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蝉儿凝视着眼前尚未成型的盆景,缓缓道:“你虽然久处宫中,却因身份所限,有些事情你不可能看得如我一般清晰。眼下皇后持权自重,后宫中人无不唯她马首是瞻。拥有权力固然是好事,若没有另一方权力与之相互牵制,就会变成一股令人心惊的力量。眼下,只能借助张贵妃之力,对皇后稍加钳制,以免有人权力过盛,成为后宫之祸患。”
说完这番话后,又颇有深意地望了棠三一眼,道:“皇上虽独宠我一人,我却既无背景,也无权势,无法相助于皇上。而张贵妃,就是目前能够钳制皇后的最佳人选。眼下皇上日日忙于国是,满朝之中,能真正信赖托付的人并不多。张贵妃之父张扬林,位居丞相之位,对朝政影响举足轻重。如今正是用人之事,他却屡屡托病,深居不出,于朝政显是无所用心。此中因由,除却一些我并不了解的外因之外,张宝仪被贬,恐怕是一个重要原因。”
棠三若有所悟,接过话来道:“所以主子就向皇上推举张修华成贵妃,以安抚老丞相之心……”
许蝉儿点点头,脸色似有所缓和,道:“这个法子想来是奏效了。张扬林已经抱病不出半月有余。昨夜皇上连夜派人将擢升圣旨送到了宰相府,如若不出意外的话,他今晨应该会去早朝。”
棠三愤愤道:“他这个宰相当得当真自在!当下朝廷内外吃紧,正是用人之际,他却因为私人之事而忝慢国家大事,连皇上都要看他脸色行事!”
许蝉儿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道:“眼下是危急之时,才行这非常之措施。孰人可足信赖,孰人只可暂时依托,皇上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些细账,等到大事完毕时,皇上自然会跟他们好好细算。”
棠三倾慕地看着许蝉儿的清丽脸庞,因为自信和智慧,而多了一层清明动人的光辉。
她再不是以前那个事事无为而治的许蝉儿了。她在为自己,和自己深爱的人在战斗。
许蝉儿说出这番话,一时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用一种异常清明的眼神望着棠三,道:“三儿,如果我以后不能拥有现在这般的地位和富贵,你还会愿意陪我一起走吗?”
棠三心中打了个激灵,虽不知道她这话从何而来,却仍是不假思索地说:“主子方被提为姝妃,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三儿的心,主子是知道的,主辱我死,主子若受了委屈,三儿绝不苟活!”
许蝉儿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感激的光亮,含笑拉起了棠三的手,道:“你的话也太重了。咱们想是修来的姐妹,这辈子是分离不开的了。今世你于我有恩,下辈子我一定也做你的丫鬟,跟随你,服侍你。”
棠三慌忙打断许蝉儿的话,道:“主子这是说哪里话,三儿生来就是当丫鬟的命。能碰见主子这样的人是三儿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能给主子当丫鬟,多少人羡慕还羡慕不过来呢。”
许蝉儿微笑着点点头,又道:“你虽这么说,但是在我心中,从来就视你如亲姐姐一般,以后也绝不会更改。”
棠三的眼里,泛起晶莹的水汽。她的一双手被许蝉儿轻而软地缠在手间,说不出的暖和柔。
正说话间,外面忽报皇上驾到,许蝉儿犹自在整理衣衫鬓角,却见穆笙已经迈着大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焕发的荣光。
棠三捂了嘴低笑,在许蝉儿旁边低语道:“小别胜新婚,皇上也不例外。主子对皇上冷淡了那些时,又和皇上重修旧好之后,皇上便一天比一天来得勤——竟比主子刚封贵人时还要殷勤呢!”
许蝉儿含笑轻轻推了棠三一把,嗔怪道:“死丫头,又满嘴跑马地胡说了。”
穆笙笑着迎了过来,朗声道:“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呢,也告诉朕听听。”
棠三作势正欲说,许蝉儿伸出食指来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笑道:“鬼丫头,才夸了你两句,你就按捺不住性子要造我的反了?”
