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文帝御驾赶至回心殿之时,宫人已为阮氏清净妆戴妥当,房内薰香点燃,辟掩房内那余留的血腥气息。然而他还是闻到了,似有若无,却足以令他惊心怮痛。看到床榻上于白缦覆盖之下的阮氏,他缓步靠近,低头看到她一头如云青丝散于肩下,溢发映衬出她的面白如雪。那眼眶周围淡红一圈,似是正盈泪假寐,随时欲待坐起身来向他连连娇嗔。
他立在榻前,眼中阮氏的面容在记忆中鲜活了起来,仿佛她还在眼前,笑靥如花,柔声对自己道:“晌午的时候,臣妾突然觉得腹中轻动,臣妾吓了一跳,以为旧症再犯,过一会儿后,腹中再动了一下,这时臣妾才知道,原来是龙儿调皮,在臣妾胎中打功夫呢。”他顿觉胸口促疼,双手撑在了榻沿,上半身伏下,大口地吸着气,眼眶渐红。
“迟了,我终是迟了一步……”他喃喃着,哀绝不已。片刻后,他转过头来问身后侍立的宫人道:“小皇子可是在安和殿内?”
那宫人诚惶诚恐道:“回皇上,小皇子刚出生,海修仪便奉了皇太后之命把小皇子带到了慈庆宫中。”祯文帝浑身一抖,面如死灰地瞪着那回话的宫人,那宫人早已惊得跪匐在地,瑟瑟发颤。
他低头再看了恍如熟睡的阮氏一眼后,便转身匆匆往外走去,一边对方公公下令道:“摆驾慈庆宫!”皇子于深夜降生,阮氏血崩身亡于回心殿内,这消息先后传进了皇后耳中,她始料不及地更衣欲前往看视,心内思量本应明日使阮氏迁居月华殿,以便自己对其控制,待得皇嗣诞生,她将可向皇上请旨,阮氏乃罪妃之身,不可堪负抚养皇嗣之责,其子应交由身为中宫的她抚养。如此一来,既可制约阮氏,她于宫内更可多得一重依傍。但如今,阮氏竟早产,并已身亡,而皇太后,更是快她一步地把小皇子带到了慈庆宫中,这无疑使她备感意外,踏上前往慈庆宫的凤辇后,脑中只反复地思量着该如何才能从皇太后手中把小皇子抱走。夜色苍茫,慈庆宫的朱红宫门已在眼前,皇后地手不自禁地抓紧了座驾的扶手,掌心不知何时竟渗出了汗来,心头更是焦灼不已。不禁想到,皇嗣乃天家根本,皇太后不惜越过规制把初生皇子带到慈庆宫内,必是另有所图。
而她,难道就可以强硬与其对峙,带走小皇子吗?凤辇停靠在了慈庆宫门前,皇后扶着宫人的手走了下来,于宫门前站定,凤眉轻蹙。
宫门前通传小太监已高声呼道:“皇后娘娘到!”她倒抽了口冷气,迈步往慈庆宫内走进。心中一遍一遍地默念将可说出的话语。
渐近内殿,隐约听到从内传出的声声婴啼,她沉下气来,绕过转角,步进殿中,看到皇太后凤座前那抱着小皇子的乳娘,乳娘身侧更伴着数名宫女从旁相协打点,场面好不热闹。
她抬头看到皇太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乳娘怀抱中的小皇子,眉笑眼开,似是丝毫未发觉她已在殿中。她走上前去恭声行礼,皇太后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不再搭理。皇后不甚在意,径自来到乳娘身边,看到襁褓中的小皇子一张小脸蛋圆乎乎,明亮的眼睛泪水汪汪,小鼻头泛红,啼声连连,叫人生怜。她不由甚觉喜爱,举起手刚欲把小皇子抱过,就听皇太后冷声道:“小皇子如今健泰安好,皇后前来看过了,该是可算尽一责了,还是由柳娘她们照看罢。”
皇后怔了怔,看着乳娘把小皇子抱开了一旁,暗咬了一下牙,开口敬声道:“母后夜寝一向难安,想这小儿啼声扰人,若小皇子留居慈庆宫中,臣妾恐怕会使母后凤体劳累。”
皇太后冷笑了一声,道:“皇后过虑了,皇子啼声只会使哀家心生爱悦,何来扰人之说?皇后若是觉着扰人,大可先行回宫,哀家自会命人好生照顾小皇子。”皇后目光一沉,只维持着微笑道:“皇嗣初生,臣妾身为六宫之首,好应尽照护之责,怎可劳母后操心?何况,小皇子甫于回心殿抱出,皇上恐怕亦未能看到龙儿,此时正着急呢,不若由臣妾把小皇子抱到乾阳宫中,由皇上一见,然后再另作妥善安排?”皇太后斜睨了皇后一眼,脸上一派讥讽:“皇后未免太善忘,难道你忘记了此前曾在哀家跟前所说的话?宫内诸事,唯哀家马首是瞻,你这句话,哀家如今真有点不明白了!”
