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纸鸢做法原来有这等窍门。宫中物品一应由总府务提供,鲜少妃嫔会动手做这似乎颇有考究的物事,如今亲眼得见,觉得煞是有趣。昨天已经做了一只纸鸢和涵心放飞。涵心高兴得一直把线放长,一个不小心把线给弄断了,眼看着纸鸢悠然飘远,涵心懊恼地直跺脚。“兴许这鸟儿不想被线绑着,急着要飞回到树林里去了。小心你这回是做好事了。”宁媱对涵心笑道,看着她那副着急心疼的样子,只是小小一只纸鸢,她便如此重视,孩童心里的纯真简单,尤其让人觉得弥足珍贵。“我们不如多做几个纸鸢,做不同的动物,画上不一样的画,你说好不好?”涵心听到宁媱的话,突然生出这个兴致来,“我们把这些动物都放飞到它们想到的地方去,蝴蝶要到花丛,鹰要在天空上一直飞,燕子要到树林里去,还有还有……”她一迭声地说出各种想法,宁媱连连点头,也接道:“我们还可以在纸上画上自己心里的画,还可以写下心里话,让这些动物帮我们把话带给太阳姑姑。”涵心兴趣更浓,整个儿相当兴奋,小脸蛋红得像只小苹果,“对,太阳姑姑负责早上帮我们把这些心里话保护着,到了晚上,便轮到月亮姐姐啦!”现时,为了达成涵心的“太阳姑姑”和“月亮姐姐”梦,宁媱正努力准备着制作纸鸢的一切,眼下就把竹篾浸泡软身,等一下还要把竹篾用刀破开呢。如灵在一旁看了半晌,想说的话在心里憋了半天,最后鼓起了勇气对宁媱道:“主子,能不能让奴婢学着做纸鸢?”宁媱把已足够软度的竹篾取出,如灵马上帮忙,一边期待地看着主子。宁媱看了如灵一眼,想到了一些事情,于是便对她道:“当然可以。你来看,先把竹篾在这个地方,用刀破开,记住,不能太粗……还有这里,要修一下,像这样……”她一边动手做着,如灵在旁边仔细地听,却也像听得不大明白,又不敢多问,只能一个劲地点头。宁媱让她开始动手把其余竹篾按照所述的方法处理,主仆二人静静地做了一会儿后,宁媱看到如灵修整的形状不对,一边动手纠正,一边不经意似地问道:“你进宫是否已有二、三年?”
如灵忙不迭地点着头,道:“算到如今,已有三个年头。”她在这宫中三年的光阴,该是虚度的。宁媱接着又道:“这皇后娘娘和涵心公主的事情,你可是有所闻知?”该是不能从她这儿得到答案的吧,果然,如灵一脸的迷惘,摇头道:“奴婢并不知道,奴婢进宫这些年来,莫说皇后,就是公主,也不得见。”宁媱垂了一下嘴角,不再说话。她的手正在竹篾上动作着,数日前在手上留下的伤口,此时再度映入眼帘。她感觉似乎又再闻到了那股清幽的淡香,当日的一幅锦帕,出现在了脑中。
念及此,她慢慢放下手中的一切,抬头问如灵道:“常婕妤当日用来为我包扎伤口的锦帕,你可有清洗干净?”如灵道:“已洗干净。”宁媱站起来,一边披上披风,一边命道:“你快为我把此帕拿来。我这就拿去送还给常婕妤。你不需跟随,只在这儿替我把竹篾弄好。”取过如灵递来的锦帕后,宁媱脚步匆匆地走出了宫房,往秋栙殿外而去。
琉清宫距秋栙殿颇有一段距离,宁媱脚步急速地赶到琉清宫,不禁有些气喘,在宫门侧处稍停了一下,只想等自己先缓过劲来,再以得体的仪态拜候常婕妤。正平稳气息间,却见宫门内竟走出一名侍卫装戴的男子,只见此人身材高大英挺,剑眉星目,步履轻捷,行动间自有一股凛然刚毅之势。宁媱下意识地闪身到宫门的后侧,以防对方看到自己。
看到对方快步远去后,宁媱从宫门后侧出来,一边步入琉清宫,一边寻思着,怎的常婕妤宫中竟有侍卫出入,看此人的神色行止,不像是执行公务,那么,是另有隐情?主事公公为她通传妥当后,她走进客殿,心内的打算正在慢慢明晰,看到常婕妤正从内殿走出,她不及再细想,连忙行礼。常婕妤看到她来临,微觉意外,很快,她脸上再度带上那一抹温柔娴雅的笑容,说道:“宁妹妹来得正好,姐姐宫里准备了南北杏雪耳炖木瓜,妹妹等下可得尝尝。”宁媱一边谢过,一边把锦帕掏出,双手递呈给常婕妤,道:“妹妹特来把锦帕归还,姐姐对妹妹关怀备至,妹妹不胜感激。”