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先是大礼参拜皇帝,见我在此,又参道:“臣等参见贵妃娘娘。”
我微笑道:“免礼平身。”心想父亲亦在其中,我本不该受他如此大礼,但皇家规矩定须如此,不可违逾,却是无可奈何。
裴相裴延龄立于群臣之中,神情严肃,颇有气势。我适才往太极殿而来途中,曾询问过李齐运朝中诸事,裴延龄昔日本是太子太傅之一,应是当日东宫党派之人,如今皇帝登基,自然是要擢拔对自己有功之臣。曾有几名大臣奏保立独孤贵妃为皇后,立韩王为太子,裴延龄当时协同众臣力拒此议,先帝代宗对沈后深情,东宫太子之位本是稳固如山,但皇帝心中,应仍是对此人有感激嘉许之意。宫中诸多美人,他偏宠裴昭仪,未必不是因她父亲之故。
郭盈虽是美貌,身后尚有国公郭子仪和昇平公主,皇帝待她却似乎略逊于裴昭仪。听李齐运言道皇帝执政之后,即尊郭国公为尚父,却是有名无权,将他手中兵权皆尽分散于神策军兵马使,左右金吾将军及各地节度使手中。郭家在前几朝均是军威赫赫,满门富贵荣华已极,又封公侯,又尚公主,颇受几朝皇帝荣宠,如今新皇登基,明升实降,料是皇帝深恐郭家势大,满门将才,他日萌生反叛之心,故而释其兵权。
昇平公主如今料是看出他对郭家忌惮疏远之意,遂将郭盈送至他身边,若是获得他之宠爱,郭氏一族便可保无虞。但他心中对郭盈定有防范,断然不会偏宠于她。
郭家对他本是忠心不贰,亦是护拥他之强大后盾,却因势大遭他之忌。皇帝之心难测,自古以来相伴君王,本就是行走于鲜花与烈火之间,可以荣宠之极如鲜花着锦之盛,亦可能随时灰飞烟灭,粉身碎骨。
他登基之后对母亲沈后亲族中人颇为重用,如今那左金吾将军沈林,便是沈后族侄;右金吾将军浑缄,即日前接我进宫之人,亦是沈家亲眷,分别执掌京都兵权,其实皇帝心中,谁又能没有私心?路维扬和卢杞,本是跟随他身边忠心之人,如今都有任用,路维扬现在只是三品军官,卢杞已是一品御史,在他心中卢杞应是可堪大用之才,且对他之诚意决无可疑。
我想到此处,心中掠过一丝黯然,眼望父亲立于那群臣之间,心中却在想,若是父亲仍是平常商人,我亦不在此位,家人恐是要轻松得多,如今事已至此,再无法回头,只怪那深爱我之人不该是皇帝。
耳听得几位臣子启奏,似是为户部之事争执不下,父亲奏道:“能节用度,勤职之务,俞仓充盛,器械精利,方可立国之本。”
另几名臣子与他意见有些相左,毫不忌惮他国丈之身份,一人奏道:“户部此策恐欠斟酌,操之过急,恐生他变。”裴相只是默然不语。
他眼视裴相道:“朕已阅过户部之奏,此策确有可圈可点之处,不知裴卿家以为如何?”他分明是对父亲之策有首肯之意。
裴相见他开口询问,旋即奏道:“启奏皇上,臣以为万万不可。”
他面无表情道:“你继续说吧。”
裴相面容肃穆道:“民为立国之本,户部须得为民纳言。”
亦有与父亲同见之人奏道:“臣启奏皇上,杨尚书之策,前所未见,故有争议,皇上不妨在京都一试。”
半日众臣争执不下,我已是听得烦闷无比,且不知他们到底所议何事。
他止住众臣道:“朕已听明白了,此事朕再加斟酌,不必再议。你们暂且都退下,杨卿家留在此地,朕还有事询问。”
我见他将父亲留下,心中大喜,待那些人等皆退出后,忙站起身来。父亲此时仍是跪伏于地,他视我道:“朕有些累了,你替朕赐见国丈吧。”言毕起身往偏殿而去,我知他是回避之意,忙谢道:“臣妾遵旨。”
待他去后,我早已奔至父亲之前,双膝跪地,如昔日在家一般,扑入他怀中唤道:“爹爹!”父亲笑容依然温和慈爱,却道:“皇上尚在殿中不远,你不可如此。”