皇后心头一紧,脸上的笑意渐渐透露出了一丝难堪,她强自镇定道:“臣妾不敢。臣妾此番,不过是担忧母后照顾小皇子,凤体不堪劳累而已。皇上若得知此事,必定会怪臣妾侍孝不周。”
皇太后眼光充满爱溺地落在皇子的小脸蛋上,语气却冰冷一片:“若只是担心哀家会劳累,皇后只管放心,哀家自会安排照顾小皇子的人,不劳皇后费心。”皇后脸色霎时变得僵白,她转头看着乳娘怀中的小皇子,话于喉中,却自知不能直言。这时,宫外传来恭呼:“皇上驾到!”她闻声,心底的沉抑顿时一扫而空,扫视了一眼脸呈沉郁的皇太后,施施然地转身向殿门外跪下候驾。祯文帝疾步踏进殿中,一眼看到了乳娘紧抱的襁褓,忙上前来将小皇子抱过,一边细细端详其面目,一边声含痛怜道:“朕的龙儿,这是朕的龙儿。”皇后迎上前来道:“皇嗣睿诞,实乃皇上之福泽。”小皇子在祯文帝臂弯中,竟自止住了哭啼,乌溜溜的双眼清灵明动,甚是有神。祯文帝看着这双小小的、明澄的眼睛,想起其生母阮氏已然香消玉殒,心头一时悲喜交集,喉中哽塞起来,只静静地抱着小皇子,默然不语。皇太后从凤座上站起,由如芳扶着走下殿中,缓声道:“阮御女体虚血弱,致令早产,小皇子得以平安降生,确是托了祖上鸿福。哀家唯恐小皇子为回心殿内阴气所冲损,马上便命人把小皇子带护至宫内。”祯文帝干笑一声,看向皇太后道:“母后着实是劳心劳力,如今龙儿平安,不该再使母后操劳,阮氏既逝,皇子便仍由安和殿照护为上。”皇太后却摇了一下头,道:“皇帝,这万万不可。想阮氏于产后薨逝,因着其早产突然,未及迁居,小皇子更是降生于回心殿中,均为阴晦之气郁集之时,小皇子初生于世,神气薄弱,哀家以为,应将其置于圣祥之所,佑其之福,方为妥当。”她叹息了一下,又道,“哀家此处虽称不上盛福之所,但哀家潜心礼佛,宫内尽虔供奉,总亦算得着一点祥祉庇佑。”祯文帝低头看着怀中的小皇子,触目那一双明亮的小眼睛,他爱切之心更甚。心下的念头慢慢落定,一时有了决定,神色平和道:“母后说的是。小皇子初生,确是该由圣祥之福庇佑。小皇子便暂于母后宫中照护,直至满月。”皇太后目光一凛,旋即微笑颔首道:“谨遵皇帝之意。”她看了一眼皇后,笑意稍显讥诮,“适才皇后还担心哀家照顾小皇子会劳累,如今该可放宽心了,哀家弄孙为乐,哪里就会劳累呢?皇帝想必是更能明白哀家心意。”皇后把心中的不甘压下,含愧道:“臣妾愚昧,望母后莫怪。”她目光放在祯文帝身上,他只一派平静,恍若她与皇太后所言的只为平常话语。她自有一股忿怨之意,却又暗觉惊疑,皇太后意欲抚养小皇子,着实是再明显不过的意图,皇上允其照护小皇子至满月,该是为缓冲计,这一个月为转圜之期,当时限届满,皇上必会另下小皇子抚养旨意。思及此,她不由舒了一口气,平缓了心头翳闷,暗下计较:当务之急,当然是设法从皇太后手中夺回小皇子的养育之权。
尾声
终了(一)
第七十七章 终了(一)阮氏的薨逝,如一粒细小的石子投入了本就波涛暗涌的深潭中,只掀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瞬间便被吞没于深不可测的暗流中。追封旨文中特誊阮氏为戴罪之身,感其诞下皇嗣,于社稷有功,着追封为正四品才人。
阮氏灵柩只可停于芳贤殿,此处为宫内正四品以下妃嫔逝后所停柩之地,日后下葬,亦不能进位钦和殿供奉。生,无缘于内宫主位,死,更不可领受真正的尊奉。皇后自凤辇走下,一步一步踏上台阶,光息黯淡的殿门映入眼帘,她微微垂了眼睑,殿门前空地上被雨水打湿的一片灰乌沉沉地落进了她的视线中,使她的心亦无端地略有翳疼。
当她踏进殿内,向她恭然行礼的众人齐呼:“参见皇后娘娘!”时,她伫足亭立,直直地注视着殿前的灵案,忍不住于心底嘲冷而笑,暗道:阮氏,皇上真的为你的死有半分痛惜吗?
