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立在偏殿中几盆茉莉花之前,手执碧色丝线,将那一朵朵幽香袭人的小白花朵轻轻穿起缀成一串,听见小内监迎候的声音道:“韩王殿下到!”
我忙将刚穿好的花串收入袖中,与众侍女出殿跪迎,只见韩王满面笑容而来,身侧一人白衣胜雪,潇洒不拘,正是那日桃花溪所见之京都卢杞,他眼光看到我时,微微露出讶异之色。
他们并肩而行,一同进了大殿,华阳公主早已在正殿相侯,说道:“卢杞哥哥,多日不见了。
我见公主如此称呼他,借与彤月准备茶水之机,低低问道:“这是何人?”
彤月道:“是安宜公主之子,安宜公主过世多年,卢公子小时曾在宫中住过一段时日,与公主一起长大,情同兄妹,所以公主唤他哥哥。”
我此时方知卢杞亦是皇族之后,与太子、韩王等皆是表兄弟,其母安宜公主是代宗皇帝嫡亲妹妹,他曾被接至皇宫中与皇子公主一起教养,足见深受皇帝宠信。
卢杞见她相问,答道:“微臣听殿下言道公主如今气色大好,今日请旨前来问候,愿公主早日康复。”
华阳公主略带娇嗔,道:“我病了这些时日,你都不曾来看过我。听哥哥说,你前些时出京了,却是去了哪里?如何音信皆无?”
卢杞微笑道:“事关微臣师门机密,请恕微臣无法明言。”
华阳公主叹道:“你不愿说也不要紧……偏是你跟的师傅古怪,哪有那许多师门规矩,早知如此,不学也罢。”
韩王在旁笑道:“如何?我就知道你对他无可奈何,他每次不愿说出之事,只此一句就足够了。”
三人谈笑之间,我将茶盏奉上之时,卢杞看我一眼,突然说道:“微臣与公主这名侍女曾相识,有一事须向她请教,不知公主可否容微臣借步说话?”
韩王讶然道:“你与她曾经相识?”
卢杞道:“数日之前曾在相国寺有过一面之缘。”然后视我说道:“今日再会姑娘,实为在下之幸。”
华阳公主笑道:“我若问你为何事相询她,只恐又是那一句师门机密,不过你不可为难于她。”
卢杞忙道:“多谢公主。公主身边之人,微臣岂敢对她造次。”
我跟随卢杞到了偏殿之中,卢杞微笑道:“请教姑娘芳名?相国寺中多有冒犯,请姑娘原谅。”
我见他恭谨有礼,和蔼可亲,并无面对皇子公主那种压抑之感,坦然道:“我叫杨茉语。”
他似乎闻到我衣袖中茉莉花串散发出淡淡香气,点头道:“难怪你喜欢茉莉花儿。”然后道:“那日姑娘言中飞星逐月身法,我为此事重返师门询问,此身法非本门弟子不得而知。家师责成我彻查此事,姑娘从何处得知,望据实以告,不胜感激。”
我见他神态庄重,语气严肃,故意说道:“若是我执意不肯说出呢?”
他面色略变,说道:“师命难违,只恐我多有得罪了。”他话音未落,眼前白影闪过,似只一瞬之间,我转头而望,只见那几盆枝繁叶茂的茉莉仅余点点小白花,绿叶点点尽皆落于地下,一片不留。
卢杞笑道:“姑娘乃是惜花之人,我亦不愿行辣手摧花之事,请姑娘自作决断。”
我惊愕已极,他能借掌风震下落叶而保全花朵,内力并非一般人可以达到,若要瞬时取我性命,也是易如反掌,但是曹先生书卷上明明写着“此为本门不传之秘”,我又如何能说出?
正在踌躇,心中似有灵光一闪,卢杞和曹先生都提到“本门不传之秘”,他们二人所言的“本门”是否同门?心中虽如此想,却不敢断定是否如此,犹豫不决。
卢杞遂道:“姑娘今日所言,除与本门相关之事,我决不透露与外人。”
我问道:“请问公子师门之中,可有曹郗此人?”
卢杞闻言道:“有,正是家师之子,名郗字子近。”
我见他所说不差,心下已然明白,曹先生和卢杞乃是同门师兄弟,只是不知这个门是属于什么帮派,于是说道:“家父与曹先生乃是多年挚交,飞星逐月身法是我在他书卷中翻阅到的。”
卢杞道:“原来如此,曹师兄还在你家么?”
