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索性打开客厅和连接大门走廊里的大灯,在地上仔细观察。大门进来后的门厅地板,用的是大理石,再往里一点,通客厅的走廊,是鸡翅木的地板。整个客厅也是实木地板,每块木板纹理细腻清晰,板与板间的缝合也十分细致,做工精良,丝毫看不出有哪块木板的颜色和周遭的木板有些许不同,暗示它会经常被翻起。
哭声继续从地下冒出来,轻微,但清晰。
那兰忽然想,与其在这儿毫无目的地摸索,不如直面秦淮,让他给个坦白的回答:是谁?在你家的地下哭泣?
可是,这样会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境?
本来,我自告奋勇进驻秦淮人家,还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要想害我,已经有千百个机会。不会单因为我这个理直气不壮的问题。
她又上了楼,到了秦淮的卧室前,只短暂迟疑了一下,敲了敲门。
无人应。那兰再敲,仍无回应。她推门而入。
秦淮的床上空无一人。
那兰索性叫了一声秦淮的名字。没有回答。原来这偌大的秦宅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和地下的哭声。
这样的深夜,他去了哪儿?
地下,哭声的来源。
她只得又走下楼梯,继续在客厅里寻找通往地下的密口。她的目光落在客厅中央的长条沙发上。这是观察地板时遇到的难题,不但沙发下铺了一块土耳其地毯,即便掀开地毯,还有一大片地板被沙发的底座挡着。但这沙发看上去足有三百斤,要推动都难,不像是经常出入地面的必经之地。那兰试着推了一下,沙发比纹丝不动稍微强点儿,但基本上没有挪窝。
那兰觉得穷尽了探寻的思路,只好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机液晶屏幕,又从那呆板的平面移开,移向客厅通往车库边门的走廊。
那兰忽然站了起来。她想起来,连接走廊和车库的边门外,好像还有一扇门,她原先顺理成章地认为是储藏室。
她走出侧门,进入车库,到了那另一扇小门前。她试图拉门,但门上有锁。那兰侧耳在门上,哭声隐隐。
她忽然想起,厨房靠壁橱的墙上有一个小钥匙架,挂着几串钥匙。她走回屋,到了厨房口,钥匙架的钩子上吊着三串钥匙,其中两把是车钥匙,宝马的、和奥德赛的,另有一串,挂着大大小小七八枚钥匙。
那兰取下那串钥匙,回到车库。试到第三枚钥匙的时候,小侧门的锁开了。
门后是黑黝黝的空间,诱惑着探寻的目光。
悲戚的哭声,此时已清晰无比。
借着车库里的灯光,可以依稀看见门内向下的楼梯。
刚才因好奇探求而平静下来的心又狂跳起来,那兰站在通往地下室的门口,不知该拔腿飞逃出这座房子,还是走入黑暗,将秦淮神秘的面具一层层剥开。
事实上,她没来得及和自己辩论,双脚就带着她一步步走下了楼梯。
每往下一步,哭声就更真切一分。女人的哭泣。
我是在什么样的一个故事里?秦淮是谁?十米地下哭泣的女人是谁?
邝亦慧?
这个念头一起,那兰感觉有双无形的手,攫住了她的咽喉,让她呼吸维艰。
赤足踏在木板楼梯上,压抑的“吱咿”声像是黑暗的呼吸,她觉得自己像是蓝胡子的新娘,将要亲眼发现一连串噩梦般的事实。
大脑深处,一个声音在悄悄提醒她:也许,最稳妥最安全的一步,是往回走,或者离开这个房子,或者回到楼上房间假装安睡,或者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呼叫也许还在熬夜的巴渝生。
但“理智”的声音远没有好奇心强烈。那兰走下大约二十阶楼梯,到了底,左边是条走廊,走廊的尽头,是间紧闭的房间。
门紧闭,却关不住哭声,和痛苦的嘶喊。
脑中理智的声音更响了些,提醒她,离开!现在还不算太晚。
但她却转动了门把手。
一侧的墙上,贴着一盏昏暗的壁灯,比一般的起夜灯亮不到哪儿去,灯光罩在一个白色的身影上,那身影背对着那兰,坐在墙角的一个椅子上,仿佛没听见有人开门进屋,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哀恸中,面向那兰的是一头如瀑长发。
她是谁?