芳贤殿阴凄一片,奠祭寥落,数位守灵的低位妃嫔声音嘶哑地低低干哭,烧衣烟燎,拜香沉燃,灵案旁四位尼姑低眉垂首浅喃往生经文,与妃嫔的哑哭声沉沉交集,溢发显得殿内抑哀冷森。
她停步了片刻,又再继续往前走,眼光一直凝在灵案上。嘴角不禁轻轻上扬,眼内却适时地湿润起来:阮妹妹,姐姐却想,与其希望皇上对你还有情分,倒不如相信他对你已无牵念。
适才于乾阳宫内,皇上的态度着实使她为之疑虑。更为之心有寒戚。小皇子诞生后的翌日,她马上便传了程太医、洪太医及当夜与诊阮氏分娩的方太医进宫,细问之下,程太医及洪太医虽为略有迟疑,却亦语带肯定地述明阮氏虽有早产之兆,但按胎脉而断,不应于当夜生产。而方太医,则神色淡定,道出当夜阮氏脉像已见虚索,血流不止,先时皇子未得降生,阮氏一度陷入昏迷,为难产之象,后而皇子平安诞生,但阮氏已是体虚血崩,不能救治。
她更命人前往回心殿细查当夜回心殿之况,可曾有人探视阮氏,阮氏当夜食用为何物,甚至侍奉阮氏的宫女如秋,她也召其详加查问。然而,这一切均是徒劳无果,仅是从一个值守小太监口中,得知了海修仪曾前往探视阮氏,但却不肯定她当夜有否前来。这些零碎,却又有迹可寻的线索,最终在她脑中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念头。
当她携着这样的念头踏进御书房之时,看到御案上的奏折凌乱散置,一旁的宫女正欲上前把几份在案沿将要坠地的奏折整拢,皇上的喝斥声厉然传来:“不要碰!朕不是已经说过了,不用你们伺候!都给朕退下!”侍于殿内的宫女们吓得脸色煞白,急忙退开,当看到立于门旁的皇后,更是慌地软软跪下,颤声道:“奴婢参见皇后娘娘……”与此同时,御案上的奏折“唰”地一声散落在了地上,宫女们闻声惊得浑身直抖。皇后忙低声对她们道:“你们先退下……”祯文帝听到人声马上从奏折中抬起头来,刚欲发作,却在看到皇后时凝了神色,闭唇不语。
皇后定了定神,走上前来温声道:“皇上,奴才侍奉不周,便交由臣妾调教,万万不可为此怒极伤身。”她边说着,边顾目四周,疑道,“方公公怎的也不从旁打点?容得那奴才叨扰皇上。”
祯文帝一手按在跟前的奏折上,一手抚面,微带倦意道:“朕命他去传宁顺容……”他抬眼察觉到皇后目中一闪而过的凛色,只不动声色地抬起双手揉着前额,低咳了两声,再道:“皇后何事?”
皇后弯下身子把地上的奏折一份一份地拾起,柔声道:“臣妾前来,正是担心皇上一心忙于政事,只忘了适时舒歇龙体。皇上近日龙体抱恙,当真需要多加注意休整养息……”
祯文帝皱起了眉来,道:“朕自是明白。你且说,到底何事?”皇后小心地把奏折放置在案前,觑了他一眼,边思量边道:“皇上,臣妾今日召程太医、洪太医以及方太医进宫查问,据程太医及洪太医之言,阮妹妹胎像虽有早产之兆,但如若细加调理,必可使其于原诊预计之时诞下龙儿,如此,既是尚可调理,便不该早至那夜临盆。”她看到他掩唇闷咳,遂停了一下,待他平下咳嗽后,方谨声续道,“皇上宽怀至仁,令使阮妹妹以戴罪之身迁出回心殿,养居月华殿,这本该是利于皇嗣之事,乃为延福所在。但是,为何皇上旨意刚下,当夜,阮妹妹便胎动分娩了呢?”祯文帝吁了口气,似是觉着疲惫,上身往椅背靠去,双手松软地垂于椅扶两侧,淡道:“接着说,你把话说完。”皇后想了一下,脸带思虑道:“臣妾只是觉得,此次该另有蹊跷,事关宫妃性命,更事关皇嗣,不该就此了事。”她压低了声音,“皇上,小皇子诞生后,何人首先有了行举,何人一意坚持留下小皇子,此人当真为早有筹算。”祯文帝闭了一下双目,道:“是,正是。”皇后声音带上了一点哽咽:“臣妾淑德不端,无以保全阮妹妹,致令阮妹妹身亡命于回心殿中。臣妾唯一可以做的,便是为阮妹妹明正身受之害,并为她照护小皇子,安其芳魂。”
祯文帝闻言,神色倏然泛起一丝嘲讽,语带讥冷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