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说话。正中的锦榻上坐着一名比老太太年纪还要大些的女人,着一袭莲青色金丝鹤氅,大脸浓眉的,看起来很是豁爽;她身旁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宫妃,杏眼儿鹅蛋脸,看那妆容打扮,身家也是不低,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小德妃娘娘了。
二人笑盈盈把鸾枝打量着,忽而是她眉眼容貌,忽而是她婉尔身姿。见她脚儿纤秀,那小德妃忍不住捂帕嗔笑:“喲~,头一回见不缠足的脚这样小巧。太后娘娘您瞧,还真是有缘呐。”
低头看自己的孔雀绣花鞋儿,对鸾枝抛了个眼神,吃吃笑。她是自小练舞的,师傅也未曾将她缠足。
“谢娘娘谬赞,民妇惭愧。”鸾枝顺势看去,原来那二位贵人竟都与自己一般,生就一双天足,不免生出些许亲切。
一年前在扶柳镇,那时打死也不敢想象,有朝一日竟然能够进宫面见太后娘娘。怕做得不好、把四爷面子拉下,只是揽着元宝,臀儿贴着椅面坐半边,一动不动地端着腰骨,掩住内心惶惶。
老太后见鸾枝地位虽卑、规矩却做得恁足,一点儿也不怯场,不免心生喜欢。她惯是开明豁达的,便拉长着嗓音笑道:“你就是我们老四从外头认下的表妹?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嗓门也很雄厚,并不似宝德县城那些贵妇太太,弯弯道道尖尖长长的,只怕不能把姿态摆的更作。
“是。”鸾枝连忙半抬起下颌,心中的惶然却顿时消散不少。
那眉清目秀,眼中光影澄澈,脸蛋儿嫣粉圆润,一看就是个贤良持家的好女人。老太后和小德妃对望一眼:“啧,难怪皇上与老四对她百般赞好,这乍一看起来,活脱脱就是当年她朱妃模样。”
“呀,如遇旧人,那真是亲切得很。”小德妃柔声应和。她没见过朱妃,只听说那是当年皇上年轻时候从宫外带回来的民间女子,很是蒙过一段圣宠,可惜在宫内无帮无互,早早就一抹香魂了去。
老太后骨头怕冷,才九月下旬,就已经命人把地暖烧了起来。这会儿宫中暖融融的,小元宝怕热,忍不住蠕着小脚丫儿想要挣开束缚。吐着舌头把鸾枝乖觉的打量,又渴望娘请给自己喂奶。
淘气包,不分场合呀。
鸾枝宽抚着,就是不给他吃。
一早上才吃过一顿呢,饿了。依依呀呀,不肯再乖了,撒娇呢。
那白嫩嫩的小短腿儿挣出来,藕段一般,粉嘟嘟的。
只把小德妃看得扑哧一声笑起来:“瞧你,自己看起来还嫩得像个孩子,竟然就是两个孩子的娘了。他还这么小,哪里听得懂你教训,快抱过来给我和太后娘娘瞧瞧。”
因着天生不孕,她在宫中也不与人争抢,故而老太后与她关系甚好。笑起来的时候表情很柔和,倒不像在宫外头听到的各种厉害传言。
“是,娘娘。”鸾枝便和春画去开小褥,一人一个把孩子抱过去。
有些担心的看着如意,怕她见了生人会大哭,扰了贵人们的兴致。
好在姐弟两个竟然也不怕,睁着黑亮的眼睛,只是把娘娘们好奇打量。着一件短短的斜襟小褂,她一个红他一个紫,像一对金童玉女。你伸出指头逗他,他便吐着舌头想要吃,吃不到了也不哭,咧着红红小嘴儿对你笑。
宫中那么多皇子,至今却连一个皇曾孙也未有诞下,老太太看着一对儿粉嘟嘟的小姐弟,心都疼化了。
“瞧瞧、瞧瞧,这长的得有多好看!也不怕生,还对哀家笑呐!”不停的重复着。
“谢太后娘娘夸奖。可淘气着呢,惯爱动。应是极喜欢您老人家的,难得这般乖静。”鸾枝也高兴元宝如意能够得贵人们的喜欢,只是眉眼弯弯的笑应着。
小德妃自己不能生孩子,此刻揽着如意,见她乖巧巧的,安静又俊秀,不免越看越喜欢,都舍不得松手了:“还别说,你看她眼睛,还真和本宫有几分相似来着。这姑娘和我有缘!”
