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在做什么?!”等她回过神时,手心里传来突兀的微凉感。随即闯入她目光中的画面是,悟色手中的笔尖正肆无忌惮地在她掌心游走,笔端浓墨拉扯出一条长长的线,弯弯曲曲,一直衍生到她的脉搏处。
“贫僧修为还不够,暂时只能先帮你把生命线画长点。当然了,你要是看不起贫僧这种拙劣的颠覆方法,也可以另请高明。”他张了张唇,算是给出了解释,实则却更专注于折磨她的掌心,以便能将堵在心口的郁结疏散开来。
原以为这种恶作剧持续不了多久,没料,邢欢忽然静了,还配合得把掌心摊得更平,让他可以把生命线画得更深更长些,嘴里还不住地念念有词,“你画吧,我信你。如果我能活到白发苍苍,就和相公一起为你修个大墓冢,放好多值钱的陪葬品,再给你烧点纸女人绿袈裟,还要连同赵家庄所有人清明冬至必须来拜祭你,这样等你圆寂了之后保准还能衣食无忧。”
忽地,笔尖一顿,他眯起眸子打量了她许久,烦闷的心情并未因为她的慷慨而缓解,反倒愈发的涩。不由自主的,他呵笑叹出一句,“我更希望陪葬的人是你。”
咒他死?还信誓旦旦地筹划着要怎么和她家相公一起供奉他?就算是和谐社会也不允许如此其乐融融的三人行!
“好……”邢欢完全听不懂他咬牙切齿的口吻,还近乎忘情地让应允脱口而出。
她自以为气氛甚好,难得和大师如此交心,结果,神医却不适时地回来,打破了一切。
神医就这样破门而入,门边被局限的视角让他第一眼就瞧见了书桌前的悟色大师,激动地边迎上前边说道:“大师,你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瞧见一个女人?我听楼下客人说,刚才有个穿着粉色衣裳、脸上覆着薄纱的女人跑进我房里了,哦哦!据说简直就像个……仙女啊!”
末了三个字,他说得一愣一愣,神情痴呆,大张着嘴,怔愣看向立在悟色身边的女人。
樱粉色的精致广袖裙,衣裳后头还系着个偌大的蝴蝶结,乍一看就像背上长出的蝴蝶翅膀般,脸上覆着一层纱,遮盖掉了她大半张脸,露在外头的那双大眼格外灵动。用俗一点的话说,远远看去,她就像个蝴蝶仙子。楼下那些客人们在议论的女人,不是她还有谁?
接获到悟色大师的瞪视后,神医才意识到自己的打量有多招摇,尴尬地移开目光后,他扼腕地叹了声,“大师,您又换未婚妻了吗?”
“没有。贫僧向来很专一,自从你我相识以来,能站在我身边的女人只有她。”
“我们也才认识了几天而已……”神医不满地轻声咕哝,暗忖着人长得帅就是好,就算是和尚也能牵着仙女的手。等一下!什么叫“只有她”,他豁然醒悟,错愕抬头,“这位姑娘该不会是、是是是是……是邢姑娘?”
“嗯嗯。”一旁邢欢总算找到插话空间,冲着神医用力点头。
“邢欢姑娘?”
“嗯嗯嗯。”她再次给出首肯。
“那外头悬赏令果然是真的,大师打算带着邢欢姑娘私奔?”