“你好,请问,你需要帮忙吗?”那兰在门上敲了敲,表示她这个陌生人的存在。
哭喊骤止,那女子呆了一呆,缓缓转身。
灯光虽暗,那兰却看清了那女子的脸。她几乎要转身冲出小屋,逃出这个房子。
她没有动,也许是震惊让她无法动身。
她觉得惊恐,并非是那女子有一张令人恐惧的脸,相反,那张脸虽然泪痕交错,却秀美无比。但这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像,但她不敢确认。
在一张旧照片上。邓潇颤抖的手。
那兰抬头,一眼看见墙上的另一张旧照片,她和他,都是泳装,他是秦淮,她是角落里哭泣的人。
邝亦慧!
“你是……你是邝亦慧?”
难怪秦淮家中,见不到“悼念亡妻”的任何迹象,因为无人可“悼”。失踪三年的邝亦慧、邝氏墓园里已占了一席之地的邝亦慧,原来被深锁在地下。
那女子没有回答,只是用迷惑的目光盯着那兰。
那兰忽然明白,那女子已经精神失常。
秦淮,你做了什么?
那兰向前走了两步,望着那女子凄楚的脸,曾经明艳不可方物的容颜,如今憔悴、冷淡、写满辛酸、记录着一次次夜不成寐的挣扎。
她已失去了所有活力,生命无情地枯萎,削瘦的脸颊和双肩,一件宽大的白色睡袍,她像一具骷髅,套在一副皮囊中,一双手,苍白,如白骨。
白骨忽然扬起,卡住了那兰的喉咙。
那兰毫无防备,陡然窒息,脑中立刻一片空白,竟难协调手脚。她努力镇静下来,伸手要拉开箍在颈项上的手,但那女子的手虽然枯瘦异常,却抓得极紧,那兰一时竟无法掰开。
“你要叫,我就掐死你!”像是魔鬼的低语。如果不是亲耳听到,那兰绝不会相信这句话会从一个几乎灯尽油枯的孱病女子嘴里发出。
那兰根本叫不出声,她只好挥拳盲目地打去,手上也没有什么力道。
但另一只手接住了她的拳头。紧掐着她咽喉的手也松开了。
不知什么时候,秦淮已站在了两个女子中间。
“你没事吧?受伤了吗?”他关切地看看那兰,确证她无大碍,又关切地看着那个女子,握起那双刚才执意要掐死那兰的手,然后又将那女子拢在怀里,在她的耳边喃喃低语,仿佛在给她催眠。
终于,他转过身,说:“让我和你解释。”
那兰抚着仍在作痛的咽部,点头说:“你的确有很多需要解释。”
第二十章 你还有多少秘密?
“她是我妹妹。”秦淮给那兰和自己各装了杯冰水。那兰这时才发现秦淮的T恤衫有些湿,头发也有些湿。
“你的妹妹?”言外之意:难以置信。
“我知道,你从没听说过我有个妹妹。”
那兰摇头,说:“昨天,邓潇让我看过邝亦慧的照片。”
秦淮的全身抖动了一下,片刻无语后,点头说:“她们……的确有些想像。”
“不是一点点的像。”
“如果把你的照片,还有宁雨欣的照片,和她们的都放在一起,别人也会有这种感觉。”
那兰知道,他说的有道理。谷伊扬就说过,他虽然爱看美女,却永远分不清那些一线女星谁是谁,范冰冰、李冰冰、陈好、李小璐,在他眼里,就是一片花团锦簇和一排尖下巴颏。夸张,但有道理。
“为什么不让人知道你有这个妹妹?”
“你是说我故意藏着她?”
“不然怎么解释地下室?”