常婕妤接过锦帕,道:“妹妹言重,在这宫中,你我都没有至亲之人,唯有姐妹间多关心一些,多照顾一些,以积聚一点情谊,各自取暖。”宁媱听到常婕妤的话,脑中的念头慢慢强烈。她靠近了常婕妤一点,低声道:“妹妹有一事相告姐姐,只是,这殿中不便言语。”常婕妤眼内掠过一丝异光,她看了宁媱满是慎重的脸庞一眼,想了想,转身道:“你随姐姐到内殿来。”宁媱跟随着常婕妤穿过小迥廊,走进满布馨香的内殿,只见一室的雅致简洁,用具及摆设均是只设必用的各样,而且都是木制而成,桌子座椅边角全是去棱而圆滑打磨。地上更是铺着细绒毛毯,柔软而舒适,更重要的是,确保安全。宁媱细细环顾这殿内的一切,这用心布置的所有,足见焕欹皇子在常婕妤心中是何其重要。
这时如柳进内向常婕妤通报:“焕欹皇子已入睡。”常婕妤放心地点了点头,挥退了如柳。“妹妹有何要事相告?”常婕妤在罗汉床上坐下,动手将小几上的香炉调拨了一下香料。
宁媱轻声道:“姐姐适才,可有传诏任何人下达公务?”常婕妤闻言,怔了一下,停下手中的动作,向宁媱看来,只见对方此时正气定神闲地微微而笑,仿佛这问话确只是家常而言,随意而问。常婕妤镇定下来,道:“妹妹心思未免太灵敏,何以会有此一问。”宁媱上半身轻轻向前倾,更压低了声音,“愚妹到得琉清宫外,无意而视而已。想是姐姐必有道理。”常婕妤听宁媱的言下之意,不似是想以此相胁,接着又听她道:“只是姐姐日后必定要更留心眼,今日妹妹得以看到,难保他日有他人而视。姐姐固然是有正经公务下达,但那一众人的嘴舌,却不知会有何言传出。”宁媱说着,皱起了眉头,神情间略带担忧。常婕妤知道对方所言乃是实情,同时也是向自己表明,她有与自己同一方向、保守秘密的意愿。
常婕妤于是向她点了点头,突然觉得有寒意袭来,便把罗汉床上的披风披上,向床内更靠进了一点,心内缓缓地涌起一股无可名状的惆怅之意,也许,这本就不算是什么秘密,又何妨对眼前人相告实话呢?“实不相瞒,刚才妹妹所看到的人,乃内庭侍卫常颢,正是姐姐的堂弟弟。”常婕妤缓缓把话说出,同时也想起了一些往事,“妹妹对宫中诸事还不甚熟知,在关姐姐往日的身份,只怕也是不得而知吧?”提起往昔,常婕妤心潮骤然汹涌。不知为何,面对相识为时尚短的宁媱,她有一种坦言的欲望,有一种倾宣的冲动,也许是因为对方的诚意,也有可能是对方的谦和温润,似是亲切的自家妹妹,让人为之信赖。“姐姐为妃前,乃是总务府内一名宫女。”常婕妤说道,看到宁媱专心倾听的模样,想起另外一位故人,那远藏于岁月中的伤痛,渐渐开始清晰。已是十年前的事情。当年进宫的新宫女里,有一对少不更事的姐妹花,常知夏、常知冬。二人被分至不同的宫府,姐姐在总务府打点宫中一切香料,而妹妹则被调至皇后宫中。
在皇后宫里,即使只是个粗使丫头,却也自是感到荣耀非常,每每相见之时,看到妹妹虽然疲惫,却是神采奕奕的笑脸,她总是笑着揉妹妹的头,说妹妹是个傻瓜蛋。妹妹当然一点都不傻,妹妹很快就得到皇后喜爱,调到身边作使唤宫女。
过了不知多久,皇后传出怀有龙胎的喜讯。这天大的喜事,宫中上下自是为之奔忙。
对于他们奴才来说,活儿固然更是忙碌,但是,日子还是如常而过。姐姐一度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下去,一直到若干年后,她姐妹二人得以出宫,然后又再过上另外一种平淡却安宁的生活。
但是,往往就是世事难料。当认为理当如此的时候,却偏不从人愿。当姐姐把调制好的具有安胎之效的香料送往昭华宫时,遥遥宫道中,竟遇上了皇上。
姐姐自问姿色平平,却是惹来了皇上注目,只因姐姐在皇上眼中自有一股“柔若雏菊的窈窕芳华”。意外蒙得皇上宠幸后,她便被封为采女。这个时候,妹妹心思渐有所变。姐姐倏然获宠晋为主子,姐妹二人身份的转变,无可避免地让姐妹感情有所疏离。妹妹更着痕迹地讨好皇后,这是姐姐知道的事情。到得皇后临产,妹妹还曾自傲地告诉姐姐,待皇后顺利产下龙子后,皇后必定会对她重重有赏,以嘉她在怀龙胎期间的尽心侍奉。
