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莫记
第五十六章 慈庆宫前,皇后的端荣凤驾,淑妃的华堂车辇,宁媱的富丽鸾轿同时停靠于庭院之中,后妃三人分别下得座驾,循礼依尊下一行步上台阶,往慈庆宫内进入。皇后对阮淑妃并不作正视,祈福娃娃一事的所得结果,竟与自己所行部署大相径庭,此事过后,她一直在思量,皇上的心思到底为何,有李洪及范阳的供词在前,海氏必定无可相抵,只要对海氏盘底细查,一切均可顺藤摸瓜地牵出幕后真相,然而皇上为何伫足不前?宁媱步子不紧不慢地随在二宫娘娘身后,适才向皇后行礼时,已注意到皇后的神色黯沉,料是祈福娃娃一事的缘故。这样的结果,确是令人猝不及防。她于心底暗暗叹息,回想起骆沅儿那一张悲戚的脸庞,回想起自己所行的一切,她又自觉讽刺,谁又知道,此次的结果,该是她间接所致?
事已至此,也该告终结,只不知,皇太后特传召她们三人,意欲为何?三人款款地步进了大殿,看到堂上皇太后已然端坐,远远地,似隐隐看到她正朝她们的方向露出一个深沉的微笑。三人行过礼后,皇太后温声道:“赐座。”各自依位级坐下后,阮淑妃向皇太后切声道:“母后,前次您曾提起觉得眠不安稳,近日可觉好些?”皇太后看向阮淑妃,慈目盎然,微笑道:“这两日心思宁和,睡得又比往日好些。”
皇后道:“母后寝眠不佳,还是由臣妾着令太医一诊为上。”皇太后只转过脸看如芳上茶,淡声道:“哀家如今甚好,何须费心。”宁媱看到皇后仍然脸带恬然笑意,丝毫未为皇太后的淡疏而有半分不安。这时,皇太后向她看来,眼中那抹柔光,再分不清是慈蔼,还是阴冷,“宁婕妤近日协同皇后查办祈福娃娃一事,当真是劳力劳心,如今终是寻出了为祸之人,该记一功。”宁媱福了一下身子,恭声道:“太后言重,臣妾奉皇上之命相协皇后娘娘,只是责义所在,不敢论功。”皇太后笑了一声,脸上的微笑更为温和,她端起茶杯,缓缓道:“在此事之中,有功之人,必不可轻易抹杀了。你们可知,此功,在于秉力清肃宫闱不轨,在于识时务,明人心。”她的声音随着每一个字眼的吐出,愈渐悠远,愈渐深沉。皇后目光闪烁地看着皇太后,片刻后,垂下眼帘,心中只隐隐觉得,似有某些事,应在这一刻尽数揭开。皇太后轻啜了一口茶,慢慢品着茶水中的清醇甘香,一时,似捉摸到了一丝在灵若园中香茶的细颐芬芳。须臾,她才再度开口道:“哀家今日想告知你们一宗事情。此事,后宫女眷原是不该有所过问,有所知悉的,但哀家寻思着,合着让你们明悉一些,也总算是讼扬吾朝功臣之绩。”
皇太后放下茶杯,不经意似地扫视了在座三人一眼,“边境之役,久战未定,敌将攻势汹涌,吾军尽集兵家之策,尽聚精锐之师,却误中敌方之计,三战三败,节节退避,无可攻势,只余死守。
吾精兵多有毙折,首将被擒,兵溃不成军,加急战报之禀,乃边境关河之内,尸骸遍淹,血流注河,惨不可言!“言至此,皇太后双目盈满了泪水,脸庞上尽是痛哀焦思。在座三人,细听当中之言,均为之栗然惊心,边境战事,竟一度如此告急,尺骸满河,血流如洪,该是何等惨况?