我答道:“曹先生现下已离开京都了。”
卢杞微笑视我,说道:“多谢姑娘相告,今日多有冒犯之处,改日一定前来请罪!”
我们回到正殿中,华阳公主笑问我道:“他没有欺负你罢?”我摇了摇头,卢杞笑道:“我适才不小心把公主的花叶碰掉几片,请公主原谅。”
公主亦笑道:“几片花叶,能值几何?我岂是那般小器之人。”
卢杞朗声道:“正是。公主素来宽宏大量,怎会计较这些小事。”
自那日之后,卢杞时常与韩王一同前来上阳宫觐见公主。
一日演练歌舞完毕,我依栏歇息,抬头凝望院落中的葡萄树,那树本系天竺异种,藤蔓交错,攀缘楼栏而上,已有小小的葡萄果粒,累累垂垂,甚是可爱。
我站起去摘,却听身后一人笑道:“尚未成熟之果,何必攀摘?”回头只见卢杞,却未见韩王,以前总是他二人同至,今日似乎有些奇怪。
我对他说道:“我只是觉得那果子可爱,并非摘取食用。”
卢杞轻轻挥动衣袖,说道:“我给你摘。”他腾身而起,摘下一串葡萄果递与我。
我伸手去接,他将那碧绿晶莹果串轻轻放置在我掌心,说道:“那日打落你心爱茉莉花叶,乃迫不得已而为之,我心里很是歉疚,希望你不要责怪我。”
卢杞一年前已任御史中丞,深受朝廷器重,他对我们这些侍女一直以礼相待,从不居高自傲,那日他摧落茉莉花叶,我当时虽有些生气,后来却是觉得好玩,也并不在意,说道:“我怎敢责怪大人。…韩王殿下可是随大人同来么?”
他略带玩笑之意说道:“韩王日日到此,你还这样想念于他么?”
我知道他故意取笑,说道:“韩王是公主兄长,我挂念他是为奴婢之本分。不知大人常常前来却是为何?可惜公主适才指点我们演练乏了,此刻正在歇息,大人来得甚是不巧。”暗指他因挂念公主而常至上阳宫。
卢杞并不在意,淡淡一笑道:“韩王和我同至,稍后就过来。”他踌躇片刻,自袖中取出一个锦盒,说道:“我有件微薄之物送给你。”
我只见那锦盒之内是美玉雕成的一朵茉莉花,花旁一片小小绿叶,造型精巧,玉质莹润,光华流动,如此精巧之物,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打磨而成。
他走近一步,低声说道:“这玉饰系我亲手雕琢,希望你能喜欢,以弥补我昔日之过失。”
我摇头对卢杞说道:“多谢卢大人,恕我不能接受。”太子赠我金牌,我一时大意收下让他有所误会,我又怎敢轻易收取卢杞的玉饰?
卢杞尚未答话,忽然听见男子轻咳之声,我见韩王站在偏殿门口,微笑注视我们,不觉大为窘迫,急忙退后数步,匆忙道:“奴婢拜见韩王殿下!”
韩王视卢杞道:“本王早已看出你对她有些不同,不想果然如此。”
卢杞不以为意,说道:“事实并非如殿下所想。”
韩王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既然喜欢她,何必遮掩?此事本王定然替你玉成,若是将来皇妹下嫁于你,命她随侍你好了!”
我见他们误会,急忙借故逃离,亦不知他们何时离开上阳宫。
过了一个时辰,我回到公主寝殿之中,见彤月将磨好的香料换进熏炉之中,摆手示意我过去,我蹑手蹑脚走近,她附耳笑道:“刚才卢大人来此……”
我暗惊宫中消息传递如此灵通,忙道:“姐姐切勿告诉公主,卢大人只是和我说了几句话而已,并无其他。”
彤月微笑道:“你以为公主真的不知卢大人的心意么?卢大人每次来时,总是有意无意提到你,他看你的眼神,亦与看我们不同,公主那么聪明,又岂会不知?恐怕不明白的,仅是你一人而已!”
我急急道:“姐姐不要说笑,我怎能为了此事……”
话犹未完,只听纱帐之内公主轻轻咳了一声,道:“可是彤月茉语在那里?”我二人见公主醒来,忙道“是”,走到纱帐前。
彤月将纱帐挽起,华阳公主视我道:“适才我歇午觉之时,卢杞可曾来过?”
我面上微红,答道:“是,卢大人见公主歇息,与奴婢闲话几句即随韩王殿下去了。”
她凝视我片刻,说道:“这上阳宫中,他倒是特别看重你。你到本公主身边,亦有不少时日,你自觉本公主待你如何?”