“你的脖子好点儿了吗?”这话问的!她旋即明白,这话看似关心,其实是在回答,如果让那女子逍遥在外,会有多少人享受窒息感?这解释基本过关。
“你当初来的时候,只是我的写作助理,不是生活顾问。其实,知道我有妹妹的人可多了,包括邓潇,”秦淮顿了顿,似乎在斟酌什么,终于还是说出口,“还有巴渝生。”
“但为什么把她关在地下?”那兰还希望秦淮给她更充足的理由。
“很少有人能体会,如果家人有精神问题……”
“我可以体会。”那兰冷冷打断。
“我知道……你妈妈,有严重的抑郁症,自从你父亲突然去世。”看来秦淮对那兰也做了研究。“你一直对她不放心,大学四年,你接她到江京来,在江大边租了房子,几乎每天去看她,同学们发现你每天神秘地消失,深夜返回,以至于有一段时间谣言纷起,说你去‘锦座’坐台。”
“锦座”,夜总会的魁首,江京版的“天上人间”。
那兰问:“你哪里听来的这些事?”但她知道,她的“坐台门”,实在算不上个秘密,随便找个本系女生,请她到校门口星巴克,煮咖啡论美女,就能知道一堆“那兰的那些事”,有些关于那兰的事,连那兰自己都不知道呢。
秦淮说:“你知道的,不难。”
“我没有把我妈妈深藏在地下室。”那兰发现话题似乎被有意转移。
“我刚才只是想说,用你母亲打比方,每个病人都有自己的需求,这一点,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很难体会。比如我妹妹会觉得离开陌生人更安全,更愿意独处,会在风雨雷电之夜发作,痛哭,所以为了不让你起疑心,我放碟来压哭声,谁会想到你把电视关了。”
“你是说,她主动自闭?她的病是什么诊断?”那兰知道,大多数的情况下,尤其女性,会惧怕幽闭的状态,而不会主动选择幽闭。
“大夫们只是泛泛的定义一个‘精神分裂’,还是暴力型的。其实远没有那么简单。”
“或许我可以帮助。”
“谢谢你的好意,但这不是你上岛来的目的,也不是我请你来的目的。”秦淮大概自己也知道他说话如手中冰水般冷淡,试图弥补,在语气里稍稍加温,问道:“你妈妈,为什么又离开了江京?”
那兰正恼怒秦淮忽冰忽火的态度,本不想理会他,但看着他的眼睛,又心软了,说:“她觉得自己已经好了许多,想试着自己生活——她虽然有抑郁症,却是个很坚强的人——老家还有很多亲戚和多年的朋友,她认为,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个好的改变。”
“听得出来,你并不同意,并不放心。”
那兰咬着嘴唇,良久才点头说:“我只有她一个亲人了。”她抬眼看秦淮,你或许可以体会。
薄雾罩着秦淮双眼,他轻轻说:“我可以体会,真的可以体会。”
“你究竟还有多少秘密?”那兰一小口一小口地啮着烤成金黄的面包片,面包上涂着据说是君君亲手制作的蜜桃果酱。
“很多。”秦淮不假思索地回答。
总算过了“安稳”的半夜,两个人虽然睡醒,眼睛下面还带着一晚折腾的痕迹。
“昨晚你去哪儿了?我是说,你发现我去拜访你妹妹之前。”
“准备申请做我的私人秘书?知道有关的职业危害吗?肯定比写作助理更残酷。”
明摆着拒绝回答,那兰只好又问:“有个话题,我知道你也不愿多谈,但我还是斗胆问一下。”那兰向秦淮发出警告。
“亦慧?”
“对,就是关于邝亦慧……”
“我以为巴渝生和邓潇都和你详细介绍过了。”
“但有些问题,只能你来回答。”
“举个例子来……”
“为什么你家里,居然看不到任何纪念她的东西?”
秦淮霍然转过身,看得出他在努力抑制着某种情绪的爆发:“如果这真是你想要知道的,那你可是来错了地方。”
“我需要你的帮助,了解宁雨欣为什么被杀,还有,跟踪我的人是谁。”
“所以你问错了问题。你的问题和你的调查无关。”
“既然我需要你的帮助,我就必须先了解你。宁雨欣生前也做过你的写作助理,又有情感纠葛,即便我是天下最没有经验的侦探,也会第一个想到,她的死,会不会和你有关。”
秦淮冷笑说:“你恰好正是天下最没有经验的侦探,如果我要害她,会在八卦小报沸沸扬扬炒我们‘绯闻’的时候下手?”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相信你的无辜。”真是如此吗?那兰不知多少次问自己。
“那就多专注在宁雨欣本身吧。”
那兰终于明白,从秦淮的嘴里,逼不出他真实的想法,他的千万个秘密。她只好说:“既然这样说,你总可以告诉我,宁雨欣在给你做写作助理的时候,做了哪些工作,有没有笔记、报告什么的?”她逐渐了解宁雨欣为人,那段时间,一定不会无所事事,整日和秦淮调情。
秦淮转身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