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只得端起面前的茶盏,低头饮了一口,顺道以眼风四处搜寻一阵。
从左边瞄到右边,发现只有斜对面一位着暗紫色绣金纹袍子的公子听得不大认真,不仅微仰着头颅,且那视线所对之处,堪堪正是本夫人我。我抬头看他时,他也不闪不避。那灼灼目光热烈中带着隐晦,疏离中带着婉约,看得我周身的汗毛都竖了一竖。
回想当日去公主庙求签时,那解签先生说‘夫人怕是要犯桃花啊’,如今将之于这位身着暗紫色绣金纹袍子的公子这道复杂的目光相结合,我觉得,呃,这朵桃花多半便是他了罢。
但一个男人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妇人看,终究不是个体统,我便琢磨着该如何让他有这个觉悟。而就在考虑究竟是‘我先避,还是以眼神杀得他退’这个重大问题的瞬间,席上不知谁打了声响亮的呼噜,将原本入神的宾客惊醒一大半。我突感天灵盖一道灵光打下,赶忙趁此机会将视线移开,回首去众里寻他找寻那位打呼噜的知音。也正亏了这一扫,我方才悟得那众人点头的姿势原是在打瞌睡。
试想几十号人同时在席上打瞌睡,这该是个多么庞大而壮观,悲催又喜感的稀罕场面啊!
太守大人遭遇如此尴尬,只将皱巴巴的脸黑了一黑,便再未讲话。一旁的司仪十分懂事,嗓音也相当洪亮,两步窜上来,长长地嚎了声“募捐开始”,立即将没醒的那部分也嚎了个精神。我有些感慨,觉着不论什么时候,与金钱挂钩的事总能为众人提神。
角落的笔官准备好笔墨,这就开始募捐了。片刻功夫,大厅内又恢复了原先的生气,席上的各路家主一个接一个地将带来的银票递交上去,笔官每记录好一笔,司仪便嚎一嗓子报个数。可谓是十分透明,十分公开。
但我却觉得,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令大家产生一种攀比情绪。这就好比男人们娶小妾,娶得越多,越漂亮,就越彰显自家实力,也就越有面子,越有优越感。但凡有点财力的人家,哪个不是妻妾成群。你娶我也娶,你的漂亮,我的比你更漂亮,就算在质量上不能占优,也起码要在数量上占个先。这就直接导致富人家的老婆越来越多,穷人家越来越娶不到老婆。今日的募捐采取公开透明政策,也是一个道理。
但谢太守今日,恐怕有些失算。我听了好一阵,发现这银两的数额基本在一千两至三千两之间浮动,偶尔有个数额高些的,也不超出八千两。但每每有捐得多些的冒头,也能引得底下一阵议论。
文昊摸着怀中的银票,有些按耐不住:“倒是要等多久啊!”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年轻人,莫急,心急喝不到豆腐脑,我们势必要等到最后一个出手,才能够一鸣惊人。”
他回头看我一眼:“你是想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吧?”
我愣了一愣,觉着好像是这么说的,于是点了点头道:“呃,其实也可以这么理解。”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忙了一天,今天总算把这章补齐了。
呃,大约晚上还有一更。
☆、第十四章
这一等便又是大半个时辰。我与文昊闲来无事,双双坐在椅子里饮茶,结果因茶水饮得太多,接连跑了三趟茅司。未免错过募捐,每当我奔出去时,便将银票交给文昊,他奔出去时,便将银票转交给我。如此反复几次,我们终于悟出一个道理:一切不以口渴为缘由的饮茶都是找罪受。
此后的时间我们深深谨记这个道理,窝在椅子里干巴巴地等着抛银子。但这太守府的办事效率着实低下,我们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当司仪哑着嗓子喊‘还有没有要捐的’的时候,我已忘记此行的目的,还是文昊捐完银票走回来,引得全场哗然之际才骤然省得,原来十万两白银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抛了。
我竖起耳朵听了阵底下的议论,多是说钱家后继无人,只剩下两个败家子云云。这没什么可气,天才总是不被人理解,此番舆论完全在我意料之中。
文昊凑近我身边,疑惑道:“不对啊,底下的人怎么都在骂我们傻呢?”