我料皇帝不会怪责于我,将父亲扶起,眼泪已要涌出,说道:“女儿多年以来未能尽孝于爹爹之前,如今反而累及爹爹拜我,心中日夜不安。”
父亲仍是那般慈爱抚我头发道:“茉儿如今已经长大了,皇上对你好,你须得好生珍惜,勿以家中为念。既已回来,皇上恩典可以不时相见,不必难过。你母亲甚是思念你,改日你宫中闲暇之时,让她来看你。”
父亲又低嘱我道:“宫中嫔妃众多,皇上国事繁忙,你事事均须谨慎,切不可似家中一般。”
我知父亲话中“皇上国事繁忙”一语隐约之意,一是要我不可忤逆龙颜,在皇帝回后宫之时多加关怀体贴;二是我身在六宫之中,皇帝不可能时刻陪伴我,要我小心谨慎。
我点头道:“茉儿知道。爹爹自己亦要保重。”
我眼望父亲出殿而去,转身回返偏殿御书房中。
他正端坐于案前提笔批复奏章,青瓷官窑大花瓶之内供着数枝红梅,亭亭玉立于桌案之上,案旁近处,设有炭火,天气仍是寒冷。我今日在他身旁听户部那一件小事,已是头晕不已,想到他每日要虑及千头万绪的朝中诸事,回到后宫还要面对一些是是非非,不得清净,不知要承受多少压力。昨日还因赌气迫他立于风雪之中,思及父亲之言,心中对他又是怜惜,又是愧疚。
我轻轻走过,御书房宫人侍女见我进来,随即退出。我见他端起案上茶杯饮了一口,忙走过帮他将那残茶换过。
他见我走近,停笔笑道:“国丈已离去了?”我走近他点头道:“谢谢皇上赐茉儿机会与父亲说话。”
他将我抱坐于他膝上,微笑道:“你若再似那样抱住国丈,朕可就不要你再见他了。”我闻听此言,知我奔过去时他尚未走远,遂近他耳畔柔声说道:“莫非皇上还要吃我父亲的醋么?”他道:“正是。除朕之外,朕不准别的男子再碰你,国丈亦不例外。国丈今日可有嘱咐之言么?”
我故意说道:“他说母亲想念我,让我莫要忘记家里。”
他道:“国丈决不会如此说。他定是要你在宫里乖乖听朕的话,不以家中为念。朕可是猜对了?”
我抚摸他龙袍衣袖上云状花纹道:“皇上如此睿智,群臣心服,茉儿岂能欺瞒得过皇上。”
他笑道:“众臣谀奉之言,朕本是听得多了,却全不似你这一句让朕听着心里舒服。”
我心中想到适才殿中不知为何事争执,又不敢直接询问他,他处理政务之时将我带在身旁,已是不妥,后宫妃嫔更不该干涉朝堂之事。但此事涉及父亲,且裴相与他意见相左,我既然知道,便不能视若无睹,思虑再三,见他此时心境甚好,遂试探他道:“臣妾父亲在户部当差,皇上对他可是满意么?”
他略一沉吟,视我言道:“你今日已知此事,朕便告知于你。”将桌上奏章拣了一本递与我看,我见那折尾有“户部”印鉴,心知定是父亲所奏,却不敢去接。
他知我心中恐他怪责我多事,温言说道:“你关心国丈方有此念,朕既给你看,你便不必如此惶恐。”
我此时方接过,果然是父亲笔迹,从头至尾阅了一遍,已然明白。父亲是要将平民赋税减免,对京都富商和土地房屋众多者追加赋税,名目为“质钱”与“间架税”,以充实国库。父亲深知商贾之利,我家中绸缎贸易,父亲如今已尽数交与族中叔伯打理,此政一出,我家定是首当其充追缴。此举应是不扰平民,以国家为念方会为之。但那些富商地主,岂会愿意?朝中大臣多数应是与那些富商沾亲带故,或是往来交好,便如我家昔日一般,一干朝臣,均有需出面庇护之人,是以坚决反对。
不知皇帝心中却是如何。我视他道:“皇上心中应是已有决断了。”
他笑道:“国丈为国不谋私利,朕定要嘉奖于他。”我心中大喜,料裴相反对并不能让皇帝不纳父亲之言,忙跳下来跪谢道:“茉儿代父亲谢过皇上!”