“是她发起的。”他没这个打算,可每每回想起她的私奔宣言,就容易情不自禁。
“这不是重点啦!”做什么说得好像她在倒贴一样,邢欢想要发出抗议,偏偏回想起来似乎又当真是她发起的私奔提议。撇了撇唇,她只好扯开话题,“我是带好消息来给你的。京城富商老干……不对,是任万银任公子,他答应捐赠一笔银子给你们。任公子还打算搞个捐赠大会,有免费宴席吃,还有免费歌舞表演看。就在三天后,这是邀请函,到时候你只要带着江湖儿女们出现,就可以拿银子了。”
令人振奋的好消息来得太过突然,神医一时还没能缓过劲,“真的假的?那几十箱的老干爹辣椒酱需要还给他吗?兄弟们都已经分了啊。”
“几十箱老干爹辣椒酱?”邢欢敏锐地揪住关键词。
“嗯,那就这样了,神医施主,有缘再见,告辞。”没等神医回答,悟色突然一扫悠闲,起身握紧邢欢的手往外走,还不停冲着神医使眼色。
可后者就是完全不懂这种暗示为何意,仍旧一路尾随他们走到门边,还越想越不对劲,好奇地飘出疑问,“不是你和大师传信让我们去劫任万银的货吗?还说这只是福利。邢欢姑娘这安排真是妙啊,往后我们江湖中好几个月的辣椒酱不用愁了。”
“……”为时已晚,悟色无奈抚额,哀叹自己棋差一着,居然忘了串通。
“死和尚!耍着我玩就那么开心吗?你死定了!我跟你没完!!”双腿微微岔开、双拳紧握、拱起双肩、皱住双眉,摆好架势后,邢欢歇斯底里地咆哮。
吼完,还是觉得没能发泄后,又用力吹出几口气,覆在脸颊上的薄纱不安分地飘动,让那条横在她脸上的伤痕若隐若现。
神医瞠目结舌地立在一旁,终于恍然大悟搞明白邢欢姑娘为什么要戴个薄纱出门了,原来不是为了配合江湖流行风拗造型啊……从她脸上这被施虐的痕迹看来,她跟着悟色大师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第十九章
——砰。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重重闷响声让悟色反射性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因不规则睡相而松散开的衣裳没机会整理,一抹阴影立在了他的床头。
他眯了眯惺忪的眸子,在昏暗中费力捕捉来人的五官特征,但很快对方就主动出声替他解惑了。
“我听见了。”
阴沉沉的嗓音,伴着窗外传来的破音鸡鸣,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仇恨气息在弥漫。他转了转睡到酸疼的脖子,顺势靠向床边,没精打采地斜觑着面前闻鸡就起舞的邢欢,“什么?”
“你说‘死女人!你再敢在任万银耳边吹枕边风,我就让你血染绿袈裟’,你竟然骗了我,还想杀我灭口!”
“是梦话。”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你做梦都在杀我?!”
“是我做梦都在想你,可见贫僧有多内疚。”他语重心长地叹,表现出了真诚地忏悔。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悟色曰:孔子说的对!
他记不清迄今为止究竟得罪过多少女人,但邢欢绝对是像背负着所有女子仇恨而来的。距离从神医那回来才一天,他已经受够了冷战的滋味。得罪她的下场就是洗冷水澡、吃冷饭、挨冷眼、听冷言,没有七月流火,直接领教三九严寒。
身为一个出家人,这些他都忍了,就当是在苦行。然而,当她尝试对着任万银吹枕边风企图坏了他的骗财大计,那是可忍孰不可忍!
“想我也是因为日有所思地想杀我!”她气鼓出眸儿,宣泄着不满。原以为他们是无嫌隙的合伙人,除了对象不分你我。结果呢?结果他计划任何事都把她排除在外,还把她视作和老干爹同一类的傻子,挨个骗。
此仇不计,枉费她在放羊界纵横了那么多年。
“欢欢妹妹,大家那么熟了,你就不考虑给我一个恕罪机会,让我重新树立形象吗?”死女人,不该清醒的时候那么清醒做什么?
“呐,别说我小心眼,我跟那些长得像你死去未婚妻的女人不一样,我很大度的。你要机会我就给你,说说看,你有什么补偿方案。”维持阴沉姿态也不是件简单的事,绷紧全身站得久了,还是比较累的,她边说着,边摸黑顺着床沿入座。
片刻后,又不放心地抬手乱挥了阵,直到抓住了他的手,确认他没有落跑机会,她才安分了下来。
可是好半晌,她迎来的只是静默,“喂,说话呀,还没到你做早课的时辰呢,你别装傻。”
“不是……”他震了震,缓过神,下意识地握紧掌心圈住她略显冰凉的指尖。被她胡乱触碰过的胸前,还清晰残留着那丝凉意,可氤氲进心底时却又成了一股炙热,灼烧着他的心肺,害他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好不容易才拾回镇定和一贯的口吻,“这种突如其来的肌肤之亲,让贫僧很容易燥乱。”
“……”明知道这个人永远不会正经,只有笨蛋才会被他的话扰得羞赧,邢欢还是不争气地红了双颊,想抽回手顺便拉开距离。
结果是非但没有成功,反而被他借着拽拉她指节的力道把距离调整得更近了。
“你希望你相公怎么对你?”