我说:“那是因为他们傻,他们不晓得这御史大人是何身份,一会儿等谢太守宣布八皇子入席之时定会气得捶胸顿足的。”
将将说完这句,谢太守便从椅子上站起来,朝我们的方向招呼道:“今日由永丰钱庄的钱家博得头彩,实在是可喜可贺,老夫在这里替青州所有需要救济的百姓向钱夫人以及钱二少爷道谢,有二位如此慷慨的善人,实乃百姓之福。”
我与文昊赶忙起身,朝谢太守连连作辑,顺道说了几句忧国忧民匹夫有责之类的话来提升光辉形象。自然又是引得底下交头接耳,议论声声。
一顿客套之后,谢太守一挥袖子,这就宣布开席了。我愣了一愣,心里直犯嘀咕,这八皇子还未到场,怎的就宣布开席了呢?我们捐了这么大一笔银子,就为了引得他的注意,这下可好,竟是连个面都没见着,好歹也出来吃杯酒呀!
文昊扯了扯我的袖子:“这十万两银子该不会是都打了水漂吧?”
其实我心里也相当没谱,但为了不让他怀疑本夫人的英明程度,只得硬了头皮安慰道:“放心,不是还没拿到牌匾么?我猜他定会亲自送到府上的。”
文昊将信将疑地看我一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端菜的婢女迈着翩翩步子涌入大厅之中,只片刻功夫便将桌上摆了个满满整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通通都有,可见这太守大人为了崇德宴是下了些本钱的。大伙儿吃得挺欢快,我却满心忐忑食之不下。主要是一想到那十万两白银扔出去,有可能连水花都没荡起一粒,便有些不是滋味。
同桌的商户前来敬酒。敬完文昊便又敬我:“钱夫人一介女流却能如此大义,可谓是女中豪杰,今日能与夫人同桌,实乃荣幸……”
我想,此人嘴上将我夸得天花乱坠,心里指不定在如何骂我傻呢。但事已至此,就算是打落牙齿也只能和着血水往肚子里吞,亦只好笑着陪他饮了。
敬酒这码事,向来是有一个人带头便有一群人随波逐流,几十号人轮番上阵,再好的酒量怕是都要犯晕的,更何况是我这种不大饮酒的,几圈下来便有些不胜酒力。好在文昊对这方面略微擅长,再有人来,便颇贴心地为我挡上一挡。但芸芸众生当中,总免不了会遇到些不依不挠的,宴到一半,我已有些占不稳脚。
正惆怅着该找个什么缘由离席避上一避,场中突然丝竹声起,紧接着冲出一众衣裳单薄的舞姬,人手一条彩绫,那水蛇般的腰身扭得勾魂之极。这席上大部分皆是男人,如此腊月寒冬,能见到此番景象的机会不多,自是万万不能放过。是以,当舞姬们袅袅娜娜地入得厅中,便即刻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这真是个天赐的好时机啊好时机,若不好生利用怕是要遭天打雷劈。我这方位本就是个靠边的,遁起来也是相当便利,当即便毫不迟疑地找了个缝钻出去。
也不知奔了多远,只觉耳边丝竹声渐行渐微,目光所及之处也愈发的天旋地转,转着转着便有些辨不清方位,只凭着面前的一汪池塘猜测大约是身在太守府的后花园。本想找个家丁丫鬟来问上一问,再找间厢房歇上一歇,不想转了这么许久却未发现半个活人。
一小股凉风顺池塘越过来,将酒气吹得散开,更是让人迷迷瞪瞪直犯困。眼下找不着路,头又晕得越发深沉,面前的池塘边正好立了座假山,我便决定先去假山中打个盹,等头脑清醒些再想法子走出去。经过这么多年的醉酒经验,我觉得目前这种状态就适合睡上一睡,否则指不定要为钱家丢掉多大的脸面。
哪晓得本夫人今日这运势是个诸事不顺之相。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入得假山,却见一男一女躲在假山深处颇亲热地拥在一起,将我原本要打盹的地盘占了个干净。我暗叹一声倒霉,好不容易遇上对活人,竟是个藏起来幽会的。此番走也不是,上去问路也不是,踌躇半晌,干脆一咬牙,趁着醉意就这么往角落里躺了。
也不知躺了多久,隐约听得附近有人讲话,絮絮叨叨闹得人头疼。
讲话的是个尖利的女声:“这青州城中究竟有什么,竟能让你以命相守?你可知他来此处便是为了杀你!什么至交好友,那都是陈年旧事,你以为他还会手下留情么?”