皇太后咽了一下,继续道:“皇帝圣明,当机立断,委命海门将军任主攻之帅,调遣各地驻守兵力,以雷霆之势领兵至边境,海将军行军用计精锐,一至进军,便布下八门金锁阵,诱敌从杜门、死门而入,敌将胜心轻慢,中了海将兵阵,终是兵溃大乱,如此多番攻破,吾军,终告得胜。”皇太后言毕,抬手拭了一下泪。皇后震动地怔住了,她只静静地盯着前方,那曾晦暗未明的一着暗处,如今,仿佛已是真相大白,冷光骤亮,却更使人为之心寒。宁媱心中也是泛起波澜无数,曾有一瞬的难掩惊愕,随着皇太后最后一个字音的降落,再多的迷茫不定,也与此同时沉垂落定,难有转圜。皇太后拭去了泪水,把手扶在拐杖上,语声微含鼻音,“海门三代为将,三代为国退敌,海将军,真不愧为吾国之护国功臣。”阮淑妃肃敬地道:“海将军精勇忠守,实为国之栋梁。”皇后怔然片刻,慢慢地挤出一丝强笑,轻轻地点着头。宁媱压下了愕意,不知为何,在知悉了这当中玄机后,她反却觉得一股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在心头悄悄地舒放开来。皇太后看了皇后一眼,眉间扬起了得遂所愿的满意及明悉,似笑非笑道:“此乃谓之功。”
这一份功劳,确是不可抹杀,只可名垂千古。皇太后一席话,正像一个结果的宣判,有着无上的权威,无从违抗。皇后沉默着,这一刻,她知道她并不需要再作多言。接下来,皇太后再度微笑着让阮淑妃和宁媱品茗,闲闲地说起茶道之意。皇后看着一旁飘渺着淡薄烟雾的茶水,耳闻着在座三人一声接一声的言聊,心神渐散,却又在顷刻间敛起神思,聚于一个早已在心中既定的重点之上。今后,要保全的,要对付的,只比往日要多,唯其如此,她才更要稳住方寸,看清方向。
推开窗户,庭院中那幽然清冽的水仙花香似有若无地飘漫进内,屋内的闷翳之气在放眼看到窗外之景后,仿佛微有消散,然而,那一份萦于心中的忧茫,却怎么也无法挥却。
海雨青看到窗外那洒落一院的冬日之阳,连日的清冷萧寒,在这束暖光的来临之下,逐渐褪下泰半的彻骨瑟凛。她轻轻地搓了一下双手,奈何这指尖的冰冷,依然如心寒凉。
如虹端着暖炉进内,道:“主子,虽有阳光,但这寒气还是很重的,窗户大开,可要当心着凉。”海雨青低下头看自己的一双手,道:“无妨,这冬日本来就是寒气重,纵然关上窗户,难道就冰冷不再么?”她回身来到桌前坐下,看到桌上那半鼓的绛红小布袋,她伸手将之拿在手中,袋中所纳花瓣的香气芬芳如鲜,她低头注视着袋上所绣的“雨过天青”四字,耳边似有一个隐隐的声音传来:“雨青,有一些话,有一些事,今日便得告知于你。”当日于慈庆宫中,皇太后隐含悲凄的神情仍然清晰地浮于眼前。海雨青把布袋紧紧地抓牢在手中,闭上双目,只想遏制那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
当年的皇后,当年的章贵妃,当年的魏淑妃,如面目模糊的过往,一幕紧随一幕地悉数重现,无论她是否愿意看清,无论她是否应该看清。“章贵妃,乃当今皇帝生母。雨青,害你亲母惨死之人,亦是她。”皇太后悲泪盈眶。
海雨青手中愈发用力,布袋只无力地在她手中成了扭曲的一团,犹如那往年的一切,那在她过往岁月中,理应空白的一切,不该属于她记忆中的一切。这曾经不在她生命中的种种,如今,在无及防备之下,竟突如其来地重返了。
这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也是致命的秘密。当这个秘密在她跟前揭开,她所应进行的一切,便已告注定。不容退避。
“你当年初生,哀家还记得,那天下了冬季里的第一场雪,牢中,哀家的亲妹,你的母妃,身体虚弱,却满怀欣悦,她抱着你,一边亲你的小脸蛋,嘴里还喃喃着想看着你长大,想就这么抱着你,就这么抱着你……”海雨青睁开双眼,眼前的一切,有着让人心悸的朦胧,甚至有些怀疑,这生这世,本就是这般模糊不定,或许,本就是她从来没能看清过。“章氏狠心如此,欲对你母妃赶尽杀绝,不仅要夺你母妃性命,还要……还要先皇将你赐死。哀家何能忍心?便只能委予曾获哀家之恩的海将军,把你带出皇宫……”真实的源起皆已悉数知晓,然而,那本已在心中成了遥遥无尽头的孤寂前路,于此时,变成了另一条更为难测的暗霾小道。从他遇害身亡的那一天起,原来她早该明白,背后之人不惜代价所行的一切,使她断不能只是一名寂然宫妃。身世不明的公主,令天家蒙羞的余孽,与三朝功臣之女,相悖相逆,却又在自己身上联成了惊人,而可嘲的真实。那么,手中这一件物事,是否也应从此抛开,不再触及?只因她不再配。
海雨青张开手掌,看着掌心中那慢慢回复原状的布袋,才发现自己的手,在不自禁地轻颤。
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入布袋之中,淡淡地漫洇开来,随着微风凉散,渐渐地终不再见踪影。
日落西沉,长夜已至,宫门外,又传来一声惊心的呼响:“坤月宫,海美人整装。戌时进颐祥宫。”这一夜再度降临之时,那在温暖宫内等待的,应不再是漠然憎嫌的脸孔罢?