独孤贵妃和华阳公主从不让我们操持宫女差役,偶尔小有过失亦从不责叱,名为主仆,却从未真的待我如宫女,我说道:“公主待奴婢恩泽隆重,奴婢心中很感激。”
她轻执我手道:“你知道就好。我从小并无同龄姐妹,与你甚是投缘,你自到我身边,尽心陪伴我,即使本性不喜那绿腰之舞,亦肯用心学习,我想留你在身边,不知你可愿意?”
正在此时,只见独孤贵妃带着几个宫人款款而来。
她仔细观看华阳公主神色,似是舒了口气道:“你如今可确是大好了!后日便已是祈福期满之日,那法师果然有些本领。母亲已奏请你父皇,后日晚间在明月楼中设宴贺你痊愈,到时那些祈福宫女,你父皇亦有封赏,送她们出宫。”
华阳公主道:“母妃,我舍不得她们,想留她们在宫中,不知母后妃能准许么?”
独孤贵妃道:“你想留下谁?母妃这就去请旨。”
华阳公主笑望我道:“就是她了。”
独孤贵妃转头看向我道:“既然如此,你以后就安心跟着公主,勿以家中为念,用心当差。”
我耳听“勿以家中为念,用心当差”数字,如同五雷轰顶,心中痛楚无比,出宫之期指日可待,华阳公主为何为何独留我在宫中?却不敢违抗她们,忍住眼泪答道:“奴婢一定尽心竭力服侍公主,请娘娘放心。”
华阳公主似乎很开心,对独孤贵妃道:“母妃,儿臣前日已将去年所作绿腰舞令她们重新演练,如今颇为可观,到时让她们舞给父皇看,父皇定会高兴。”
独孤贵妃喜道:“那是自然,只是你指点她们切勿过于费神。”
公主答应着,又叙些别话,独孤贵妃今日似乎有些心事,过了半晌,对公主说道:“你父皇前日朝堂之上,已正式宣诏立沈妃为睿真皇后,母亲今生,恐怕亦只能如此了……”
公主见她面有忧色,亦不再多话,独孤贵妃坐了片时,便自离去。
晚间我回到房中,却不见芙晴踪影,我忖度她大约在隔壁万纤纤那里,并不以为意,想到出宫之事化为泡影,思念父母姐姐,忍不住伏在桌案上落泪,竟然渐渐睡着了。
忽然有人急促敲门,唤道:“杨姐姐!杨姐姐!”我蓦然惊醒,听得是万纤纤的声音,睡意全无,开门道:“何事如此惊慌?”
她神色惊惶,六神无主急言道:“杨姐姐,不好了!听说今晚东宫太子殿下遇刺,芙晴被宫中侍卫押走了!”
我闻听此言,只觉一阵晕眩,险些站立不稳,抓住她手问道:“你快告诉我,具体情形如何?”
万纤纤喘了口气,说道:“我刚才听见外面有喧闹之声,出门看到值夜的内侍小喜儿。他说方才有人叩上阳宫门,问芙晴可是宫中之人,然后看见他们将芙晴一同带走了。”
她见我着急,忙道:“姐姐莫急,或许只是一场误会,姐姐可再去问问小喜儿。”
我早已按捺不住出门而去,行至偏殿之前,小喜儿和几个值夜宫女在窃窃私语,我平日和他们本是交好,小喜儿抬头见我过来,早已走过来道:“姐姐可是已知此事?”
我不及与他客套,急问道:“我妹妹是怎么了,你可知道?”
他说道:“亥时宫门下钥不久,我听见东宫那边一阵阵喧嚷,后来东宫侍卫统领李希烈大人敲门,说找上阳宫查证一事,并将芙晴姐姐押过来问我可是上阳宫人,然后将人带走了,只说暂且莫要惊动公主。李公公说今晚东宫中有刺客,欲待谋害太子殿下,殿下大怒,命紧守宫门,在宫中搜查可疑人等,谁料芙晴姐姐此时竟还在宫外,正好被他们撞见,李大人便命将她关押起来,带回东宫严加讯问。”
听他说完,我心中只有无数疑问,芙晴为何深更半夜尚在上阳宫外?为何有人如此大胆,敢深夜潜入东宫行刺太子?
那些宫中侍卫皆威风凛凛,涉嫌行刺太子,兹事体大,他们防卫不严,正要求功抵过,焉能不“严加讯问”? 芙晴本性文静纯良,一介弱女,只身被拘,与羊入虎口无异,今夜要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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