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一应清晰俱全。“本宫重整各宫事务,众妹妹当细阅新岁规令,若觉不是之处,只管向本宫道明,本宫自会有妥善安排。”各宫的务权均有变动,在座众妃有人埋头细阅规令新状,有人掩卷沉思,有人淡然而对,有人暗觉不安。皇后接过宫女呈上的香茶,细细品茗,眼睛不经意地扫视了一下众妃,诸人的各种神色,均落于心中。正当各人自有思量之际,听到宫外恭迎声响起:“皇上驾到!”祯文帝一踏进正殿,以皇后为首的众人乌压压地跪了一地,“臣妾参见皇上!”
祯文帝免去众人之礼,在正座位上坐下,皇后便道:“皇上来得正好,臣妾正在重肃六宫事务,为免臣妾有所疏漏,皇上尽可提点一二。”祯文帝轻颔龙首,道:“朕正是为此而来。”皇后闻言,心中不由有点纳罕,脸上却仍然微笑盈盈:“皇上圣意,请为臣妾明示。”
祯文帝道:“常婕妤惠贤至善,克尽宫礼之道,婉泽有致,朕晋其为正二品充容,相协皇后共理六宫事务。”皇后有点意外地看向皇上,只见皇上面容坚定淡然,已是主意已决。常婕妤听到皇上的话,微有怔忡,没有马上向前谢恩,而是皱起了眉头,茫然地看着皇上。
众人面面相觑,皇后没有言语,而该谢恩的人也没有反应,皇上只静默而坐,一时竟无人敢出言。片刻,坐在常婕妤身侧的郑才人正欲轻碰她以示提醒,常婕妤却她在动作之前站了起来。
她来到祯文帝和皇后面前,跪下道:“谢皇上隆恩!只是臣妾才德浅薄,慧仁不足,实难当此大任,”她弯下腰,声音谦弱,“臣妾求皇上收回成命。”皇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常婕妤,对方感诚谦卑,不似是虚拒圣意。祯文帝的眼中掠过一丝无奈,他注视着螓首低垂的常婕妤,正欲张口说话,却又顿住了,她于前次诏见之时已婉拒晋封,为何她就是不肯接受?他知道她痛失焕欹乃是无可再挽回的悲憾,他知道尽管赐予她再多,也难以抚平她心中的哀戚,但是,他可以尽力而为的,也只有这些了,他只是希望,给予她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权力,她可以更好地生活于宫中,更稳妥地保护自己。
可是,此时她又再拒绝了。知夏,朕该如何做,才可以让你不那么伤怀?常婕妤静静地跪在地上,等待着圣上定夺。祯文帝在心底叹了口气,开口道:“晋封是理当进行的,只是这协理六宫,便先缓一缓吧。”
常婕妤垂着头,没有人看到她眼内隐隐蒙上的灰败,她道:“谢皇上恩恤!”头伏得更低,脸上暗暗地泛上一丝惨笑,她闭了闭眼,双目在这一刻变得发红,泪水顷刻盈眶,面容悲戚,她吸了口气,再次闭上双眼,接着整个儿晕倒在了地上。“爱妃!”祯文帝见状大叫了一声,在着众人的惊慌低呼中,上前把常婕妤抱进了怀中,低头看到常婕妤脸色惨白,眼角更是点滴垂泪,不由心疼不已,忙唤道:“速传太医!”
皇后马上命宫女把常婕妤扶到椅上,祯文帝看着常婕妤身弱如柳,刚才触碰到她的手,尤感冰冷,心头的悲怜更甚。钟修仪、郑才人等人担忧地围在常婕妤身边,郑才人看着常婕妤的脸片刻后,蹙起眉,低低地吟了一句话,其中的一些字眼“恶梦……可怜……”轻轻地传进了祯文帝的耳中。
祯文帝转头看向她,问道:“郑才人,你说什么?”郑才人听到皇上向自己发问,连忙向皇上欠了一下身子,回道:“回皇上,臣妾是为常姐姐心疼。臣妾听常姐姐说过,晚上总有梦魇纠缠,无法安寝,连日如此,想是费神伤心,才会致此时身体违和。”祯文帝听到郑才人的话,刚要再说,宫外传来通传声:“冼太医到!”冼太医谨敬地进入殿中,正要行礼,祯文帝便道:“不必多礼,速为常婕妤诊脉!”
