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娘低头思索一会儿才道:“婆婆说的是,算起来的话,熊家那边和我娘家,也是姻亲,拜见我母亲也是合适的,不过这马上就过年,正月里表侄定是要温书,为会试做准备,不如就等会试完了,挑个日子去拜见我母亲,婆婆您觉得可好。”
那还有两个来月呢,虽然陈大太太觉得熊家只怕有些失望,可这说辞也合理,点头应了,接着就叹:“这还是头一个孙女,我就这样操心,等以后,还不晓得怎样。”曼娘笑着说:“那都是婆婆疼睐姐儿才会这样,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十个指头又有长短,等以后绯儿寻亲事,婆婆不这样操心媳妇绝不会说您。”
绯儿?陈大太太的眉紧紧皱起:“她不是才四岁?”曼娘笑了:“这时光是容易过的,再过两年,不就是绯儿寻亲事了?”时光真是容易过,陈大太太用手扶一下额头才对曼娘道:“你弟弟的婚事定下没有,那件事也过去一年多了。”
还有话陈大太太没有说出来,这世间对女子总是有些不公道的,男子做了这样的事,虽有损名声,可再过两年议亲,会被人赞浪子回头金不换,但女儿家若如此,难免会入了尼庵,一辈子伴了青灯古佛。
提到徐明楠的亲事,曼娘就摇头:“也有人来说,但阿弟总说不喜欢,母亲又怕拘逼紧了他不好,也没有太催促。”说着曼娘就想起刘吟梅来,上回一别之后就没见过面了,也不知道她向佛的心到底有没有动摇?就算刘吟梅看不上自己的弟弟不嫁他,可也不能伴着青灯古佛过一辈子,她还那么年轻,还该有大好时光,而不是心如古井,永远平静无波。
好在陈大太太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并没有注意曼娘这一时的走神,只是笑着说:“这事,是缘分,急不得。十一舅爷那边,不也过的很好。”
曼娘收回思绪浅浅一笑:“是啊,说起来,都是缘分。”陈大太太拍拍曼娘的手:“是缘分,急不得。”
“什么缘分?”睐姐儿的声音已经响起,接着帘子掀起就走进来,脸上满是笑容:“祖母,我听说您这边有好玩的,这才过来,还没进屋就听到您和我娘说什么缘分不缘分的?”陈大太太满是喜悦地把睐姐儿拉过来:“说你两个舅舅的婚事呢,还有你,也不小了,该找缘分了。”
☆、叮咛
睐姐儿用双手捂住脸;哎呀叫道:“祖母又拿我取笑了。”陈大太太把孙女的手拉下来,见她粉白面庞就伸手弹她脸皮一下:“这脸都没红,装什么?”睐姐儿抿唇一笑就赖到陈大太太怀里:“祖母,您不是常说,女孩家要矜持一些?”
陈大太太大笑出声:“你这孩子;就是这么爱逗我玩笑。”睐姐儿的脑袋一偏:“祖母不喜欢我娱亲吗?”陈大太太笑的越发开怀;曼娘看向女儿;眼里也满是喜悦;这个孩子,这个给自己带来许多快乐的孩子,愿她一生都欢喜。
正在说笑时候丫鬟行色匆匆走了进来:“太太;齐王府那边派人来,说今早老太妃用过早饭,在园里遛弯时不慎摔倒,这会儿宫中已经晓得消息,派了太医去瞧,只是太医说,老太妃年纪大了,又逢冬日,这回只怕……”
丫鬟没说完,见陈大太太面色就忙改口道:“王府来人说,特地来这请家里老太爷过去。”算起来,陈太妃今年已经八十五了,六十多年的富贵荣华,到今日也许就要走到头。
陈大太太一时竟没有说话,仿佛陷入沉思,曼娘当然明白陈大太太此时是什么意思,忙对陈大太太道:“婆婆,宫中太医医术高明,况且祖公公和老太妃姐弟情深,说不定老太妃瞧见祖公公,高兴起来,又好些。”
曼娘的话提醒了陈大太太,她用手按下头:“我老了,很多事都忘了。”说完陈大太太这才吩咐丫鬟:“你去告诉老爷,就说我亲自去告诉老太爷这个信,让他也跟了去。”丫鬟应是又道:“五爷已经晓得了,说他会去禀告老爷,这会儿只怕老爷和五爷都在老太爷那边。”
既然如此,陈大太太也扶了曼娘的手站起来,急急地往九阿公住处行去,这一路都没人说话。
来到九阿公住处时候,也是鸦雀无声,想来陈大老爷和陈五爷已经赶过来了。瞧见陈大太太婆媳过来,丫鬟急忙迎出来行礼,悄声道:“老爷和五爷都来了,太太您……”话没说完九阿公已经在屋里道:“进来吧。”
