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显然不想伤他,否则这样的速度和劲力,要想偷袭,她是绝对躲不过的。桂儿望着桌上那个碧油油的暗器,不由的出了一身冷汗,方才的柔情蜜意一下子消失殆尽。
她走近过去,才发现这件暗器竟是一支碧玉簪,样式简单古朴。簪尖钉着一张薄纸。
——这是一支男簪。
她心中一动,急忙拔出簪子,取下纸条,只见上面是一行略显潦草的字迹,写的是:
“元宝已救出。明日午时筥炉堂,邀君亲往,不见不散。”
桂儿呆呆的望着手中的那支碧玉簪,这是苏嬴的发簪……他的字她认得,在船上的时候,他曾亲自将枭阳国皇室的名目写与她看,虽然他的画不敢恭维,字却是写的极好的。
只是——
如果他真的救出了元宝,为什么不马上送还给她?
为什么还要她亲自去接?
他们之间误会已解,还有什么事不能了断?
这般古怪的人,做下这般古怪的事,叫人好生费解……
第六章 绮罗香(二)
桂儿望着街对面的筥炉堂,门庭是一色清水漆的金丝楠木,门楣上的雕花并不华丽,却甚为清雅。这里不像其他大户人家一样立石像神兽,却种着两棵银杏,放眼望去,两棵树几乎一般高,枝叶上达三重屋宇,正是枝叶繁盛的时节,洒落一片阴凉。
银杏本就是极难生长的树木,要长成这样规格,不下百年时光,更何况是一模一样的两棵。这代价,比汉白玉雕的石狮子要高得多了。
偌大一个宅子,却连看门的人也没有。若不是偶尔有穿着富贵气度不凡的人进出,此地就像一个无人居住的荒宅。
桂儿看了半天,叹了口气,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走了进去。
这里之所以名为“筥炉”,是因为这地方本是一个供人煮茶品茗的风雅之地,茗茶之余,也有大宗的古董和珍宝交易。堂里的老板是潜龙谷外家“木”字辈最小的一位,名叫苏榕,年岁不大,按辈份却是苏嬴的爷爷。
这些江湖逸事,桂儿昨晚才从韩烬口中知晓——原来苏三公子不光是武林中的世家子弟,还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他什么都不缺,却居然用她的儿子来要挟她,果然人不可貌相,美人都是蛇蝎心肠……
刚踏进门,门后便出现一个面目俊秀的青衣小童,只看了她一眼,便低头道:“三公子正在正在东厢等候,请姑娘跟我来。”
说罢便转身引路,桂儿不禁好奇:“你认识我?”
小童淡淡道:“不认识。”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找三公子的?”来这里的人,大部分都应该是来找苏老板苏榕才对吧?
“三公子交代,今日若有一位穿着布衣不戴钗环的姑娘进门,便带去见他。”
桂儿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物,又看了看周围华丽中不失雅致的楼阁庭院,顿时有种想要夺门而出的冲动。
怀着强烈的不安,桂儿跟着小童越走越远,直到穿过一座青石月门,骤然跃入眼中的景致让她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轻轻的“啊”了一声。
竟然是……一片盛大的花海!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多杜鹃花,各种各样的颜色,最多的是如火焰一般炽烈的红。迎风而舞,如流云朝霞,如织绣锦缎,华美蓬勃,只是看着,便叫人心生欢喜。
桂儿为这景象所惊,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察觉到那名小童已站定在花丛中,正袖着手看她,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姑娘可喜欢这些杜鹃?”
