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假装痛苦道:“没、没什么事,就是肚子疼,我趴会儿就好,你去忙、去忙。”
她担心地看我一眼:“那你先歇会儿啊,婆婆去给你倒碗水。”
我松了口气。
悲催的是沈婆婆有个四五岁的孙女,年纪小小却颇是热情,几乎回回来都要同我聊上半天,一听说我肚子疼,便天真地坐过来:“窦姐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听完就不疼了。”
我脑门上瞬间浸出滴大汗,为难道:“可姐姐现在不想听……”
哪知道她是个执着的孩子,对我眨巴两下眼睛,拖着稚嫩的嗓音道:“我每回肚子疼的时候婆婆都给我讲故事,听完就不疼了。”她想了想:“我前几天学了个新的故事,姐姐你要不要听啊?”
我抽了抽嘴角:“你讲吧。”
她跪在条凳上,两手撑着下巴,做出副认真的模样:“在我们黎国的大皇宫里,住着位尊贵又善良的公主。有一天,公主听说将军府有位善良又好看的公子在给穷人送粮食,就偷偷溜出来,去看那位好看的公子,可好看的公子根本不理她,公主很伤心,回去后跟天天跟大皇帝哭着喊着说要嫁给那位公子,大皇帝头疼之下就答应了帮这个忙……”
我越听越听不下去,打断她道:“你说的这个公主是哪位公主?”
她趴在桌上想了想:“就是大皇宫里最小的公主,叫福……福……”
我顺口接上:“福昌公主?”
她颇高兴地拍手:“窦姐姐真聪明,大哥哥说的就是福昌公主。”
我脑门再浸出两滴大汗:“大哥哥?谁是大哥哥?这个故事是谁讲给你听的?”
她捂着嘴笑了一会儿,指着我身边的那个人:“就是姐姐身边的这个哥哥啊!大哥哥常常都来这里哦,每次来都陪我讲话呢。”
我一个没趴稳,险些摔下桌去。
落到一半,旁边伸出只手来,隔着半张桌子将我拽住,慢悠悠道:“窦姑娘,坐稳。”
我回头看着拽住我的这个人,好看的唇角稍稍上挑,深邃的眸子柔软带笑,整个一如沐春风的神情。
我颇尴尬地撑着桌子调整好姿势,清了清嗓子道:“你,跟我过来。”
他微微一笑,在桌上放下锭银子,又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大哥哥有事先走了,这些银子记得交给姥姥。”
小姑娘欢喜地点点头又来看我:“窦姐姐,你肚子不疼啦?”
我跨出去的脚瞬间顿住,干干笑了两声:“不、不疼了。”
她仰头天真地笑道:“我没骗你吧?听完故事就不疼了。窦姐姐,下回你再肚子疼就来找我,我再讲故事给你听。”
“……”
从豆腐摊出来,我与蕴华一前一后地行走,心里琢磨着他究竟是如何知晓的我福昌公主的身份。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他忽然在一棵高大的槐树下停住:“据说公主在民间姓窦,不知全名是什么?”
我思忖着走得也够远了,豆腐摊的小丫头该是瞧不见了。树下正巧有个石凳,便矮身往那一坐,冷冷吐出三个字:“窦霓婉。”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逗你玩?”
当初取这名字确然署的是这个意思,纯粹是觉得好玩,想不到竟被他一眼看穿,委实无趣。我咳了一声,端出个后宫妃嫔之间常端的架子:“说吧,如何晓得本宫身份的?”
他瞧我这等严肃的模样,立马拱手做了个辑:“恕末将眼拙,那日在将军府门前未能将公主认出来,事后一回忆,发现公主身上虽脏乱了些,衣裳的料子却是上好的云纱,这种他国进贡之物莫说是乞丐,就是这帝都的大户都不一定能用得上,便猜想公主定然身份不低。”他笑了笑:“后又在市井中见到公主伙同身边侍卫教训右相顾允之的儿子顾宁,回府后稍稍一查,便晓得了。”
我在心里细细一掂量,那顾相在朝中位高权重,一般人确然是不敢招惹的,敢招惹的自然也不可能是一般人,原是在这里露出了端倪。可教训顾宁之事离此时已然两月,他竟已晓得我身份这么久了么?