冼太医连忙依言而行,号脉了片刻,神色一敛,站起身来向祯文帝躬身道:“皇上,常婕妤脉像微显凝重,依此看来,常婕妤应是肝气郁结,神思过虑。下官即为常婕妤开具调理药方。”
祯文帝忧心忡忡地看着常婕妤,点头道:“必要为常婕妤妥当医治。”他话音刚落,常婕妤的眼睑轻颤了一下,接着眉头一动,竟是慢慢醒转过来了。
祯文帝连忙来到她身旁,看到她睁开了双眼,眼内空茫一片,他心中更为难受,轻轻地对她道:“爱妃,为何不对朕明言心结?”常婕妤抬起眼帘,看到眼前的祯文帝,听到他的话,脸上悲戚更甚,心中却自是冷笑,这纠结之郁,你又有多少知悉?她扶着椅靠挺起身子,郑才人正想伸手扶她,她却摆了一下手,径自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后向祯文帝跪下,道:“臣妾斗胆,求皇上……”她停了下来,肩膀颤抖,竟低声抽泣了起来。
祯文帝惊痛不已,正要扶起她,她却挣开了他的手,哭道:“臣妾自知有罪,臣妾数日内一直梦到焕欹!焕欹一直在哭,一直在叫着母妃,叫着母后……”她泪眼朦胧地看向皇后,皇后听她提起焕欹,更说焕欹在梦中唤母后,不由愕然。“焕欹每晚都在臣妾的梦中哭诉,臣妾担心……担心他一直没能安息!臣妾知道他想着母妃,惦记母后,必是心有牵念,臣妾愚昧,实在无法,只有求皇上,准许臣妾为焕欹在凌霄殿中设坛超度,以平息焕欹心中牵挂……”常婕妤说到最后,泣不成声。皇后听着她的话,心中转过数念,当她提到在凌霄殿中设坛,脸上略有动容,她看向祯文帝,只见他半躬下身子,想伸手把常婕妤扶起,常婕妤则擦去泪水,抬头看着他,哑声道:“求皇上成全。”祯文帝看到她悲泪满脸,难掩心痛,正要应允,却又想到可于凌霄殿中设坛及进行一切祭祀事宜的,只能是帝后,思量了一下,道:“朕允你所求,你先起来。”他把常婕妤拉起,常婕妤脚步虚浮,整个儿向前倾了倾,祯文帝连忙把她扶稳,接着道:“于凌霄殿中设坛,须由皇后主持,”他看向皇后,“皇后,你便择下良日,为焕欹泽福安魂。”他加重了最后四个字,以使常婕妤安心。
皇后欠了欠身,道:“是,皇上。”她斜睥了常婕妤一眼,对方神情恍惚,听到皇上恩准了自己的请求,脸上却也没有喜色,只余一片哀痛,只能是软软地躬一下身子谢恩了。皇后收回眼神,心中也泛起一阵不安,说到底,焕欹之殁,也是因为自己。这一设坛,如果能让常婕妤平息哀怨,少些对皇上的纠缠,也未尚不可。冬日中的阳光,犹如一点穿透冰寒的暖晒,灿烂地洒落在庭院内,打开房门,暖光倾泻进内,把屋内的晦冷尽数驱赶。宁媱缓步走出庭院,偌大空间,只偶尔有宫女匆匆走过,向她行过礼后,便又匆匆离去,冷清但宁静。她把手收进袖中,抵御一点风寒,正要向秋栙殿外走去,就看到如柳快步走进了宫门,向她行礼道:“宁采女,主子有事传诏。”宁媱听到常婕妤有诏,想起前日她追问之事,努力定下神来,随着如柳向琉清宫而去。
虽然天气晴好,阳光遍洒,但宁媱却觉得琉清宫内似氤氲着一股阴沉的压抑之感。内殿所铺的白布还是没有掀开,常婕妤坐在正中央的桌子旁,桌上两碗甜汤正袅袅地冒着轻雾,她的脸庞在雾气后模糊不清,双眼只直直地注视着来人。宁媱慢慢向她走近,正要躬下身子,就听常婕妤淡淡地道:“妹妹,何拘礼数?来坐吧。”
宁媱来到桌旁坐下,抬头看向常婕妤,她嘴角边正挂着一个微笑,亲切依旧。
“来,趁热把甜汤喝了。”常婕妤说着,低头喝起了甜汤来。宁媱拿起勺子,轻拌了一下碗内食物,果然还是南北杏雪耳炖木瓜。常婕妤看她并未进食,也没有再多言劝,只微笑着道:“妹妹脸色沉重,是否另有心事?”
