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有什么可心虚的?”雍正瞥过脸去看自己的弟弟,数年来的军旅磨砺已洗去了他脸上的稚气和率性。他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哥哥们身后玩闹的小弟弟,亦不再是只知跑马斗鹰、听戏嬉闹的纨绔子弟。不经意间,他已经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的面容刚毅威严,身形挺拔壮实,嗓音沉厚有力,那无形中散发出的指点山河纵横四海的气质更是让雍正心中一寒。压下心中的不快,他道:“你大闹金銮殿该当何罪?还不快跪下认罪,朕念在与你一母同胞的份上,且从轻发落!”
“你当然心虚了!”十四突然拔高了声音质问他,“你若不心虚,为何不让太医院查明了便匆忙盖棺将皇阿玛的遗体移到这景山行宫?你若不心虚,为何要将我挡在城外不准我入宫奔丧?你若不心虚……”他自为怀中掏出一份黄色圣旨掷于地上,“为何皇阿玛重病之际,召我火速回京的八百里加急诏书,十日前才送到我手中?”十四昂着头,双眼直视帝王:“你可有解释给我,给各位兄弟,给这在殿上的每一个人,四哥?”骨子里的天性终归是改不掉,虽然经历那些征战杀伐,他变得更沉稳,更机警,更敏锐,但童年那份争勇斗狠和意气用事总还会不时间冒出来,让他回复成往日那个莽撞冒失,动辄发怒的大男孩。他已经不计后果,铁了心要与他四哥斗到底,哪怕最终鱼死网破——因为他心里满是疑惑,因为他咽不下这口气。
“朕是天子,所作所为何须向尔等解释!”雍正避开十四的责问,移开双眼不再与他对视。那目光太蛰人,他心中竟生出几分怯意。“你若再胡闹下去,别怪朕真得降罪!”
“我有何罪?你怎么不说说自己的罪孽?皇阿玛是不是你……”十四说到激动处,走上前要与胤禛理论,却被一人从身后拦腰抱住。那人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道:“别胡闹了,十四弟,这没用的!事已成定局,你不得不俯首称臣!”
“你走开老十三!”胤祥紧紧贴在他背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倒叫他一时挣扎不开,只是不停扭着身子,吼叫着让胤祥松开他。
胤祥自然不依,仍用力钳住他说道:“你可知年羹尧一直守住西征大军的运粮大道,他只要一动,你数十万大军不过形同虚设?你可知隆科多的禁军早将你五千亲兵围困在城外,你孤身一人,能有何作为?你可知皇额娘已病倒,你可见燕婉还跪在那里,殿内殿外多少侍卫立着,你还能闹到什么份上?”
“不用你管!”胤祯在军中练得一身肌肉,双手用尽一撑,便将久病的胤祥给撞开去。“少在我面前摆兄长的架子,你跟他不过一丘之貉,打从小就……”他转过身,正想将矛头转向胤祥,却见胤祥走起来路来一条腿一拖一拖的,不禁心下一愣。胤祥趁机上前抓了他低声怒道:“你不顾自己的性命,也需想想皇额娘,想想燕婉,想想你府里上下一家子!”他借着胤祯发楞的当会儿,拱起膝盖撞向胤祯双腿,压着他脖子强将他按倒,自己也跟着跪在胤祯身边道:“皇上,十四弟刚刚自西南大营千里奔波回来,本已疲惫不堪,又兼国丧父亡之痛,一时情绪错乱,在圣前失仪,还请皇上念在兄弟情义饶过他!”