陈大太太带了曼娘走进去,九阿公坐在上面,面前放着茶,那茶袅袅冒着白烟,想来正在品茶。陈大老爷和陈五爷束手站在一边,看见儿媳孙媳进来,九阿公这才开口:“带上孩子们,一起去齐王府吧。”
说完这句,九阿公就不再说话,这是,陈大太太讶异地看向九阿公,带上孩子们,是要生离死别吗?陈大太太的嘴微微张了下,九阿公的眼垂下,他本是鹤发童颜十分精神,但说完那句,如同一下衰老,顿有皱纹丛生白发飞舞之感。
陈大老爷上前一步:“父亲……”这一声父亲里面满含惊诧,九阿公伸手摆了摆,声音低沉:“放心,没什么,我什么事没遇到过,况且这件事,不过是早晚。”
话虽如此,九阿公的眼角还是有泪流出,纵然此时儿孙满堂,富贵荣华,可在姐姐面前,还是那个什么都要依靠姐姐保护的孩子。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是九阿公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大千世界,那么多的人,可这世间,只有姐姐能真正懂自己,也只有姐姐,能够为了自己不顾一切。
十六岁入宫,二十五岁守寡,从红颜守到银丝满头,有多一半是为的自己。九阿公眼角的泪越来越多,多的竟擦不掉。陈大老爷上前一步,扶住自己父亲的手,再次担心地唤了一声,九阿公摇头:“没事,我没事,让孩子们也一起过来,去见见他们姑老祖,让他们知道,这边的富贵荣华,是怎么来的。”
陈大太太急忙应是,和曼娘出去。孩子们很快被叫来,等候在外。九阿公很快出来,和平常打扮一样,面上的泪痕已经不见,姐姐她,不喜欢自己哭,她说,阿弟,你是该光大门户的。
府中主人尽出,行动却很迅速,也没人高声说话。睐姐儿搂着妹妹坐在曼娘身边,把头靠在曼娘肩上。曼娘摸下女儿的发,对老太妃,曼娘有感慨有赞扬,但惟独没有的,是女儿为弟弟们牺牲,若真有什么事,曼娘是愿粉身碎骨也不愿儿女们有一点损伤。
车到齐王府,齐王亲自出来迎接舅舅,也只叙了两句就请九阿公往里面去,陈五爷被留在外面,女眷和孩子们被齐王妃接了,齐王妃面色有些憔悴,只勉强说了几句,里面就有侍女传话,老太妃请陈大太太带孩子们进去。
齐王妃忙亲自带了众人进去,陈太妃所住的院子依旧和平常差不多,照旧人来人往,但来往的人面上添了几分凝重。能闻到药味,厢房里还有几位穿御医服色在那忙碌商议,但从这情形看,只怕老太妃真要不好了。曼娘不由握紧女儿的手,睐姐儿把小脸贴向自己娘的手臂,默默地走进老太妃居室。
陈太妃年纪虽大,屋子收拾的历来精致,此时那些摆设都已被撤去,连窗帐都已换掉,这让曼娘有些心惊。
陈太妃半靠在床上,九阿公坐在床边,姐弟俩只是对视并不说话,秦婉柔快步上前轻声道:“太妃,舅公家的孩子们,都来了。”陈太妃这才看向睐姐儿他们,脸上露出喜悦,良久才对九阿公道:“孩子们都好,我就放心了。”
九阿公的泪又落下:“姐姐,我宁愿和你在那破屋,一起……”陈太妃无力地挥挥手:“那些事,都过去了,阿弟,我这辈子,并不后悔,你不必这样耿耿于怀。”说着陈太妃眼里透出几分依恋:“只是可惜我的阿弟,他本该是翱翔天穹的苍鹰,却做了那笼中的鹦鹉。”
世上哪有只有利没有弊的事,九阿公伤心至极,已经从椅上滑落,拉住自己姐姐的手大哭起来,旁边的人没一个敢劝。还是陈太妃拍拍他的背:“别哭了,阿弟,世间事,哪有那样十全十美的?好在远儿不错。”
说着陈太妃看向曼娘,曼娘忙上前跪下,陈太妃并没叫起,只是对她点头:“你很好,我很放心。”说完陈太妃又看着睐姐儿,睐姐儿也忙跪下,陈太妃伸手想抚摸睐姐儿,手却似乎没有力气,秦婉柔忙上前拉起睐姐儿的手送到陈太妃手上。陈太妃低头看着睐姐儿的那双手,这是从没沾过阳春水的手,柔软嫩滑,面前的少女也很美丽,她不会像自己一样,伴着老翁眠,青春就守寡,而是有她美丽的日子。
陈太妃轻声叹息,对九阿公道:“我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我都快要死的人了,陈家的女儿,不管怎样都不能嫁给老头子,年少守寡也不用去挣什么贞节牌坊,而是另行再嫁。你听到了吗?”