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我说:“私自调查本宫之事暂且不提,跟小丫头讲故事毁本宫声誉你怎么说?”
原以为他会无限惶恐地恳求我饶恕他,却没想到他对着我又是一辑:“末将现在便去刑部领罪。”没等我回答,转身便走。
这还了得,倘若尚书大人问:“你如何毁福昌公主声誉了?”他老实交代:“向坊间一个小丫头说她痛哭流涕地想要嫁给我。”我日后还要不要见人了!情急之下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将他拉住:“等等……”
他回头一本正经地看着我:“公主还有何吩咐?”
我踌躇半天,终是道:“算了,你不用去了。”
他嘴角一勾:“正巧我方才也是说着玩的。”
“……”
作者有话要说:姑娘们,我又来啦~
☆、第三十七章
此后几乎回回出宫都能遇上蕴华,多是他忽然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将我气得咬牙切齿之后又淡定从容地退回去。我堂堂一位公主,不仅对他的流氓行径毫无办法,随着时间的推移,落下的把柄还越来越多,最终演变成出宫不是被迫随他去诊摊给赠医施药的大夫帮忙,便是百无聊赖地在营中看他骑射练剑,他若心情好,便奖励我吃碗豆腐脑,或骑马出城玩一天。谁能想到,风光无限的福昌公主,竟成了别人的小跟班。
初时我确觉得丢脸,后来不知怎么,却觉得,也许就这样跟他吃一辈子,玩一辈子也不错。
我总是后知后觉。冒出这些想法的时候,蕴华正在迎护十三皇姐的路上。
十三皇姐的母妃是祁国的公主,因性子清淡而不得宠,在皇姐八岁那年郁郁而终。皇姐三月前前往祁国,便是去探亲的。
父皇说,蕴华跟十三皇姐自幼相熟,此次皇姐回来,自然是由蕴华迎护比较妥当。我仔细回想一番,发现与皇姐相交多年,玩得尽兴时甚至同床而卧,却从未听她提起过这桩子事儿。听父皇这么一说,便立刻有几分置气,觉得她或许未必像我一样,将对方当做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但那时年少,毕竟是孩子心性,气过也就忘了。又或许是蕴华走后的那种空落感占据了太多,根本没有旁的空挡去想这些事,直至皇姐回来后的很长时间都未提及。反而是她先问的我:“你喜欢他?”
我从殿前那一丛枫林中回过头来,假装茫然道:“谁?”
她堆着脸笑:“白恒。”
我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做着鬼脸跑出去:“不告诉你!”
她嬉笑着追出来打我,我吓得跑进枫林。秋天的枯叶在脚下“哗哗”地响,和着那些轻歌笑语,消散在风里。
跑得累了,便齐齐躺在地上喘气。
皇姐正色了问我:“你喜欢他吧?”
我看着绯红的枫叶一片一片往下落,不自觉都能笑出来:“嗯,我喜欢。”
后来的她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只是在一次家常晚宴中,一向乖巧的皇姐拒绝了父皇要给她挑选驸马的提议。说是舍不得父皇和宫中姐妹,想再留个几年。
事后我戏谑地问她:“舍不得宫中的姐妹?你在宫中哪还有其他姐妹啊,莫不是舍不得我罢?”
她抬头白我一眼,又低回去写上几笔,才道:“是是是,就是舍不得你,满意了吧?”
我将她手里的狼毫夺过来:“诶,说正经的,为什么?”
她看着纸上歪过去的一笔皱了皱眉,抬头笑着说:“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有什么意思?一辈子就那样稀里糊涂地过了,连情爱是个什么滋味都不晓得。”她不经意地扫我一眼:“可生在皇室哪能有什么选择,即便是心里有喜欢的人又如何?指不定哪日就要嫁到他国去了。”
听完这席话,之后的很长时间我都为之惶恐,生怕父皇一个心血来潮,将我嫁到他国去了。却也不晓得该怎么办,只一面惶恐着,一面想起,我喜欢的这个人,他从来都没有说过喜欢我。
陷入情爱中的人总容易患得患失。那时候的我,连看见一朵花败了都能愁上个大半日,整日足不出户,净关在房中胡思乱想。一会儿觉得蕴华之所以亲近我,是认为带了全黎国最尊贵的公主当小跟班很有成就感,一会儿又觉得是父皇怕我出宫遇到危险,才特意安排他用这种方式保护我,一会儿又觉得……他应该是有那么一点喜欢我的吧?