老太后就不想鸾枝那么快出宫了。早先的时候只不过想见见老四的故亲,暖点儿祖孙关系,毕竟这孩子如今羽翼剑锋、民心渐盛,他日早晚挑起大梁,不好再和从前一样对他不闻不问。此刻见鸾枝乖静讨喜,一对儿孩子又挠得人爱不释手,自然舍不得这么快就放她出宫。
这宫中恁的无聊,多两个孩子可不得多出几分热闹?
瞥了眼鸾枝娇满满的身段,皱眉嗔怒道:“拧着呢,一个妾室也敢与夫家抗争,如此大逆不道,幸亏遇到的是咱们老四!那沈二小子年前我见过,看起来可清雅俊逸的一个小伙儿,哪里就配不上你?呆几天就回家去吧。”
前一刻还是喜乐融融,哪里想到老太后说变脸就变脸,鸾枝连忙屈膝跪下:“太后娘娘赎罪,实在是个中滋味难奈何,否则怎也不舍得元宝如意这样小就离开爹爹。民妇实在不愿意回去,过些日子就在城中寻个铺面,必不会再给四爷添麻烦。”
低着头,搭着腕,执拗的咬着下唇……才离开,怎也不肯轻易再回头。
那倔强模样,只把老太后逗得哈哈大笑,像自己,不肯服输。
便假作将就道:“虽说我们皇家不缺你几张口粮,只是老四他毕竟尚未成婚,你们兄妹这样孤男寡女住着,到底着人口舌。哀家瞅着和这两个孩子有缘,你就暂且在宫中多留几日罢。他沈二还欠我几张画呢,几时给我把画补全喽,几时我再给他放人。补不全,人也别想要了,哀家再给你张罗个好人家……竟敢欺负我老太后看重的丫头,小子活腻歪了!”
“嗤——”德妃捂着帕子笑,猜就知道这老人家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这主意不错,她也舍不得如意小丫头呢。
“呜哇~~”好似晓得自个爹爹将要被凌…虐,元宝小嘴儿一瘪,蹬着胳膊小腿哭将起来。
“哎哟,瞧这小嘴儿瘪的,可讨人怜。”老太后连忙抖着胳膊宽抚。
滴答、滴答……却原来是尿裤子了。
屁股下面湿哒哒一团。淘小子,一说他爹爹不好就哭。
鸾枝尴尬不已,连忙把元宝抱进怀里,打他的小屁股,一劲歉责。
老太后竟也不恼,命宫人下去拾掇偏殿,竟让鸾枝贴着自己隔壁住了下来。
朝歌二三百年,几时有哪个民妇得过这样荣宠。宫人们再看鸾枝,再不敢分毫怠慢。
第97章 不念她(修)
今岁的冬天似乎来得比往年早,才不过九月下旬;忽如一夜梨花开;整个宝德县便被笼罩在一片霜冻之中。
冬天又来了。
寒风习习,却挡不住那人间热闹。天一大亮;酒楼饭馆把门拉开;胭脂小摊儿摆起来;那青石长街上的冰霜便被踩踏得一片乌漆抹黑;湿哒哒的,一不小心脚底下就打滑。
富春酒楼门前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二楼上沈砚青正在宴客,穿一袭鸦青色刺云纹修身棉袍;领口和袖边上镶着白狐狸毛,那青与白将他的五官衬托得越发如玉般精致。若不仔细看,便难看出眉眼之间几许憔悴暗藏。
把一纸合约推给对面四十多岁的微胖男子:“这家庄子我只经营女人与婴儿软缎,花色画样由我提供,委托林老板作为工厂方。运货成本我出,每年的总利润再给你提出一成。林老板要做的便是,所有订单都必须把我沈家排在最前,随叫随到,义不容辞。你看是如何?”
那叫林老板的双手把合约接过来看,少顷恭维道:“在下虽在南边经营,但是沈老板的慷慨大义却早已耳闻,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有一事想不明白,这燕鸾绸缎庄到底还是布庄,沈老板既已与邓家合股经营着景祥,为何不干脆把订单也交与她们去做,反而更节约成本?”
