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和声纷纷四起,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
单掌柜自己也是拖家带口的,此刻表情也甚是为难:“爷……您看这?”
沈砚青默了默,抿了口清茶,弯眉一笑:“无妨,有什么掌柜的替大家直言便是。沈家多少年忠义为商,伙计们的生计便是我们自个的生计,一定不会亏了大家。”
“哎…!”二十年在沈家卖命,最是晓得沈家的仁义,单掌柜重重地叹了口气,咬了咬牙道:“往年药铺生意好,每年年底都给大伙多发半月的薪水。只今年,眼看就要过年了,却忽然着了这事儿,大家伙也都是药铺多少年的老伙计了,对铺子都有感情,不到万不得已时都舍不得走,但是家里头也都拖家带口等着吃饭呢,就听爷给句准话,看这事儿能不能挨过去……”
老太爷为人严谨实诚,招的伙计也都是耿直良善之辈,倘若不是没办法,大家必然也不会这样围拢自己。
沈砚青峻眉深凝,久久的不语。
一群人不约而同地静下声儿,只屏着呼吸等待主家的答案。
看着那一双双殷殷切切的目光,只觉得肩上的担子忽然一瞬间沉重,既然京城都已是这般艰涩,附近几个州县上的分店总店怕不是也一样情形。
罢,总须得一搏。
双臂支着轮轴站起来,沈砚青抖开长袖对众人作了一揖,语气坚定道:“众位尽可以放心回去。此次风波虽来得突然,然而我们沈家药铺百年仁德,多少年兢兢业业行医济世,必然不会在药上出甚么问题。此事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给大家一个交待。大家的银子也同样一文都不会克扣,该拿多少的,依旧还是多少;那特别突出的,奖金的也照往年发放……只银两的周旋尚须个别时日,眼下大伙先且散去,每日轮流几个伙计在店中看守即可。待三日内,帐房必定通知前来领取饷银,众位看是如此可好?”
人群中顿然响起一阵蜜蜂般的嗡嗡窃语,少顷一道苍涩嗓音扬声而起:“我在沈家呆了四十一年,从没有哪一月拖欠过银饷。家中婆子病了,老太爷不知白送过多少方子。沈家深明大义,我老汉第一个信了少爷您就是!”
单掌柜连忙宽抚道:“正是正是!二爷一路辛苦颠簸,这会儿已经疲累得不行。大家伙先散了,主家既然已经放话出来,回头银子到了账上,必定挨个儿通知大家来拿,一个都不会少!”
伙计中几无人不曾受过沈家的接济,有道是一呼百应,一时间早先沉重的气氛松解开来,三三两两各自散开。
偌大的屋子顿时安静下来,单掌柜皱着眉头很是后怕:“爷,您看这……京城里若是发了,旁的几个州县就不能不发……一笔不小的数目呢,这、这可怎么是好?”
沈砚青清隽面庞上看不出异动,只淡若清风挑眉一笑:“单掌柜一片赤诚,让砚青委实钦佩。此事倒也不无办法,我会连夜着魏五发封书信回去,先从马场与钱庄上挪移一些,解了燃眉之急再作计议。掌柜的这一日怕是也做了不少安抚工作,赶紧回去休息吧,着实辛苦了您。”
从前只听人说瘫痪的二少爷阴冷幽居,不想头一遭应对如此急变,却恁的有条不紊。掌柜的心中不无赞赏,怎奈何终究是一场浩然大…波,不免一路叹息着告辞。
魏五很是没底,一改白日的嬉皮,只皱着眉头唏嘘道:“爷,布庄上才经了一场土匪,原定的货交不出去,钱庄上已经赔了一大笔;眼下马场那边朝廷明年的定金也没给,这三面的伙计庄户工钱也要发放,去哪里来的这么大一堆银子应付?”
是啊,这些风险谁人不知?然而自己既已要下这个差使,就不能不把它办好。沈砚青挑开手中的玉骨折扇,那画上飞雪如花、一抹红衣斜倚窗栏,十五少女目若失魂,眼中只剩下月牙门下撑伞之人……这便是鸾枝气他最甚的一夜,为着一个不知名儿的红玉坠子,她狠心将他冷于书房。然而只是那一眼,却好似勾动了他前世今生。
也不知这一个多月的露水恩爱,够不够打动她的一颗冰心;倘若最后沈家真个一朝没落,她是否又会如那同林之鸟,各自纷飞?