他拉我起来,却不料适才我放那奏折在桌案之边缘,他那宽大衣袖将那奏折扫落,竟恰好落入火盆之中。我急忙起身去拾,拾到手中之时,已是被火灼焦焚毁了一大半,字迹早已缺失不见。
他忙将我手执起,急道:“可是烫到了?一份奏折事小,把手灼伤了,又该你疼几日了。”
我摇头道:“我没事。”见那奏折已毁,心道他定会要父亲重新呈递一次,如此寒天,不如我代父亲写了。
遂向他道:“茉儿斗胆,向皇上相借御笔一用。”见他点头,便从案头拣了一支小排笔,一张空白奏折,不多时已写好。向他笑道:“皇上请看,若是与原文一致,便不须让父亲再奏了。”
他注视我已久,此刻凝视我道:“朕不必看了。朕早知你聪明颖悟,却不知你居然能过目不忘,殊为难得。”昔日父亲要我背诵那些诗词歌赋,我本是不耐烦,但并不为难,今日情急之下在他面前替父亲写奏折,已被他看出来。
但是我分明隐隐觉得,此事被他发觉并非我之幸。
他轻拥我道:“朕这里还有些事忙,你先回去,朕晚间即去陪你。”
我点头,退步而出太极殿。
风摇杂树管弦声
回到飞霜殿内,只听外面宫人传报:“皇上有旨,已将国丈夫人与姨娘宣入宫中。”
我闻言大喜,迎出正殿,见母亲容颜渐老,心中惨痛,不待母亲参拜于我,跪在地上抱着母亲裙裾,哭道:“母亲……”
母亲涕泣不止,拥着我道:“我的茉儿……为娘思及你在那苦寒之地,夜里梦中总是哭醒几次,身上不冷,心中却是如被冰雪一般……”蕊欣亦落泪,柔声劝道:“如今妹妹既已回来,母亲便该高兴些才是,宫中规矩甚严,母亲须得谨慎。”
母亲忙止泪道:“正是,为娘只顾着伤心,却未虑及你此时贵妃身份,你赶快起来,不可如此。”
蓝笺青樱将宫中各色茶点,琳琅满目摆上一大桌案来,母亲执我手,又仔细端详我之形容,方才说道:“皇上他待你可好么?”
母亲深恐皇帝因卢杞之事冷待于我,我点头道:“皇上待我很好,母亲无须担忧。”
母亲叹息道:“若是如此便好。你如今既已入宫,皇上是你夫君,你须得尽心服侍他,相敬如宾,不可任性妄为。”
我知她是提醒我不可念念不忘卢杞惹恼皇帝,点头道:“多谢母亲教诲,茉儿知道分寸,请母亲放心。”
蕊欣在旁欲言又止,我见母亲似是与她一般有话与我说,亦是避忌于她,便道:“母亲请随茉儿至偏殿一行,有件东西赠与母亲,请姐姐在此稍侯。”
母亲随我而至偏殿,方才说道:“今日有两件事想与你商议。一是路家所求蕊欣婚事,姑母想让你相求皇上下旨赐婚,蕊欣自无不允之理;二是皇上登基后将你舅父贬至幽州,如今他年事已高,那里甚是凄苦,你若有机会进言,相求皇上调他回来,纵然不能官复原职,回京都来做个小官吏,颐养天年亦为幸事。”
舅父崔佑甫本是独孤丞相心腹之人,皇帝登基之后对敌党之人自然不会过于信任,舅父之职本非高品官阶,若是调他回京挂个闲职,料皇帝定会应允,只是蕊欣婚事,尚须慢慢图谋。
我对母亲言道:“舅父之事,茉儿定当尽力而为,但姐姐婚事,还须问过姐姐自己心愿。”
母亲点头叹道:“也好,你们姐妹之间亲密和睦,或许能劝得她应允。”
蕊欣缓缓走入殿中,我见她走近,唤道:“姐姐!”
她微笑道:“你定是要劝我嫁与维扬表兄了?”
我摇头道:“姐姐错了,我自己今生已误,怎能眼见姐姐与我一般?”
她闻言微有忧虑之色,说道:“莫非时至今日,你心中还有未尽之情么?你莫要忘记,如今应许了皇上,便不该三心二意,贻害他人。”
她此话甚重,我怔了一下,说道:“我明白,但是……”却无法说出口。
她叹道:“你我姐妹如今遭遇同样命运,不由我们选择。卢杞对你虽是深情,却也无可奈何。”
我凝神而立,心头疼痛已成习惯,此刻竟已麻木,今时今日,除了将卢杞永远埋藏心底,我还能如何?
我面上浮现淡淡笑容,问她道:“姐姐对自己将来可有打算么?”
蕊欣道:“我之打算多年前你已知道,你何须再问?”
我点头道:“我明白姐姐苦衷,若有机会,定然助姐姐完成心愿。”
母亲和蕊欣去后,我坐于瑶琴之畔,手起之时,心念不由自主,琴中流溢之韵,正是曹先生离去之时蕊欣深夜于水阁之中所奏《伤别离》。
一曲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