她使劲点头:“喜欢!这么多……很漂亮!”——她最喜欢的花便是杜鹃,从前在小山村里,一座山上统共也没几支花,看着都觉得凄凉,想摘也不忍心。
小童“嗯”了一声:“这些都是三公子种的。”
桂儿一愣,小童却已转过身,穿过花海继续朝前走去。
她默默的跟着,默默的想——也许是方才太过惊艳才没有觉察,这番景致虽美却有些别扭——苏嬴这样的人,怎会喜欢这种既不名贵也不雅致的花?翩翩如世外仙人的三公子,该配深谷幽兰,清影修篁才对……
她想不出所以然来,只能断定要么是苏嬴喜好古怪,要么是喜欢杜鹃的其实是苏榕——总之这都是无关紧要的问题,她是来找元宝的,不是来赏花的。
青衣小童将她带到花丛尽头的一间雅室,揭开门口的竹帘,恭恭敬敬的请她入内。
她跨进门槛,竹帘放下,立刻满室清凉幽静,门外那些蓬勃喧嚣全都一瞬间收敛,仿佛一下子从重彩花鸟渲到了黑白水墨。屋子里是简单却一尘不染的桌椅柜案,没有字画,没有摆设,连盆花都没有,唯有几上摆着一只细瓷云纹的香炉,袅袅香烟升腾,朦朦胧胧的映着系在柱上的淡青鲛纱,随即散开,满室幽香。
这才像是苏嬴住的地方,她暗暗点了点头,耳边听到熟悉的声音:“桂儿。”
他正坐在窗边,换了锦绣衣裳,是世家公子的模样,只是依旧眼神平静,即使见到了她,也没有一丝波澜。
桂儿不知道要怎么接话,安静的气氛叫她尴尬,便假意寒暄道:“三公子的花种的真好。”
苏嬴却问道:“你喜欢么?”
“我是很喜欢啊,只是没想到三公子也会中意如此艳丽的花草。”
他却微微摇头:“不是我。”
“哎?”
他却不再解释,起身在窗棂上敲了敲:“我们先吃饭吧。”
“喂……”
“元宝昨晚跟着我学了半夜的曲子,现在还在睡。”他打断她,“此事吃完再谈。”
语毕,便有人揭帘而入,正是方才的青衣小童,身后跟着几个下人,将手中杯盘一一放下。小小的白瓷盘子,精致如玩物,每一盘中菜肴不多,花式却不少,满满的摆了一桌子,看起来五颜六色,十分好看。
让桂儿再次感到意外的是,盘中菜品不论荤素,都搁着鲜红的辣椒,扑鼻的鲜香气味勾的她馋虫大动,完全忘了一个时辰前才用过早膳。
一双银筷递到她跟前,苏嬴道:“可以吃了。”
银筷的意思,是让她放心食用吗?她不由微微一哂,世上有无数种银器试不出来的毒,可是这都无所谓。临走之前,韩烬已经给过她一颗“般若”,据说此药传自西域,含之可解百毒。
韩烬其实不同意她一个人来,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没有及时救出元宝,也不能让她安心等候——虽然他不说,但他的顾虑她都知道。只是他表现的依旧平静如常,她便也就当做不知。这个约,是一定要来赴的,韩烬代替不了她。
心思一转,便看见苏嬴一手攒住衣袖,拿筷子的手在半空中略微停留了片刻,才在无数香料辣椒中夹起一小筷,放回自己的碟子里。
所谓世家公子,连吃个饭都有如此优雅的做派。桂儿一边嗤之以鼻,一边已经不客气的把筷子伸进了一盘辣子鸡丁里。
她一向喜欢吃辣,只是韩烬每次都柔声劝她不要多吃,容易上火。没想到却能在苏嬴这里一快朵颐。可显然这顿饭合了她的胃口,却不合他的胃口,苏嬴只是每样菜略微动了动,剩下的时间便一直坐着喝茶,不时的皱起纤长的眉,桂儿知道他一定是忍这味道忍的很辛苦,又不好说破,便一边吃饭一边憋笑,也一样很辛苦。
苏嬴和韩烬不一样,他不会替她夹菜,也不会替她添茶,静静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静的看着她,时间一长,几乎叫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却,一点也不突兀,自在的仿佛他从来就应该在那里。
你无法忽视他,却又无法走近他。如此奇怪的一个人。
桂儿从收拾干净的桌上拿起大茶缸,里面是冰糖菊花金银花泡的茶,很大一杯,不是用来品的,是用来解渴的,十分合她心意,忍不住揶揄道:
“三公子没怎么吃嘛,是否不合口味?”
苏嬴低低的“嗯”了一声:“我向来不爱吃这些。”说着站起身,走到那尊香炉前,揭开盖子,换下燃尽的香料。桂儿见他还是绝口不提元宝的事情,不想再同他周旋,问道:“话也说过了,饭也吃过了,请把元宝还给我吧。”
苏嬴一手拈香,却问道:“元宝的父亲是韩烬?”
桂儿不假思索道:“韩烬是我丈夫,当然也是元宝的爹。”
“为什么是你的丈夫,就一定是元宝的父亲?”