漫漫之夜,孤清冷寂,谁又愿意一直忍受?当他的眼光落于自己身上,虽不具温情,却也是冷淡不再。只不知是万幸,还是福气。她轻轻地笑着,走近他的跟前。他低头细看她的双眸,似是下意识地想捕捉一点什么,但收于眼底的,只是一片微薄的清凉,无关柔情,却另具挚意。如果她只是一名普通的妃嫔,或者,便只当她是一名普通的妃嫔。他伸手把她拉近身边,看到她脸上的笑意更显悠然,似是一种笃定。海雨青低头倚在祯文帝的怀中,淡淡的,却又熟悉的龙涎香气,丝缕漫息于鼻端,她阖上眼睛,却不见黑暗,只感觉到跟前的光息,仍闪现于脑中。当彼此两相拥紧,那当初便横梗于各自之间的隔膜,似正无声无息地湮灭,转眼,却又成了另一重莫名的刺心阴翳。骆沅儿罪责定论,皇上下旨将其赐死的消息即日便传遍了宫中。处置已定,但心思却在得知结果时,有一刻的紊乱,及伤痛。宁媱推门走出宫房,看到庭院内满地濡湿,想这老天当真是阴晴不定,昨日还是阳光普照,今日便是阴雨连绵。
看到如燕迎上前来,宁媱转身往殿外走外,一边道:“我就此出外,无须随侍。”如燕站住了脚步,喃喃道:“主子,奴婢……”宁媱回头看了她一眼,道:“若无要事,等我回宫再说。”
脚步下意识地往前方走去,却不知欲往何处。但是眼前,却已辨认出,这是一个不该前往的方向。然而,这所有,再也等不及她前去告别,便已毫不留情地离去了。早已离去。
宁媱停下脚步,那个方向的宫道之上,出现了一个挺拔而熟悉的身影。常颢默默地来到她跟前,行了一个大礼,然后,便无声地垂下了头。 宁媱看着他,轻叹道:“你可是想前往探视?”常颢抬起头,沉声道:“宫中自有规戒,属下并不能前往。属下只想求宁婕妤帮一个忙。”
宁媱轻轻点头,道:“你且道来。”常颢刚欲开口,却又犹疑了一下,面呈一片悲苦之色,他转身走过一旁,片刻后,才道:“求宁婕妤代为转告,当晚,娘娘曾派人暗中尾随,因此得知内情,更把属下限步于贞宁宫内,”他顿了顿,吸气道,“待大事得成,我必舍命相随……我们,终有重逢的一天。”茫茫之音,轻轻坠落。宁媱为之动容,亦为之苦笑。她咽了一下,道:“我自会替你转告。”常颢敛了一下心神,回身正视宁媱,感激道:“宁婕妤大恩,属下毕生铭记。”
可知,无恩可论,只有亏负。宁媱忍下心头的酸楚,继续往前走去。进入宗人府内,迎面还是那一股让人呼吸不畅的气息,人越往内,越觉出路无寻。骆沅儿只静静地倚墙枯坐,容色憔悴惨淡,亡命于前,已无半分生气。“今日的雨,像当日我们在院子里的一样,绵密融细。馨如姐姐说要进屋里避雨,清清说不要,你和我二人,便拉着馨如姐姐一起跑出院子中央,只说这雨清凉舒服,该让馨如姐姐做一个舒服的落汤鸡。”宁媱娓娓地说着,牢内死静一片,只有她的声音在空洞地回荡。骆沅儿的眼睛在幽暗里闪动着无力的光芒。宁媱低头细思片刻,道:“他让我转告于你,当晚他并非置你于不顾,只是早已有人注意你的行藏,早已有人知悉你所为。他才会受制。”骆沅儿再没有了表情,她把头埋进了臂中。宁媱身子往门槛边靠近,半倚着那冷硬的铁槛,轻声道:“有一个人,待得大事既成,必舍命相随,与子重逢。”骆沅儿转过头来,僵化的脸上,终化开一道哀忧的涟漪,她凄然地笑了起来,却什么都没说,像所有的千言万语,只想留于心底,终将灭失。他的心意,如今,总算也是清楚了。他所重视的,便是来自堂姐的宿仇,他背负的,比他放弃的,要多。她明白,她都明白。宁媱叹了一口气,话已尽,或许,时缘也将尽。她转过身,慢慢迈步往外走去,只听大门传来一声杂乱响动,外间的光茫骤然照进牢中,尤觉刺目,她抬眼看去,只见那一行人中,为首的方公公正捧着一袭白绫向内走进,她愕然站住,看着他们向自己躬身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