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中途连个梦都没做,醒来已是华灯初上。我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正奇怪于蕴华怎的没叫醒我,身上却落下个灰扑扑的袍子。我将袍子拾起来瞧了一瞧,又朝桌案上看了一看,不想那蕴华也伏在桌案上睡着了。身下还压着副画,且正是本夫人的海棠春睡图。
我无语地将袍子搭回他肩上,特意加重了些力道,带起一股凉风。本指望着这一举动能令他醒转过来,不想却没能如愿,他仍是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无奈只得坐在一边呆呆地将他望着,盼着他早些醒来。
本想唤他两声,但想一想又觉着不大人道。上午听他说昨夜被人缠住一夜,今早一脱身又赶紧跑到城外去追我,结果风尘仆仆地奔回来还为我算了一天的帐,此时大约是困得很了。
我想,蕴华这个人除了小气些外,其他都还是不错的,既能文又能武,还能拨算盘,长得也不赖。就是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人,他怎的会是个断袖?
正想得出神,本夫人的肚子却适时地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得是荡气回肠余音袅袅,在空荡荡的书房中显得格外嘹亮,生生将桌案上的蕴华给惊醒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懒懒道:“你这样盯着我看多久了?”
我赶忙摆手:“没有没有,我也将将才醒。”
他笑了笑,没说什么,只默默地将身上的袍子穿好。
我又道:“楼下的伙计没上来叫我们么?”
蕴华一面将桌上的画收起来一面道:“哦,我看你睡得香,便叫他们先走了。”
我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来:“啊?那门都锁了我们该如何出去?”
他叠画纸的动作顿了顿,淡淡道:“这个我倒是没想过。”
我欲哭无泪:“莫不是要在这里呆一晚上罢?”
蕴华面容严峻地看我一阵,兀地噗嗤一声笑出来:“同你说着玩的,看把你吓得。”说完施施然奔过来捉我的手。
我条件反射地后退两步,讷讷道:“你做什么?”
他看我一眼:“自然是带你出去。”说着便将我牵到窗门前,没等人反应过来,他已噌地一下带着我跳了出去。落地后笑着道:“上回不是从这里跳过的么?这回该是熟门熟路才对。”
我惊魂未定,赶忙从他身边跳开,抚着胸口道:“上回确实从这里跳过。但我还记得上回同你说,跳之前先吱一声的。”
他抬脚走在前头,轻飘飘道:“我也记得上回同你说过,多试几回便习惯了。”
我活生生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略微有些生气。主要是没想到他这个人这么气人,这口气憋在心里就像猫爪子在挠,但又拿他没有办法,这就更可气了。唯一能做的,只有小跑几步超过去,将他甩在后头眼不见为净。
拐过两条巷子,却听得后头没了动静,贸贸然转头去看他又拉不下面子,只得找了个墙根子躲起来,偷偷往后头瞧上一瞧。倒不是担心他走失,委实是此时夜黑风高,又接近年关,强盗小偷的作案率大大提高,我一个妇道人家走起夜路来难免会有些毛骨悚然,晓得后头有人护着,自然会安心些。
不想蕴华果真是不见了踪影,空空的巷子里只有呜呜的风声和翻飞的招牌布,且隐隐听得远处有打斗声。我打了个哆嗦,完全不知该回去寻他还是快些回府。正在左右为难,一回头撞上个黑乎乎的影子,我立马被惊得叫出来。
叫到一半,被那影子将嘴捂住。那影子轻声道:“是我。”我松了口气,原是蕴华。
我说:“你方才去哪了?”
他拉着我便跑,一边跑一边道:“先随我回府再说。”
我惶恐道:“你又被人追杀么?”
将将说完这句,面前忽的跳出十来个黑衣人,堪堪拦住我们的去路。
蕴华冷笑一声:“倒是长进了么,知道先拖住我的护卫再来对付我。”
那十几个黑衣人听完却面面相窥,皆是一脸茫然。
我悄声对蕴华道:“难道不是同一拨人么?你到底有多少仇家?”
他没搭理我,朝面前的黑衣人道:“几位莫不是寻错了对象了罢?”