世事难料,往往世事多变,也就只能以难料二字概括感慨。可知这难料背后,曾深藏多少风波与哀痛?常婕妤深吸了口气,只觉心头的冷凝正在慢慢散至全身,纵是身处温暖内室,却也抵不住不堪记忆中的无尽冰冷。“皇后当年诞下的龙儿,正是涵心公主。”常婕妤沉声说出这一句话,眉头微微一蹙,最难料的事情,便是自此而生。宁媱静静地听常婕妤道出过往的一切,注意到常婕妤眼内隐隐的悲凄,当提到涵心公主时,这股悲凄忽而变得戚寒阴冷。宫中的人和事,一向就是不胜唏嘘,太多的遗憾与伤痛,背负的人,往往不止一个。
此番到琉清宫来,她知道不会白费功夫。关于皇后与涵心公主之间的关键事宜,她本只是想婉转地从常婕妤口中探知一二,但眼下看来,更多的内情,常婕妤一定比旁人知悉得更清楚。
她有急欲知道的事情,但是此时不容多言,常婕妤亦自是清楚告诉她这一切往昔的后果,不见得就会透露更多。她小心地倾听着,暗暗为常婕妤嗟叹,同时也希望能收获到自己想要的那部分。
常婕妤沉默了起来,她一时还无法平静地继续说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许,也不该再提。
“过了二、三年后,姐姐便怀有龙嗣,皇上圣恩,晋姐姐为宝林。到得焕欹诞下后,便再封姐姐为婕妤。”常婕妤出身卑微,位份晋封自是有所限。只是已有皇子为依托,也是她唯一的寄望,更是她自妹妹身故后,在宫中继续平静而活的唯一理由。宁媱知道常婕妤无意再谈及当年在涵心公主及亲妹身上发生的事情,便温声安抚常婕妤道:“往事已矣,姐姐千万莫要过于伤怀。妹妹以为,向来所谓福睿之人,就是心宽眼阔,看到更多有幸之事。譬如姐姐,如今有圣上恩宠,更有麟儿为亲,这未尝不是一种有幸。”常婕妤不觉苦笑,却也点头认同宁媱的话,“妹妹说的正是。”接着,常婕妤命如柳把南北杏雪耳炖木瓜端进内殿,与宁媱一同品尝。精心炖制的滋润甜汤,自是味美可口,眼前常婕妤的神情慢慢回复平静,详和的笑容一如平日,更是比甜汤令人觉得舒心清润。淑妃娘娘喜得圣上血脉,骆沅儿也感雀跃非常,只要淑妃地位更牢固,才能更好地扶持于她。眼前新封的诸位宫妃中,最得皇上圣意的,只有她一人,皇上圣宠虽是自有荣耀,但是若只凭她一人之势,必是抵挡不了各方的攻击,更是应付不了皇后的算计。她此时正向贞宁宫而去,身后的如盈捧着一盅精心熬成的安胎药膳,小心地跟随着主子。
突然,如盈尖叫了一声:“主子,当心!”她惊得想推开骆沅儿,手上的汤盅“啪”一声掉到了地上,药汤洒了一地。骆沅儿还没来及看清眼前发生的事情,就被如盈推到了一边,回过头来,竟然看到从前方草丛爬出一条竹叶青!她一看是蛇,也被吓住了,惊得直往后退,竹叶青却还在蜿蜒前行,眼看就快要靠近她们——这时,一个身影从眼前掠过,蛇在顷刻间被此人用瓷盅的尖利碎片击中了要害,蛇尾兀自摆动数下,却没再往前行动。骤然脱险,骆沅儿主仆二人均松了口气。骆沅儿抬头看向来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穿侍卫服饰的挺拔背影,接着那人转过身来,似曾相识的感觉顿时迎面而来,但细看那人的面容五官,却应是未曾见过。何以会有熟悉的感觉?
那人看到骆沅儿,曾记得在黑暗中看到过的一双明眸,于白昼此时,更是明亮清莹。
她,不再是当日的孤立模样,此刻,在她身上只看到妃嫔应有的高贵、美丽、婉约。或许,现在更应尊称她一声主子。他不再多想,行礼敬称:“五品内庭护卫常颢拜见主子。”她怔忡不已,只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原来,似曾相识,竟是为此。她记不住他的面容,但是他的声音,她自是认得。当日在九曲莲塘,就是他救她于临塘,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