可他为什么就是不说呢?为什么呢?
如此消沉了大半月,我终于觉得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开始差人寻些民间的话本子回来,研究男女之间究竟是如何向对方坦诚心意。大约看了三四天,发现民间的男女多是送些定情信物以表爱意。对方若微笑着收了,便是喜欢;若看都不看一眼就走了,便是讨厌;若收完对送的人说了谢谢,便不是喜欢也不是讨厌,他只是需要这样东西罢了。
可叹情爱这东西果真神奇,竟让一个一看书便犯困的人骤然间变得如此勤奋,不仅能书不离手连看数日,还能在短时间内参悟其中道理。由此可推断,当年我的启蒙老师若以这样的方式授教,指不定那时的我就已经是一位哲学大师。
第二日,我去骁骑营寻蕴华,他正在指挥将士操练。
外头兵器声战鼓声震天,我握着要送给蕴华的信物坐在帐篷里,手心都浸出汗。那是一枚玉佩,用稀罕的羊脂白玉雕刻,父皇专程为我打造的东西,象征皇室地位的东西,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东西。
帐篷外不时传出脚步声,每过一阵便令我紧张一回。也不晓得究竟紧张了多少回,反正蕴华没有来,直到太阳的光影从帐内移到帐外,我终于趴在桌案上睡着。睡得迷迷糊糊,隐隐觉着对面有人看我,立马一个激灵从桌案上爬起来。
蕴华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等我很久了?”
我摇了摇头。
他勾了勾嘴角:“今日没什么事了,肚子饿不饿?我带你去吃东西。”
我再摇了摇头。
他认真打量我半天,噗嗤一声笑出来:“怎么了今天?怎的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
我紧紧握住手中的玉佩,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递给他,事先准备好的台词也忘得一干二净。脑袋空白之下,快速将玉佩塞进他手里,塞完也不晓得说什么,转身便往帐篷外奔。
自然是没能成功。才将将奔出一两步便被他拉住:“这是什么?”
我觉得整个面颊至耳根处都在发烫,低头看了半天鞋面,声音低得自己都快听不见:“玉……佩啊。”
他默了一会儿,笑道:“我知道这是玉佩,我是问你把它给我是要做什么?”
我仔细回想准备了一晚上的台词是如何说的,急得心都快蹦出来。这就好比父皇平日里出考题,越是着急便越是答错。情急之下摆出个不可忤逆之势:“收了我的东西以后就是我的人了,及笄大典那日记得拿它来提亲,知不知道?”说完没等他反应,便迎着秋日的斜阳奔了。
事后懊悔不已,我怎么忘了瞧一眼他脸上是个什么神情啊?!
此后两月过得相当煎熬。一方面不确定蕴华会不会在及笄大典上向父皇求亲,一方面又忧虑于他若在大典上求亲,父皇会不会顺利答应。
据说在那日,多会有他国来使携礼祝贺,这是我的荣耀,也是我的灾难。这代表父皇或许会一个高兴,将我送去与他国联姻。从小便知道,生在皇族应一切以社稷为重。父皇再宠溺、再迁就,也不过是他心中喜爱的一件物什罢了,而江山社稷才是重中之重。喜欢的东西和重要的东西放在一起,被割舍的,往往会是前者。
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及笄大典的前一刻,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一件大事。我被人掳走了。
整个行路的过程都昏昏沉沉,只通过四周的摇晃和马嘶声判断身在马车之中。有时张开眼会看到些许光线,有时又黑得好似掉进了深渊。我活了十来年,也在宫外晃荡了许多年,要说遇上实实在在的危险,这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本该满心都是惶惑慌乱,却根本来不及惶惑,下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