半晌过后似乎有个男人答话,低沉的嗓音听不大清,我觉得耳根子清净了些,便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不想这起先讲话的女人偏偏不让人睡得安生,隔了一阵又嘤嘤呜呜地哭起来,一面哭一面道:“她已经死了这么多年,难道你还放不下?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只是想留在你身边而已,就连这么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能答应么?你可知我此番跑出来……”
我感觉太阳穴一阵一阵地发紧,不过就是想好好睡上一睡,就连这么个小小的愿望都不得满足,委实气人。当下便扶着假山爬起来,跨出一步呵斥道:“要幽会不好到别处去么?此地我已经占了。”
此话说完,面前两个人影愣了一愣,齐齐回过头来。
那女子哆嗦着嘴唇喊出个‘十七’,一张脸惊恐得煞白。我昏昏沉沉,全然分析不出她如此惊恐是为那般,只记得今日大约是初一,并不是十七。立在后头的男子一把将她掀开,原本低沉的嗓音顿时升了两个调:“素锦?”
素锦是我的名字,我记得。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名头已经响到这个地步,随便找个地方睡一睡都能遇见熟人。我定了定神,将面前这个玄袍男子打量一番,又将他这个形象在脑中定了位,当即惊得倒退两步:“蕴、蕴……”
话还没说完整,我已一脚踩空,直直坠入身后的池塘之中。
当年我被文渊从清江里捞起来时便是个不会水的,否则也不会让江中的乱石撞了脑门,失了记性,可如今时隔多年,却仍是没有学会。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我却将智吃了,长了两堑,真是匪夷所思。
池水冰凉刺骨,咆哮着翻过头顶,我在水下抖了两抖,酒也醒了一大半。
周围景致模糊不清,完全辨不出哪是池塘哪是岸。我本能地一面在水中扑腾,一面张嘴呼救,还没喊出声来,池水已漫过咽喉,刺得嗓子眼生疼难受。
身子也沉得厉害,只能胡乱扑腾,但越扑腾沉得越快,不扑腾沉得更快。
有人在急切地喊着什么,却听不清,耳边只有一阵急似一阵的鼓鸣。鼻尖仿佛嗅到淡淡青草气,是蕴华惯有的味道,我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有大片大片的水泽从指缝滑落。有那么一瞬,一个声音响在身边,又像在脑海深处,那个声音说:“别怕,我抓住你了,不会放开的,别怕,玥儿。”
但谁是玥儿呢?我不晓得。
有人说,人在将死的前一刻会见到些常人所不能见的,譬如逝者的灵魂、记忆的碎片、最紧要的人、未完成的事……倘若果真如此,那么我多半死不成,因为除了脑中那句没头没脑的话,我什么也没看见。倘若一定要看见些什么,我希望是那些被丢失的过往。否则到了地府阴司,我仍是个记忆残缺的伤残人士,那我这一生,就太过悲惨。
我果然是没死成,才刚听那个声音说完,便被人一把拎出水面,稳稳地落在池塘另一边。我捂着胸口咳了一阵,又吐了两口水,这才缓过气来,除了觉得身上有些冷,其他并无异样。
毫无疑问,拎我起来的这个人是蕴华。他一面紧紧地将我搂着,一面定定将我望着,面上神情十分怪异。关切中暗藏焦急,惊恐中隐着怒意,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如此神态,很难将他与过去笑容可掬的蕴华联系起来,看得我腿肚子颤了两颤。
他急道:“怎的连路也不看?若是我不在,你是不是又要死一回?”
我噎了一下,明明是被他吓得掉进去的,现在却成了我的不是,本夫人着实憋屈。但转念一想,蕴华在府上也住了些时日,勉强也算得上朋友,也许人家是看我差点没了小命,心中着急才导致口不择言也不一定。若这也要同他计较,就显得我心胸狭隘了些,于是干干笑了两声:“不是不是,我就是看你在这才敢掉进去的。”
他几乎目赤欲裂:“你就这么想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