他不说还好,一说完那十几个黑衣人立刻齐齐拔刀,极速朝我们的方向冲过来。且那刀锋所指的方向不是蕴华,而是本夫人我。
这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本夫人向来没得罪过什么人,怎的会有人要杀我呢?但现在不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眼下的问题是那十几个人已冲至我跟前,蕴华隐腰间的软剑已然出鞘,我被他从左边甩到右边,从右边甩到左边,耳边尽是兵器的摩擦之声,身边尽是明晃晃的寒刃。
身边不时有人倒下,有人闷哼,却来不及去看清。打斗未停,我已被吓得脚软,被转得头晕。蕴华抓着我躲闪的速度渐渐慢下来,我不晓得究竟是他体力不支,还是敌人有所减少。骤然间身子一轻,耳边风声呼啦而过,打斗声顿时消停,只听蕴华在耳边道:“先离开这里。”
我回头看了眼,那十几个黑衣人还剩下一大半。如此说来,呃,我们现在是要逃命。
不得不说,轻功这门艺术确实是门好艺术,前几日才用它翻了院墙,如今逃命又派上了用场。蕴华能将这门艺术用得如此出神入化,委实令人欣慰。
也不晓得奔出去多远,蕴华带我跳进个宽敞的院子,越过院中的池塘,躲进座庞大的假山当中。我四下里望了一望,总觉着这地方隐隐有熟悉之感。便问他:“这是哪?”
他朝外头探了探风,道:“太守府。”
我惊讶道:“啊?”
他还没应声,周围突然传出阵急促地脚步声,蕴华立刻将我推入假山的缝隙当中,自己也闪身钻进来。我及配合地给他让位,使劲朝里头挤了一挤,以便他钻得顺利。不想他将将入得缝隙,外头猝然间“噗通”一声,像是有重物落水的声音。这一声过后,太守府即刻热闹起来,到处人声鼎沸,人人都在喊着抓刺客。
我强忍住笑意,朝蕴华道:“定是有个傻子落水了。”
他回过头来,淡淡道:“目前太守府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们人少,可以躲在暗处,他们人多,自然是要吃亏的。”
我正欲夸他两句,一抬眼瞧见我们二人的脸竟是贴的如此之近,赶紧敷衍地笑了两笑,顺道朝里面挪了一挪。
☆、第十九章
不想这假山是个外扩内窄之势,挪到一半死活再挪不进去,无奈只得将头尽量往里靠。
蕴华半天没动,仍是方才转过头来的姿势,此处太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听得均匀的呼吸,闻得淡淡的青草气。外头偶有火光闪过,人声仍未停止,想是府中的守卫在搜寻那帮刺客。我贴合在凹凸不平的假山之中,触感冰冽寒凉,头上却冒出几滴大汗。倒是要躲在这里多久喂!我就着个半仰歪靠的高难度姿势,已有些支撑不住。
半晌,蕴华道:“你怎么了?受伤了?”
我艰难地摇了摇头。摇完想起这里太过漆黑,根本看不见,又赶紧补充道:“没有,没受伤。”
他声音有些着急:“那怎的呼吸这么急促?受伤了就说出来,不要死撑。”
我呆了一呆,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什么。他着实是将我想得太伟大,受了伤还死撑,这完全不是本夫人的个性。呼吸急促是因为目前这个站姿太过高难度,选择这个高难度的站姿是因为想离他远些,但这叫我如何说得出口。想了半天,道:“真没有,我就是有些热。”
蕴华低笑出声:“热?”
我揣摩着他这是个不大相信的笑,又道:“真热,不信你摸摸,我额上都浸出汗来了。”
他顿了一顿,终究是没伸手过来摸我,反而轻飘飘道:“据我所知,身体发热且伴有呼吸急促,通常是……”
我想这真是越描越黑,赶紧打断他:“是因为这假山有些挤,呵呵。”
他高深莫测道:“能在寒冬腊月被这凉飕飕的假山挤得冒汗,倒是个奇事,我方才还以为你感了风寒。”
我抽了抽嘴角,脑门上的汗又多了两滴,敢情是我自己想歪了么!