棠三嘻嘻一笑,对穆笙道:“皇上,您可亲眼瞧见了。我要给您打小报告,主子她不允许。我这做丫鬟的只能闭嘴了。”
穆笙点头道:“怪不得你们主子说你,你这丫头确实是越发地古灵精怪了。”
说罢,哈哈一笑,转向许蝉儿道:“你不愿意告诉也就罢了,朕却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许蝉儿眼睛一亮,道:“丞相他……”
穆笙点点头,道:“张扬林终于肯上朝了——这是他连续半月托病不出后的第一次早朝。他毕竟是朝中老臣,举足轻重的人物,他肯出现,多少能压制一下朝中的不正势力。现在想来,蝉儿你说的极是,如果早一天恢复张宝仪的位置,可能朝中之事也不会荒芜这么久。”
许蝉儿笑道:“臣妾身为后宫之人,本是不该妄议朝政。但此是国事,却也是家事。皇上是这个后宫这个大家的家长,臣妾便是皇上身边随从,能不尽心竭力替皇上为家庭分忧么?如此一想,便把些不该说的话也说了,还请皇上饶恕臣妾非议朝廷的罪责才是。”
穆笙一时无语,只是牵许蝉儿的手,将她拉到自己的怀间,脉脉地注视着她。
许蝉儿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羞地扭过头去,道:“皇上,三儿还在这里呢。”
棠三在一旁听见,朗声道:“我可不做那坏好事的小人,我立刻就走,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
然后嘻嘻笑了两声,便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出门去了。
穆笙亲昵地在许蝉儿的脸上啄了一口,叹了一口气,道:“朕有你这样明晓事理的人在身边,就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想多要了。朕只怕……”
“怕什么?”许蝉儿微微地从他怀中撇出半边身子,歪着头问。
穆笙爱怜地抚着她如羊脂玉般的脸,咬着牙道:“怕你又使小性子,十天半月不理朕。那时朕就如被掷到冰窖里的羔羊一般,全然手足无措了。”
许蝉儿见他这番话说的动情,心下不禁也大为感动。穆笙虽然贵为天子,烦恼却比常人还要多出十倍百倍。再加他本就是一个内敛沉稳的人,从不肯轻易向人示弱服软。即使是对最为宠爱的自己,他也很少有过这样缱绻的话语。
若不是自己亲身和他如此亲密接触,谁能想到,这个大源王朝内最为尊贵的男人淡然的外表之下,掩藏着一颗如此温柔善感的心?她很早以前便知道,穆笙是那样的男子,表情疏离,言语清淡,而心似暖玉温泉。
听着他说的话,望着他略带忧伤仰望着自己的双眸,当下只觉得一股天然的柔情,从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一丝一缕地涌上心来,许蝉儿柔柔地环住穆笙的颈脖,温声道:“对皇上使小性子,是臣妾的不对。皇上把那件事忘了吧,臣妾断然不再那般任性了。”
穆笙仍是用那双郁结着忧伤的眸看着许蝉儿,缓缓地摇了摇头,道:“你不要勉强自己去原谅谁——包括朕。朕最近常在想,你心中是否还在对朕有所忌恨,只是为了其他原因,而在表面上与朕修好?如果是那样的话,朕宁愿你对朕冷若冰霜。”
许蝉儿心中一动,他果然是敏感的,自己心中所想的,从来也瞒不过他的眼睛。他方才所说的,何尝不是她近来总在思考的问题?
许蝉儿也无数次问过自己,真的能忘记自己所受的屈辱,真的能原谅穆笙在自己生命中最为黯淡的岁月里销声匿迹的所作所为吗?
本能的答案是不能。自己是他的什么?千百个妃嫔中的一个而已。纵然他对自己独宠如斯,可是作为皇上的女人,终究还是逃脱不了为圣恩活,因圣怒死的命运。穆笙决定着她的生死。在这种极不平等的先决条件下,她纵然有再多的不愿意,也不可能拥有和穆笙完全平等的关系。穆笙纵然辜负了自己,但是他身为皇帝,办事有他的立场,自己没有理由要求一个皇上,如同山野村夫一样对自己的女人不遗余力地付出而不计代价。他所面对的,首先是国家和社稷,然后是朝臣和民众,最后才是他的女人。
这一切,只因为他是皇上。
想通了这一点,便觉得心中豁然开朗。渐渐地,她知道了那日丞相率领百官与皇上僵持的不愉快的片段,心中那点对穆笙留有的怨恨便消失了大半。然后再告诉自己,忘记这所有的不愉快的事情,忘记自己的身份,穆笙的身份,忘记这宫中所有的人和事,纯粹地看着这个男人,问自己,他是谁?