宁媱眉一挑,挑起嘴角,淡笑道:“妹妹并非有心事,妹妹只是觉得有点不胜这冬日寒冷。”
常婕妤看着她道:“这是妹妹进宫后的第一个冬季,觉不适,也是有的。只不过,姐姐和妹妹一样,也是感到不胜寒冷。”宁媱透过雾气看向她,知她另有所指,心中一凉,并未言语。常婕妤的眼神愈发深沉,说道:“妹妹未肯坦诚以待,姐姐当真是寒冷非常。”她脸上依然带着微笑,但这一抹平和看在宁媱眼中却是另一种压迫。宁媱吸了口气,道:“常姐姐所言,妹妹不明所以,若姐姐觉得妹妹曾有欺瞒,不妨明言。”
她还是不肯说出真相。常婕妤心下一沉,如此看来,宁媱是不会与自己在同一阵线上的。既然如此……常婕妤心中想法既定,冷笑了一声,道:“妹妹,你可知,姐姐为何会喜欢吃这味甜汤?”她脸上的微笑褪去,慢慢升起一股黯淡灰冷,她没等宁媱回答,接着道:“这是因为姐姐的亲妹妹喜欢吃,所以姐姐也喜欢,”她再喝了一口甜汤,又道:“我的亲妹妹后来被皇后弄成了人彘,你知道什么是人彘吗?”她款款站起身来,靠近宁媱,“就是被斩断了手脚,装进坛子里,生不如死。”常婕妤回想起过往的惨事,眼中泪水盈满了一眶。宁媱惊惶地看着常婕妤,那一段苦痛的过往,该在她的心中留下了多大的伤创?而这些沉痛的阴影,又将为常婕妤带来多少的仇恨?常婕妤把手放在宁媱的肩上,声音变得阴柔,“很可怕,很残忍,只是,残忍不过姐姐,姐姐后来亲手把妹妹的性命给结束了,”她伏下腰,把脸凑近宁媱,把对方脸上的错愕看在眼中,而自心的凄惶更甚,“姐姐就是在这碗甜汤中下了毒药,把妹妹给毒死了。姐姐太残忍了,是不是?可是妹妹这样还怎么活呢?你说她还能怎么活呢?”她泪水潸然而下,宁媱不忍再听下去,连忙扶着她,道:“姐姐,不要再说了,不要再想,不再想了,可好?”但是对方既然不惜以血泪交融的过往来开了话头,必不会轻易停下。常婕妤的脸竟在泪中笑了,她道:“姐姐以为这一切可以成为过去,可以埋藏在记忆里,再也不翻出来。但是,焕欹死了,”她突然抓住宁媱的手,瞪大双目,“焕欹死了,你知道焕欹死了,对姐姐来说,意味着什么吗?”她哽咽道,“意味着姐姐在这宫中,再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姐姐想走一条安宁,无争,无恨,无怨的路。苟且偷生也好,贪图安逸也好,终究我拥有最重要的东西,我的亲儿,他可以抵过我一生中最大的仇恨,让我不再记起那一段过往。
但是,他死了,你纵不愿说,但我也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凶手。我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常婕妤泪涕纵横,把宁媱的手抓得生疼,但宁媱的心更疼,她无奈地道:“常姐姐,你难道不曾想过,逝者已矣,最好的路,就是保全自身,好好活下去。”她却也知道,此时再说什么,均是无力而空白的。常婕妤闻言,脸上浮上一抹嘲讽,“保全自身?在这宫中,谁能说一句可以完全保全自身?”她目光倏然一凉,道,“如今能走的路,只能是以命换命。”宁媱一惊,以命换命,便是以命相拼,以命相赌,如果连性命都可以不顾,那么,这将是一条怎么样的路?宁媱想着,急切地对常婕妤道:“妹妹以为,姐姐何不趁势在宫中巩固自己的地位,以谋后算?”正是因为未知常婕妤会作出何计算,只是先说出权宜之法,唯望能打消对方心中那未定的险着。
常婕妤站直了身子,满脸的泪痕,却不再有新泪,她冷声道:“纵然皇上为我封一个正二品宫妃的名衔,又能如何?婕妤也好,充容也好,哪怕是正一品妃也好,都离不开皇后的权谋,离不开后宫的牵制,积聚再多权势,也难以与堂堂当朝凤印执掌之国母抗衡。为那一点荣耀所争所夺的人,皆是因为尚要周全存活于后宫,均是因为尚有值得为之的目的,苦心每步,如果不因为有所寄盼,何须累心至此?”宁媱听着常婕妤每字每词,暗觉彷徨,事实上,何尝不是如此呢?常婕妤闭了闭眼睛,道:“如果再无所依,我只求一报宿仇。”如果报得此仇,只愿填上一命。
她回身来到桌前,低头看着宁媱碗中丝毫未动的甜汤,缓声道:“如果仇人能一死偿命,却也是便宜了她。”宁媱闻言,不可置信地看着常婕妤,一死偿命,难道她真的是想以命抵命,玉石俱焚?
常婕妤仰起头来,眼角余光注意着宁媱的反应,继续道:“皇后前往凌霄殿之时,便是她填命之时。我已派人在宫中潜伏,只要皇后到得暗伏之处,便将有人为我手刃仇人!”
宁媱大惊失色,不由自主地退后了数步,常婕妤语调如斯轻柔,竟似不在意自己所述的乃是刺杀皇后的大逆之事!殿内的清冷一丝一缕地渗入宁媱的身心,她惶然而视眼前决绝凛然的常婕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