此后我们再没有讲话,直到院中恢复宁静,蕴华才施施然从缝隙中钻了出去。我松了口气,也准备往外钻,却无论如何也钻不出去,方才挤得太深,右脚脚踝处竟是卡住了!
他立在外头凉凉道:“怎的还不出来?该不会是在里头睡着了吧?”
我撑着假山使劲扯了扯,却仍是没能扯出来,四下漆黑一片,又辨不清这卡住我脚踝的假山是个什么形状,扯的时候就更是没能掌握好方位,反倒是卡得更紧了些。无奈只得忍着痛道:“我卡住了,出不来。”
他立马又钻回来,急道:“哪里卡住了?”
我说:“脚,脚卡住了。”说完将身子侧过去些,以方便他有足够的空间蹲下来。
蕴华蹲下来摸索一阵,指尖触到脚踝,痛得我倒抽一口凉气。他不知从哪掏出个火折子照了照,沉声道:“怎的不早说,都浸出血来了。”
我委屈道:“这不是将将才卡住么。”
他蹙了蹙眉:“你忍着点,可能有些痛。”说着将火折子递给我,伸手去拔腰间的长剑。
我惊了一跳,一把将他掀开:“就没有别的方法么?只能将脚砍掉?”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指了指我足下的假山:“卡住你的这两块石头正好凸出来,若不将它削掉,如何出得来?”
我哦了一声。
蕴华提剑开始对付凸出来的石块。这着实是个精细的活,既要保证不伤到我,又要保证不惊动府中守卫,还要保证高效快速,否则脚踝肿起来,就更是难以取出,不能一剑劈下去,只能一点一点慢慢磨。
我趴在凌乱的石堆中感慨万千,觉得本夫人与这太守府的后院委实有缘,三天之内便来了两回。一回躲酒,一回躲刺客,且回回都有蕴华,回回都要因他发生点意外。真不晓得是不是同他八字不合,也不晓得他究竟是来报答我的还是报复我的。记得当年文渊死后,青州城有人传八卦,说钱家找了个媳妇给钱大少爷冲喜,结果因那媳妇命太硬,反将人家克死了。现在想想,若我果真命硬,那蕴华这命该是金刚石了罢。
从假山中出来已是半个时辰后,脚踝处因挤压摩擦发生肿胀破皮,疼得完全不能行走,只能由蕴华扶着作单脚跳跃。一路随他跳出院墙,蕴华突然善心大发,说要背我回府。
我立刻警戒地将他望着:“收钱不?要我日后背回来不?”
他坦然与我对视:“倘若我果真想同你算得这么清楚,那你欠我的可不止这些了。”
我愣了一愣,还没来得及决定,已被他一把拎在背上放着。我琢磨着此时天寒夜深的,该是没什么人会看见,若一路跳回去,且不说我这体力跟不跟得上,只怕是天亮都归不了家。便也没作反抗,硬着头皮生生地受了。若他日后非要我还这个人情,那便还吧。如他所说,左右我欠他的也不是一星半点了。
蕴华一路沉默,我料想是因背上驼了个人,被压得讲不出话,便也极配合得没有出声。夜幕里没有星子,唯有一轮上弦月遥挂天边,清冷月光洒下,伴着淡淡青草气,铺整一路冷香。
他将我往背上提了提,突然道:“你想记起自己是谁么?”
我呆了一呆,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他又道:“我只是在想,若是能记起来,或许便能知道今晚追杀你的是什么人了。”
我想,即便我当年少不更事得罪了什么人,也不至于让别人恨到要置我于死地的地步吧?况且已经时隔七年,我又已经没了记忆,恨一个人真的可以恨这么久么?退一万步说,就算那事主果真怀恨在心,日思夜想地要杀我,也不会巧到今日才寻到我吧?
我说:“也许今晚的刺客根本就同我没什么关系,搞不好人家表面是想杀我,实际上是想让你分心呢?上回有个刺客不就是如此么?”
他半晌无言。
我却心下忐忑,觉得方才那样说好像不对,这分明是在责怪他连累了我嘛,又立刻改口道:“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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