脑海中立刻浮现的第一个答案,让她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管他是谁,叫什么名字,处在什么地位和环境,他的过往怎样,他的将来如何,她所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是自己深爱的男人,永生永世都逃不开的男人。在忍痛对他冷淡的时刻,心似被刀割般疼痛。她永远也忘不了,看到因自己的冷漠而黯然的他时,她在内心是怎样渴望着结束之中僵持的状态,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导致他们之间的隔阂,原谅他,竭尽全力原谅他,尽快地回到从前水乳交融的状态。
他对她是重要的,如若没有了和他相守相互信任的那份快乐,她简直不知道自己所做所承受的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而他,能有此一问,也足可见他对自己的珍视。以天子之尊,对自己心爱的女人能做到这个份上,她真的应该知足。
所以,她望着他那双清澈而略带期盼和忧伤的眸,伸出双手捧住了他的面庞,柔声道:“请皇上放心,若皇上还是从前的皇上,那么臣妾还是从前的许蝉儿。”
有那么一刻,穆笙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丝深切的怜惜和爱悯。尽管他从来不需要这样的怜惜和爱悯,只是此刻,施与他这种情感的是她,而不是别人,他心中奇怪地受用起来。他轻轻地叹气,将她揽在怀中,脸摩挲着她的脸,然后将唇移上她的眼,轻声道:“那么从此,若没有朕的令,你不许刻意地冷淡朕,漠视朕的存在。”
许蝉儿闭上眼睛,顺从地点点头。
身子蜷在他怀里,心却无比地舒展,幸福像脂玉般地凝结。如若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么好。
忽然胸口传来微疼的触觉,是自己身体的姿势,和挂在胸口的那块玉观音抵触而产生的龃龉。许蝉儿将那块玉掏出,那玉仍旧带着清冷的光泽,因脱离了自己的体温,在空气中瞬间变得冰冷。许蝉儿忽然觉得心中不舒服起来,身子也变得燥热不安,她自己却也说不上为什么。
穆笙觉察到怀中人的异样,垂了头看时,却发现许蝉儿手中擎了那块玉在发愣。
穆笙扶住许蝉儿持玉的手,许蝉儿没有拒绝的意思,任他放在眼前端详。
“椿蝉……”耳边传来穆笙若有所思的声音,“这块玉想是你们家里传下来的。蝉是指你,那么椿呢?知道么,上次朕初见这块玉时就想问你了。”
许蝉儿从他怀中挣脱,略坐直了身子,直视着穆笙,道:“皇上说错了。椿才是指我。蝉指的是我的亲生姐姐。”
穆笙的身子不易察觉地一颤,口中却依旧那般有意无意地道:“这倒有意思了。那么说,你不是许蝉儿?你不是朕的许蝉儿你还会是谁?”
说完这样的话,连自己也觉得好笑,不禁哈哈笑了两声。
她这才意识到,方才惹自己那般燥热不安的情绪来源,竟是出自于这里。她的身份,像是隔阂在他们二人之间的一座冰山一样,除非能攀爬过去,否则她将永远也体会不到他真实的温度。
“皇上这句话说对了。我并不是许蝉儿,那是我姐姐的名字。我的真名叫许椿儿。”她一字一句地说完这句话,然后便噤声,一言不发地等待着她的反应。
穆笙却似没受到什么震动,也用那般专注的眼神看着她,唇边仍挂着些微的笑意,道:“朕该相信你说的话吗?”
她没有说话,依旧沉默地望着穆笙。
穆笙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她的回答,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朝夕相对了半年之久的女子。
“许椿儿?”
“是,许椿儿。”她镇定的回答,然后用尽可能简洁的方式,完整而不失条理地将她的出身,她的姐妹,她的复仇,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
“臣妾犯了欺君大罪,请皇上降罪。”末了,许椿儿垂下眼睑,轻声说。
穆笙一声不吭地听她把这些话说完,脸色逐渐变得铁青。许椿儿请罪的话语并没有激起他的任何反应。而当他再度开口时,声音却已冷若寒冰:“你的意思是说,你是借用朕来实现你的复仇计划,是吗?”
这二十个字,每一个都说得无比缓慢,无比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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