九阿公点头:“姐姐,我从没有不听你话的时候。”那就好,陈太妃闭目喘息,齐王知道这只怕是回光返照了,刚要开口劝陈太妃歇息一会儿再说,陈太妃已经睁开眼:“七小姐的孙儿和曾孙儿都在京吧,我想见见他们。”
齐王和齐王妃对看一眼,又看向九阿公。自己姐姐心里毕竟还是有不甘啊,九阿公默念一下才对齐王道:“见见吧,当年七小姐和姐姐,也曾闺中相伴。”屋内气氛更加压抑,齐王让人去传话,侍女已经端进一碗药汤,齐王妃亲自喂婆婆喝了,陈太妃喝下药似乎精神好些,面上添了些红润,但曼娘晓得,这不过是碗吊气的汤,为的是怕宫中有什么信过来。
孩子们正准备出去时候,外面有人进来:“太子殿下奉陛下之命前来探望。”屋内人全都站起,女眷们避入屏风后面,太子已经走了进来,他今年不过十四岁,十分沉稳,见众人行礼就摆手:“免礼,我是奉父皇旨意,前来探望老太妃。”
说着就匆匆往陈太妃床前走去,问了几句,齐王妃代答了,太子虽年轻却也晓得只怕陈太妃这回是好不了了,循例安慰几句,外面又有人传:“熊家的表爷和表少爷都到了。”齐王瞪那报信的侍女一眼,陈太妃倒睁开眼:“无妨,是我要见他们。”
说着陈太妃看向太子:“若有冒犯,还请殿下恕罪。”休说陈太妃辈分这高,就算辈分没这么高,太子奉命来探病,也不会对此有什么不悦,忙道:“太妃要见亲戚,这是本分,我怎敢降罪。”
说完熊家的人已走进来,熊三爷和熊三奶奶还有熊大少爷一瞧屋内这阵势,先叩见太子,然后才要依次行礼,太子已经摆手阻止:“不必了,你们快些说话才是要紧。”
熊三爷应是,带了妻子和侄儿膝行到陈太妃床前,陈太妃看着熊三爷,努力想从熊三爷脸上寻找出当年那个美丽温柔的陈七小姐的影子,可惜没有寻出一丝相似,倒是熊大少爷有一双和陈七小姐一样的眼睛。六十多年了,那个夜晚似乎还在眼前,那时的自己掌心冒汗,这一去也许就再不能回来,但为了弟弟,就算粉身碎骨都不怕,更何况是入宫呢?
那一站出来就是六十多年,陈家人厚道,一直都照顾弟弟,可就算如此,有时心里也是有一点点不甘心。从十九岁后,陛□体日差,后宫妃嫔就再没承宠过了。
陈太妃看向屏风那边,似乎能看到睐姐儿美丽的脸,还有自己孙女们的脸,她们不会再像自己一样了,永远不会。屋内很安静,都在等着陈太妃说话,但只能看到陈太妃一时微笑一时叹气,似乎这一生都在眼前,没有遗漏。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的很感慨。
☆、薨逝
陈太妃的喘气声越来越长;终于开口对熊三爷道:“我这一生,有欢喜有伤心;小姐她的日子;过的好吗?”熊三爷有些奇怪,但很快就道:“家祖母自然没有太妃的富贵荣华;不过是和祖父白头偕老罢了。”
不过如此罢了,陈太妃似是自语:“如此,就好。”说完陈太妃的眼就缓缓闭上,那喘气声越来越长。这是将要油尽灯枯的前兆。齐王对太子恭敬地道:“殿下;是否……”太子对齐王道:“还请十一曾祖把外人都请出去。”皇帝既遣太子前来,想来不止仅仅只是探病这事;齐王妃已去了屏风后面;请陈家内眷往外回避。
熊家人虽感到莫名其妙;但也遵令起身出去。跟在熊三爷身后的熊大少爷听到衣裙窸窣之声,忍不住悄悄抬眼去看屏风后转出来的人,一眼就看到睐姐儿,比起原先多了几分端庄,熊大少爷的心不由微微一荡,接着就忙跟着熊三爷走出屋子。
已有侍女过来请熊家人到厢房歇息,熊三爷正待说话,就听到院门口传来说话声:“这里好生热闹。”声音有些高亢,自进了齐王府,熊家人就小心翼翼,此时听到有人这样说话,不由往门口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