“十……十三……十三哥!”胤祯看着胤祥为自己求情,心里的火不知怎么一翻一翻得却就是滚不出来。他看到远处燕婉正拿着一双泪涔涔的妙目瞅着自己,不觉心中叹息,跪在地上不做声了。
七日守灵,一代帝王的梓棺终将下葬,江山从此改朝换代,掀开波涛汹涌的新篇章。先是允禵被雍正责罚了闭门思过,皇太后想见爱儿未果重病卧床,皇帝万般无奈,只得降旨封允禵为恂郡王已宽母心。可紧接着,又以先皇在世时对十四子恩宠有佳,为人臣子需尽孝道为由,将允禵送往遵化守陵,算是变相监禁,可见雍正对那个桀骜不训的弟弟还是有几分忌惮的。
允禵自然又是大闹了一场。太后见不到爱儿,忧虑成疾,终是一病不起,缠绵病榻半年多竟就这样去了。这个可怜的女人直到临终也未能见上自己心心念不忘的十四儿一面。她生下的两个儿子已仿佛是磁石的两极,越走越远,互相将额娘的死怪在对方身上,终不肯退让半步。
雍正向来是一个冷面冷心的人,一贯睚眦必报,但总归不是无情,有人罚必有人赏。素来历史更迭,一朝天子一朝臣。雍亲王登基有拥戴之功的隆科多与年羹尧,皆加官进爵,封赏无数,成了新朝的重臣。兄弟中,几个站于雍王这一边的也终于守得云开见日出。圣祖十六子允禄早年被过继庄亲王名下承爵,十七子允礼亦封果亲王。雍正的死党兄弟十三爷允祥更是由前朝一个遭受冷语未获爵位的普通阿哥一下成为当朝第一权臣怡亲王,军机处行走,并享双亲王俸,隆宠一时,无人能敌。
然允祥这十年的圈禁毕竟不是白关的。平淡的日子早磨去了他年少时的豪放鲁莽,让他的性子渐渐转为谨小慎微。他知道,越是权高位重,越是要夹紧尾巴,特别是在雍正这样的帝王下做事。十年的时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他有足够的时间临帖写字,清洗自己内心的浮躁。他将那些当年上学时夫子讲课的史书翻出来读了又读,早已想明白了“狡兔死,良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知道了什么是“伴君如伴虎”。所以他拼了命地磕头谢恩,退掉了雍正要给予的其他赏赐,那份谦和平静的态度与那二人的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原本想功成身退能守住妻儿好好地继续过日子,但皇帝却不打算放过他,月余,一道圣旨,一个无法预想的意外砸中了他。
钗头凤 第三卷 春水向东流 第五十四章 下堂
章节字数:7661 更新时间:08…06…16 15:34
圣旨宣达的时候,允祥不在府上,芷若正坐在书房里看小儿子提笔临帖。虽然平日里学习的事儿是允祥管得多,可弘暾的字儿却意外地更像她的。
“……今有妇魏氏,生性娇纵,言行放荡,有违妇德,念其十年圈禁期间尽心服侍怡亲王,特免死罪,法外开恩,将其名于宗谱玉牒中除去……”
无人能理解这一突如其来的圣旨究竟为何。芷若接在手里,仿佛捧着一团烫手的烈火。多少年前,她曾那么希望自己不要成为允祥的福晋,可是先皇不如她意,一道圣旨从此萧郎成路人。而今,她已打算要安心当好怡王府的女主人时,又一道圣旨打乱了她的生活。是天不从她愿么?她一下子从高高在上、众人礼遇的嫡福晋,跌落到泥堆里,成了一个没名没份比丫鬟奴婢金贵不了多少的侍妾。她的心里,满满的,是苦涩,是难过,但眼泪,却流不下来。
“姐姐……”语画有些同情地望着芷若,早年在永和宫里,她已知道新皇对这位女子的不满。看允祥与芷若一路走来,多少苦,尽在不言中。十几年下来,她自己也苦啊!既便想帮,亦有些无力。“皇上他这是……”
芷若苦笑,沉默不语。
“福晋……您何不让爷去求皇上收回圣旨……”乔姐阿兰担忧地与芷若说道。她二人内心惶恐,朝堂换代,连带着这个小家也要大变。先拿了嫡福晋开刀,不晓得下一个会是何人,也不知自己最终命运如何。
芷若摇头,打断两人的话语。
“额娘……这是为何?您与阿玛十几年夫妻情份,皇伯父为什么要棒打鸳鸯,拆散咱们这个家?”弘昌捏着拳头站在她面前,已满十四周岁的他长得浓眉大眼,身材结实,像极了允祥。他已经够大了,不似弟弟妹妹还年幼,不了解嫡福晋这个身份的含义,“您是圣祖当年自己指婚、阿玛明媒正娶进门的妻子,皇上怎能……”
“昌儿……是额娘连累了你!”面对弘昌,芷若心里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愧疚。她自己没有身份不算什么,可是这样一来弘昌却跟着她没了嫡子的身份。
“额娘……”弘昌与弟妹一起围在她身边,伤心难过,却想不明白皇帝这么做的原因和用意。
“你……你为什么接下这个圣旨?”允祥一回来,便气急败坏地冲她吼着。他一整天都觉得眼皮跳得厉害,难怪今日在养心殿里总觉得皇上看他的眼神不一样,原来是为了这事。这许多年来,四哥还是不能谅解芷若吗?这许多年来她心里还是装不下自己吗?想到这儿,允祥的火“噌”地又起来,冲上去将坐在床边的女人一把抓起:“你就那么无所谓?你就那么不在乎十三福晋这个称呼?十几年都过去了,你心里还是没有我吗?你自己说过的,生当同寝,死亦同穴,那算什么,哄着我玩的吗?”