心中泛起一抹自嘲,只勾着嘴角凛然一笑:“做生意,诚信一定要在。好在药铺里的帐只是暂时封冻,待他日冤案解开,必然就能松动。眼下便是去借,也须得把缺漏填补过去……记住,此次进京,只可成功,不能败。倘若一败,便一连串什么都败了。”
第39章 大人物
一支精致雕花小银烟杆;烟斗里坠一指嫣红的香膏儿;铜黄小灯上微火烤一烤;不一会儿便升腾出袅袅淡红的轻烟来。吸它一口,心啊魂啊便也跟着它神仙飘摇。
早先的时候尚且边吸边怕,后来发现并没甚么不适;反倒很让人舒服;渐渐便只当它与那吃饭喝水一般;无甚么两样。今日心情好了;少吸两口,想着要戒要戒;每日减少一点点;明日莫名的又愁烦;忍不住又自己打破约束,多吸了两口。屡屡断不得干净。人的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锦榻上,鸾枝软趴趴地吐着烟儿,那一朱红唇微张微合,指甲上染着丹寇把烟杆轻轻勾弄,白得诱人,红得勾魂,就好似雪丘上一只假寐的红狐,把梨香看得满目痴痴,还从没见过一个人吃烟的姿势这样好看。
难怪少爷总也不过分地逼少奶奶戒,怕不是就爱看她这幅风景。
可惜一指香膏燃尽,鸾枝心里头的结儿还是解不开。
可恶的沈砚青,他必是以为她年纪小,不懂那男女…胶…合的避孕周息,偏挑着她月事过半的时候把她的药弄走。这边厢趁着出远门前狠狠要她一次,等到他回来,怕是早已经珠胎暗结,那时便是想打都打不得了——老太太盯着呢,除非她自己不想活。再待孩子生下来,不仅老太太满意、又堵了李氏的舌头,他的根基更稳;而自己呢,却被他与孩子栓牢,年复一年,早晚消弭了旁的心思。
一箭三雕,好一副如意算盘。
然而他却不晓得,她原是从那醉春楼里出来的。在月事过半的前后几日,姑娘们的汤里便要特别地添加一丁银白的水儿,她们说那是水银,也有人说是砒霜。老鸨花姑不承认,就算承认了你也得喝,总之是让你避孕、为了你好,怕再像俏金花一般,又生下来一个小凤萧……
凤萧…
鸾枝猛地坐起身子,不行,这药一定要弄到!
冷冷的把烟杆一顿:“梨香,你替我去大灶上拿点儿核桃芝麻过来,再捎一瓶好点儿的槐花蜜。”
梨香正神游象外呢,被少奶奶猛然一坐,吓得魂儿都晃了一晃,连忙“诶诶”应着出去。
春画端着花盆进来,嘻嘻笑道:“少奶奶,园子里派过年的花儿呢,大夫人让每个院里的都过去挑。奴婢挑了一盆小金桔,你瞧,多喜庆呀。”
颗颗小指甲盖大小的金果儿,看起来倒真是讨喜的,这是个伶俐的丫头,办什么事情总让人特别的舒坦。鸾枝指了指红木圆桌:“就放那边吧,还能晒着太阳。”
“是。”春画把花盆往桌心一放,见鸾枝穿鞋子下床,又调皮眨了眨眼睛:“早上听说少爷捎信回来了,少奶奶可是要做些什么好吃的让听差捎去京城?”暗自思想,婆子们说的果然没错,那事儿果然是让女人又爱又恨的。瞧,昨天少奶奶才恨着少爷,早上又想他想成了这般失魂落魄。
“哪里是给他…便是他当真被抓进牢子里关了,我也不肯再给他做一口吃的。”鸾枝低着头,把绣鞋儿扣紧脚后跟。
“嘻,少奶奶就爱嘴硬心软。”春画调皮做着鬼脸,因见隔壁院里的小木工在屋檐上冲自己招呼,连忙羞红着脸蛋悄悄退了出去。
娘家带来的红木头小箱子打开,满满一盒晒干了的桂花瓣,清芬扑鼻。
闺女嫁人了,从此就是别人家的,天南地北,连他日亲娘归去,怕是都不得在坟前烧上一纸。鸾枝不愿让阿娘把沈家下聘的银子花费,那是她能留给家里的最后供给。阿娘晓得她心里苦,只是抹着眼泪求她不要恨,把秋天晒干的桂花送了她满满一盒做嫁妆,说闻一闻,梦里头就能到家。她后来闻过,没有用。还不如陀罗香膏,想去哪里就飞去哪里。
一早上在小灶上忙着蒸蒸炸炸,等到晌午的时候便做出来一笼儿的桂花核桃酥,让桂婆子端了几碟送去两房夫人还有三奶奶院里,剩下的便装进小食盒,再亲自端着一碟子到了北院老太太的上房。
沁鼻的酥香味儿,勾得人把食欲打开。老太太却只是吸着烟嘴不说话,也不去拿了去吃,只把一双锐利的眼睛直勾勾地在鸾枝身上扫量。心情正不好呢,一大早收到孙子的来信,晓得形势十分之不好,除却到处挪银子补工钱外,怕是还免不了抓几个人、吃几日牢狱之灾……然而谁人愿意去吃?谁都不愿意!