果然,人生充满了不公平。当她因为他的靠近而心神不宁、思绪凝滞时,他却还能气定神闲地发问。为了表现出自己的若无其事,她用力深呼吸,不推柜、不躲让、不做作,反呛道:“关你什么事。”
“你这么不配合,贫僧很难补偿。是不是这个姿势让你觉得紧张?那这样……”说着,他挪了挪身子,把外头那半边床空了出来,不给她想起自己已婚身份的机会,蛮横地将邢欢拉下,安置在了身边,“来,我给你吹枕边风,把你想象中相公该做的事说出来,想清楚了慢慢说,今天我不赶时间。”
呼!她以为他打算破戒。可她僵直着身子憋足了气,做好了万全地反抗准备后,他再也没有了动静。只是一句依旧欠扁的话,便握着她的手,静静地躺着。于是,邢欢尝试着放松下来,重重松了口气,不自在地往床边挪了几分,尽量和他保持些距离。
同时,脑子开始飞快运转,整理出了他想要的答案,“我想要的都很平常啊。就别再给我写休书,换成情书嘛;别总是一见到我就吼我,说点甜言蜜语试试咯;唔……别陪野花穿情侣装,陪我穿啦;偶尔有点情调用完晚膳,领着我去散散步嘛;带我闯江湖的时候,遇见熟人肯大方介绍我啊;钱袋里会装着我的画像,哦还有还有,不要总是骂我是肥猪啦,如果真的嫌我胖,我可以减肥呀,但是他应该陪着我一起吃香蕉,那样我才会比较有动力;另外吧干粮什么的最讨厌了,我分明是无肉不欢的……喂!你睡着了哦?”
她讲得兴致勃勃,嘴角还动情地荡开甜蜜笑容,身旁逐渐传来的均匀呼吸声,让她顿时焉了,难不成对他而言她在唱催眠曲?
“嗯?我以为你在做梦,所以陪你一起小睡一下。”他如梦初醒般打了个激灵,嗓音里带着不加掩饰地睡意。
“怎么会有你这种那么没同情心的和尚啊!我也知道这些要求最好是连做梦都不要想,可是是你自己问我的啊,就不能给点面子认真听吗?过分。”
“他做不到,我可以。”语末,他突然翻了个身,不够温柔也不够娴熟地把她的脑袋按向自己胸口,“恩准你叫我一天‘相公’,可以消气了吗?”
“凭、凭什么啊,谁要叫啊,我又不是没相公可以叫!”她正处于暴动状态,使劲转着脑袋想脱离他的掌控。可当脸颊贴上他衣襟微敞的胸膛后,整个就像苍蝇撞上了蜘蛛网,动惮不得。
她的脑容量就那么多,显然已经顾不上自己的比喻有多难听,满脑想的都是这莫名感觉缘何而来。之前老干爹用棍子抽完她想制止她大叫的时候,也把她按在怀里过,可那是种明显不同的滋味。究竟哪里不同,她又形容不出。
“可是我这个相公身形比他好、容貌比他好、品位比他好。重点是,我会陪你做你设想的那些蠢事。”
“……你好爱计较哟。”和那张悬赏令上如出一辙的话,让邢欢骤然回过神,眼露嫌弃地扫向他。
“是啊,那你要不要呢?数到三,给我答案。”
“……”
“三。”他自认为这是体贴考虑到女人的矜持,故此直接省略了前两个不必要的数字,直接数到终点,并且自说自话地替她决定了答案,“嗯,默认了。好,再睡一觉,起来玩娘子相公。”
“我……”
“别吵,快睡,我赶时间。”
很亘古的传说,邢欢记得娘说:当年,神笔先生画月色中的油菜花田时,一不小心把你外公外婆画进去了,于是他们就此俩定了情,结果还真的白头到老了。
暂且先不纠结当年她外公外婆到底晚上跑去油菜花田做什么,邢欢比较诧异的是——这位神笔先生竟然还活着!就坐在她跟前替她画像!并且还和她年龄相仿!
“邢姑娘为何一脸见了鬼的神情,我们不是还一起吃过宵夜吗?”看出了邢欢的错愕,神笔先生笔端继续游走于画纸间,颇为高深莫测地哼笑问道。
“……”大哥,一起吃宵夜是一回事,但您活过头了就是另一回事了!
“邢姑娘难道没听说过江湖上有一味药,吃了能让人长生不老、青春永驻吗?”
“天呐,这太神奇了。”江湖果然还是很值得向往的,是个神奇宝贝很多的地方。她一惊一乍地叫喊,几乎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儿。
直到紧挨着她的悟色忍不住插嘴道,“他是原来那位神笔先生的孙子,世袭了他祖宗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