“胤祥……”她轻轻地唤着他本来的名字,双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不是不在乎,是不能在乎。他是皇上,他能决定我的生死。你总不至于叫我抗旨吧?我不想死,我放不下孩子们,放不下这个家,也放不下……你!”
允祥听着她的话,心里颤了一下。他看着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突然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般撅起嘴巴:“可是,我舍不得你受苦。你跟我过了那么多年苦日子,总算现在熬到了头,我要把我的一切都给你,给弘昌!”允祥松开她,抓起桌上的圣旨转身往外头走去:“你在屋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不要……胤祥,你别去!胤……允祥!爷……你别去求他!”芷若来不及拦他,眼睁睁看他走远,竟伏在门上痛哭起来,“别去,他不会答应的!”
雍正不会答应的,芷若对此心知肚明。且不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皇上金口已开,说出的话如覆水,岂有收回的道理?那背后的理由,更是让君上欲除她而后快。那秘密她从未与人知晓,却不知现在还能瞒得住吗?芷若思及此,不禁心里冷冷的,一下子想起了半个月前在宫里的那桩事儿。
四七过后,所有宗室、外臣及家眷皆奉旨得以出宫回府。芷若走在御花园里,正焦急地寻找着不知玩到哪儿去的小儿子。他头一回进宫,看什么都新鲜,一时童心大起,也不晓得大丧期间不该玩乐,竟一个人溜开了去。芷若知道新皇待人接物向来严苛得有些不近人情,更怕那孩子不懂事闯下大祸,急得满头大汗。
穿过回廊转了个弯儿,眼前豁然开朗。冬日的白雪茫茫地覆在地上,湖边垂柳萧条,樟树挺立,八角亭里两个人影,一大一小,很有默契地同时扭过头来看着她。她一颗吊在半空的心终于松了口气,却怎么也放不回原处。
曾经年少无邪时,她头一回进宫,也是这样一个冬雪初霁的下午,她一个人偷偷溜进御花园,在湖边那颗大樟树下玩雪人,因而遇上了允祥,还有允唐,开始了纠缠不清的情债。那时,自己懵懂无知,不明白情为何物。那时,允祥把自己当作心灵的安慰,拼了命地要伸手抓住她。那是,允唐风流倜傥,却将自己捧在手心里当宝贝,恨不能倾其所有博美人一笑。
“额娘……”弘暾在亭子里朝她挥挥手,牵着那人的手连蹦带跳地过来。
“暾儿……”她立在原地,迈不开步子,勉强一笑,朝儿子伸出手,“过来额娘这边!”
弘暾走到她面前,却未抓住她的手,小手仍然牵在那人手里。“暾儿……”她有些不悦,在那人探询的目光中她心慌:“该回家了,快过来!”
“额娘!”弘暾却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突然甜甜地笑道,“有人说我与九伯长得好像……”
“弘暾……”芷若突然脸色一白,伸过手要捂住儿子的嘴,“哪个人瞎说的?小孩子家知道什么?”
“是十伯说的……”小孩子有些委屈,翘着嘴巴看了看额娘,又看看允唐,不服气地补充道,“八伯也说,我长得与九伯小时候一个模样……”
“你还说!”芷若气急了挥手就要打他,却被允唐拦下,弘暾趁机推开几步,躲到九伯身后。
“气什么?小心吓着了孩子!”允唐嘴角噙着笑意,用掌心包住她的小手,“我与他阿玛是亲兄弟,相貌本就有几分相似,大家是亲戚,长得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是吗?”
“是……对!”他手中的温度是滚烫的,她脸上微红,说话也结巴了起来,“九哥说得不错!”
“若儿……”允唐抓住她的手不放,深情地道,“你可还好,我……”
“暾儿……”芷若猛然用力甩开他,拉过儿子就往回走,“该回去了,不然你阿玛可要恼了!”顾不得行礼,她慌乱地扭过头,不敢再看他,怕自己再看一眼,便会陷在那泓深潭中不能自拔。身后的弘暾还兀自说着:“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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