这会儿看着鸾枝嫣粉粉的脸颊,终于有些信了婆子们的闲话,想当初刚来的时候,恁的一朵青涩小花,如今却采阳补阴、让自个孙子浇灌得如那殷商妲己美丽;可他沈家呢,却频频不断的破财多灾……
怕不就是个隐匿的克星,来日定要再让那瞎子重算一算!
鸾枝哪里晓得老太太在想些甚么,一心记挂着要出门,只是攥着帕子安静静地坐着,怕被这精明的小脚老太看穿。
久久的,老太太终于悠悠吐出一缕长烟:“你丈夫这才前脚刚走,后脚你就要出门……你可晓得我们这样的人家,姨奶奶是轻易出不得大门的。”却不是真问她,语气也没有半丝温度。
鸾枝心里便顿地往下沉了一沉,兀自捺着一分勇气迎上老太太的目光:“原也是不该的。只是先前在马场那次,县府孟夫人认了妾身做妹妹,让妾身得空做些桂花酥送去给她尝尝。可巧家里头出了这样的大事,妾身便想起来她父亲乃是朝廷的龙虎大将军,想着是不是可以前去打听些消息,也好帮帮夫君则个。”
那嗓音轻柔,说的内容却让老太太的烟斗微微一颤。呵,看不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平日少言寡语的,悄无声息便傍了这么大一座靠山。
越发的不能让她出头,否则怕是日后根本拿捏不住。
心中计较,嘴上便转了话题:“这两天身体如何了?听说昨日去了你母亲那边,拿了几颗宝贝儿?”
“身体好着呢,谢老太太关心。说是世交送的玉坠香囊,夫人让妾身与少爷一人挑了一个。”鸾枝心里一个激灵……怕是出门无望了。
“哦…,你近日倒是和大房走得近呐。”果然老太太的脸色冷下来,吧嗒吧嗒吸着烟斗,好半天了才道:“日后有甚么委屈,别到处儿瞎嚷嚷。我们沈家不比那些没规没矩的小门小户,不兴得左边一套右边一套的……砚青平日里宠你宠得没有章法,便是我这做祖母的难得提点一两句,那也是为着你们好。不要以为我让人‘少奶奶’的叫着,你倒把自己原有的身份给忘了,受一点儿委屈,就跑这个那个的院子里去抱怨。”
那吃过烟的嗓子低涩涩的,听进耳朵里就好像被刀锯磨着心坎儿一般,渗得难受。
就说李氏昨日那一番话不简单吧,瞧,这才一个晚上,便让自己与老太太生出了嫌隙。鸾枝心中冷笑,然而她是断然不肯与老太太生分的,便是这个小脚老太处处算计着自己,终还要仰仗着她过活。
鸾枝忙站起来屈膝一福,言辞切切道:“老太太冤枉妾身则个。妾身哪里敢妄自非议,一个姨奶奶的身份,却能得老太太这样多的照顾,是鸾枝几辈子修来的福气。鸾枝心里感激都不过来,绝没有半点儿旁的念头,望老太太明察。”
老太太一错不错地盯着鸾枝的表情,见她果然是实诚的,终究自己暂时也缺她不得,这才淡淡道:“你能知道我的苦心就好。一会我让秋大夫给你开几副药调理调理,砚青他一个大小伙子,也怪不得你伺候辛苦……我们女人不比他们男人,兴起的时候他可不管你身上舒服不舒服,你又不能不给他,他要,你还是要给。家里头的事情暂时不劳你一个妾室出去张罗,过几天等砚青回来了再说。”
说的还是那劳什子“焦症”呢,好一顶冤枉的绿帽子。
“是……那这些核桃酥?”鸾枝的心冷沉沉的,只是挪着步子不肯回去,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
老太太却不再看她,见门房站着不动,便转脸问道:“你站在那里做甚么……闷声不吭的,怪吓人。”
门房惴惴地,瞥了鸾枝一眼,尴尬措辞道:“是、是县衙的孟夫人着请二奶奶过去用饭……奴才瞅着二奶奶才刚进府,怕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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