他的问题越来越奇怪,桂儿忍不住将茶缸重重放下,言辞间已是不快:“苏三少爷这是在怀疑我的操守?就算我不守妇道,也和你无关,请遵守诺言将元宝还给我!”
这一次苏嬴却没有接她的话,取而代之的是一缕悠悠淡淡的箫声。曲调不比平常,听着有些怪异,仿佛一条绳,又像是一枚针,沿着身体肤发而行……一路钻进五脏六腑,那种奇怪的乐音,说不上好听,却能让血液都为之凝固,手脚都变得冰凉……
不好!
桂儿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身体已经不能动弹,眼前晃晃悠悠的,全是一些看不清楚的模糊影子,有时像是一个人,有时又像一棵树,总之并不是这屋子里的景象。
她蓦然间想起,匆忙间听到过的,关于潜龙谷三公子的传闻——
苏三公子师承“三千幻世”之一的瀛洲岛主人“明月生潮碧箫仙”,这位方外高人最为世人津津乐道的武功,便是一十八篇《幻海音尘》,传说能夺人心智,以乐音操控人兽的行动,如中迷药,全无自觉。
只因传说大多失实,桂儿当初听说的时候也没有放在心上,但是现在……
她提防了他下毒,提防了他偷袭,却没想到,他要暗算她,并不需要武力,更不需要毒药!
最最重要的是,她其实一直不信苏嬴会真的做到这样的地步……
要挟,诱拐,暗算……这些都是江湖宵小的手段不是吗!
在幻像覆盖眼前所有景象的一瞬之前,她咬牙切齿,狠狠道:“苏嬴,没想到你是个卑鄙小人……”
但是她的唇却被一只莹润微凉的手掌轻轻覆上,耳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浅浅的一声叹息:
“陌陌,我不喜欢你这样说我。”
第七章 前尘断(一)
“陌陌,我不喜欢你这样说我……”
“陌陌,我不喜欢……”
“陌陌……”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着,苏嬴最后的那声叹息在她耳边反复萦绕,到最后都分不清究竟是他真的说过,或只是她的臆想。然遥想三公子的风姿,又怎么会说出这种孩子气的任性话?因此……只是幻觉吧……
那么其他那些呢,又究竟是真?是幻?
她似乎看到了漫山遍野的火红的杜鹃,摇曳的花枝下,是拥抱纠缠着的亲密人影;她还看到了清亮的月色,朦胧清光间有白衣仙人以竹枝为笔,笔下幻出无数青蝶……她的眼前有飞舞的雪花,也有锋利的剑光,可是在那些不真实的间隙中,她也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行动——她在走路,一步一步的,很慢却很稳。有人牵着她的手,掌心微凉。
然后周围的温度骤然温暖,帘落微响,水汽氤氲,芬芳醉人的香味四处弥漫。除衣,落髻,入水……而后再起身,更衣,添香。似有人一路服侍,妥帖安稳。
为何这场古怪纷杂的幻觉里还有沐浴香汤?她在混沌中还未想明白,便又觉得身处在柔软和暖的床榻上,有人替她褪去外衫,按在背上的手掌略带薄茧,却轻重适中,舒服的叫人昏昏欲睡……
然后一阵冰凉,有什么滑腻腻的油脂似的东西在背上晕开,紧接着传来的,是灼人心肺的刺痛!
曾几何时,这种如虫蚁噬咬,如万针扎心似的疼痛,也这样的折磨过她?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一座有着很多很多树的山峰,山上有一座塔,塔上挂着很多很多的铜铃。
看得见流水和月亮的房间里,有个全身蒙在黑纱里的女人,正用一根又细又长的针,一下一下的扎在女孩的背上,针针见血,染红了一条又一条雪白的丝绢。
“……不能叫!不许叫!既然这是你的命,就要好好的认清楚!”
趴在床上的小女孩,稚嫩的肩头猛然一缩,却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发。
“你要记住,从今往后,这个图腾就是你的生命!将来有资格娶你的男人,就要有为此付出任何代价的觉悟!”
“那如果……他不愿意呢?”
“如若相弃,当可诛之!”
“杀了他,我该怎么办?”
“不对!不对!”状似疯狂的声音震动耳鼓,“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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