辛阿辛,得叫他先生;从那时起,窦阿蔻的阿辛长大了,对她开始不假辞色了。
这样想来,窦阿蔻和傅九辛的“猫耳朵”其实颇有渊源。
如今已经十五岁的窦阿蔻呆呆地想,原来先生的猫耳朵已经长得这般大了。
她今夜惹恼了傅九辛,被收回了夜宵没得吃,饿着肚子跪了半宿。
先生气归气,到底狠不下心肠来放她一人不管,在祠堂外守了半夜,任由夜风沁凉,吹散了他被窦阿蔻无心之举挑拨起的燥热。
窦阿蔻出祠堂的时候真诚地对傅九辛致谢:“先生,你对我真好。”
傅九辛轻哼一声:“明日临字帖十遍。”
他决定不为所动,哪怕窦阿蔻向他妩媚。
第二天,清墉城在清晨的第一缕晨曦中苏醒过来,开始蓬勃|起来。
酒肉散人难得回城一趟,因为还没有听够徐离忍的琴声,特意在城里逗留了几天,顺带地想起自己还有两个徒儿,于是顺带地教窦阿蔻一式半招。
窦阿蔻使的是大刀。按酒肉散人的话来说,窦阿蔻轻功不行,心法不精,灵活不足,巧劲不够,唯一有的只是一把好力气,她不使刀谁使刀!
同期几个师姐师妹,唐寻真使的是一条百蝶穿花的镂空银鞭,其余人等或使绸带,或使剑,或使匕首,看着既轻盈又英气,窦阿蔻很艳羡。
“回神!”酒肉散人刀背敲在窦阿蔻脑袋上,唤回她神智,“今日教你这几招,可记住了?我再演示一遍,然后你自己练。”
“喔。”窦阿蔻听话地舞刀,招式之间的起承转合倒还流畅。
她力气大,虽然没什么花俏的技艺,但舞起来大开大合,虎虎生风,旁人一时也近不得身。
酒肉散人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命人去叫了徐离忍来。
窦阿蔻正在舞,忽然眼角瞥到一个白色的身形,抱着古琴静立在一旁,她一分神,记错了招式,下盘不稳,差点儿摔倒,连忙用刀撑地,支持住身形。
酒肉散人趁势插|入道:“正好。阿蔻你休息一会儿,让徐离忍奏一曲,你琢磨琢磨,最好能随着他的琴声舞刀。”
窦阿蔻偷眼看徐离忍。他换下了昨日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罩了一件清墉城最普通的白衣,这么素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居然也透出一丝丝醉生梦死的绮丽来。
徐离忍摆好琴,垂手拨弄,一串琴音流泻出来,窦阿蔻慌忙开始舞刀。
她跟着他的节奏,僵硬地踩着点摆弄一招一式,围观群众一阵哄笑。窦阿蔻汗颜,红着脸,倒没有退缩,坚持着聆听徐离忍的琴声。
渐渐的,琴与刀融会和鸣,他琴声铿锵,她刀势凌厉,阳光洒在清墉城舞象台上,照着这一琴一刀,在沉雄斑斓的大地上快意江湖。
窦阿蔻越舞越有信心,刀锋流光转的间隙,看了徐离忍一眼,正好撞见徐离忍也在看她,还冲她微微一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春花从绽放到纷纷坠落枝头的浮光掠影的一瞬间,窦阿蔻心一跳,脸一红,脚下虚浮,踉跄一下,停了刀气喘吁吁。
一刻钟前来的傅九辛立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不声不响地静立在花荫下,像是一柄出鞘的剑。
顾怀璧搭着他的肩,眉飞色舞:“哎呀傅兄,小师妹的油菜花好像开了呀。”
傅九辛抬了抬眼,没有说话。
徐离忍的琴声也没有留住酒肉散人,老头子说苏州酒坊酿的老黄酒这会儿该启封了,腊月喝黄酒,正是好时候。于是抛下两个徒弟和买回来的琴师,当天下午就下了清墉城。
酒肉散人一走,窦阿蔻重又落回傅九辛的手里。
傅九辛安排她的衣食住行,也安排她一日的功课行程。
“下午站梅花桩。”傅九辛如是说。
窦阿蔻提出要求:“先生,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