利润大,又没有风险,生意不做白不做,只是不信这样的好事能砸到自家老庄子头上。
沈砚青摩挲着手中杯盏,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不劳多虑,林老板的庄子也是有些历史了的,相信在下的眼光不会看错。我既与你定了合约,就必是决定与你做长久生意。景祥是合股,燕鸾却只能是沈家自己的营生,二者互不干扰。林老板要是没有疑议,那就把合约签了吧。”
近日外头微有传言,只道景祥布庄两名老板最近关系微妙,面上虽依旧繁荣,只怕根基已不似从前稳当,看来怕是真的了。
“好。”言既如此,那林老板便从袖中取出章子,果断地摁下自己名字。
“呜哇、呜哇~~”墙角婴儿哭啼不断,夹杂着魏五粗噶的安抚声,扰得人耳根不净。
……可恶,谈生意也不忘把自个儿子抱出来现宝。
沈砚青只作无视,冷飕飕瞥了一眼:“把印章拿来。”
“哦~哦~就拿、就拿~”魏五正在给栓柱儿换尿布,粗糙大手抚着乱踢腾的小胳膊小腿,各种手忙脚乱。闻言连忙去掏袖子,先掏出来一块半湿尿布,再掏出来一张红花手帕,最后才把主子爷的印章找出来。
脏兮兮,递给沈砚青:“爷您自个盖吧,我儿子还哭着呢。”
扑面一股道不出的婴孩味道。
个幸灾乐祸的奴才,逮着机会就逼沈砚青想起自己的一对儿骨肉。
却不能去想,一想便乱了心绪。
沈砚青清隽面庞冷肃下来:“下次再让我看见这小子,开除你。”
“呃,爷当奴才乐意?这带孩子得有多难,不信您自个带两天试试!”魏五撇着嘴。只当主子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把章子在合约上各个一按,又心急火燎地跑去伺候儿子。
那母老虎小翠,才不过说她一句腰粗,竟然把儿子一撩,除了喂奶其余全不管了,害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没少被伙计们笑话……怎么着世上的女人都这样狠心?
沈砚青却哪里还有机会带孩子,那阴险四爷也不知对鸾枝灌了甚么*汤,贯日心软好哄的娇人儿,今次竟连半纸信笺都不肯给自己舍予。想到鸾枝那一声柔柔的“四哥”,心中只觉醋意翻搅……对她千般疼宠近一年,便是在二人缠绵最巅峰时刻,也不曾听她叫过自己一声“青哥哥”。
便转而对林老板尔雅微笑道:“那么这桩生意就算是定了。总店已在京城筹备,林老板回去即刻马不停蹄,要做的就是精致!目前京中还不曾有过类似庄家,但把名号打出去,不怕那富家太太小姐们不来。”
“好好好……”林老板一劲乐呵呵的点头,仿佛看到了逆转乾坤的希望。
主仆二人把他送至楼下。
那林老板也是个实在人,在梯尾顿了顿足,少顷欲言又止道:“呃……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在下听说沈老板因为邓大小姐而妻离子散,还把皇家都得罪了。那邓家小姐原先乃是和我一个镇上,我与她父亲关系一度甚好,晓得她的一些私事。她父亲早年曾收过一个徒弟,二人两小无猜情投意合,终因身份悬殊没能成事。邓小姐一直为他守了快十年,年初老邓去世前曾逼过她出嫁,她宁可以死相逼也不肯答应。如今忽然要嫁给沈老板,倒是很让林某人意外……”一边说,见沈砚青只是笑笑着不语,怕被误会自己挑拨离间,连忙自打嘴巴:“诶诶,看我,说这些有的没得做什么?沈老板听听就是,告辞告辞!”
哼,竟是还有过这般一段虐恋情深嚒?只道她为何拧巴巴的非要自己一个空头名分,果然是不无目的!
沈砚青不动声色挑了挑眉,伸出长臂将林老板一拦:“哦~,倒是不曾听她说起过这件事。那么,林老板可知那徒弟姓什名谁、人在何处嚒?”
林老板见沈砚青并无苛责,便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末了叹气道:“过去近十年,具体如何已记不太清了。只道大家都管叫他什么‘大曹哥’,左耳下还有一小块烫伤。本也不好与沈老板说道这些,只是生意上的合作毕竟与夫妻感情不同,沈老板若因此而得不偿失,实在是……”
酒楼外忽然闯进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带进来几股冷风,林老板便把两手兜进袖子,满面谦然地告辞离开。
……
那一楼的雅间,隔着一层摇曳红帘,里头的风景却也好生热闹。
祈裕着一袭翔云长袍,发束玉冠,正被一众掌柜围堵在红木圆桌中间。
这个嚷嚷着:“祈老板不厚道,若不是看着你这里比沈家马场便宜,也不会转而投了你们家!如今进这么多马忽然都死了,一趟长镖废在半路,不知倒贴进去多少银子!”
那个附和道:“是啊是啊,忒不厚道!弄个什么代老板诳我们生意,如今那代老板逃之夭夭,若不是好心人告知实情,只怕这亏本买卖只能我们自个儿认栽!”
“那马死相难看,皮下发绿,定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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