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雪白的素颜,他一时默然。
“你担心她?”
“没。”仅仅是觉得……有些可怜。
纵是那般强悍犀利,终究抵不过残忍的现实。
玩味着他的表情,九微挑起眉。
“殊影,看你这样,我倒是有点相信教中的流言了。”
“流言?”他莫名其妙的横视一眼,搞不清伙伴的调笑从何而来。
“就是关于你和迦夜。”
“我和她?”
“她为什么突然带你去莎车。”
“那是因为……”话语狼狈的顿住,那样的耻辱教他如何说得出。
“离教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他回避的撇开眼,九微却是兴致高涨,十分八卦的涎着脸追问。
“没什么……我怎知道她怎么想。”他没好气的敷衍,一掌推开九微忤过来的脸。
“你们真的……?”面孔被挤得变形,九微兀自笑得暖昧无比。
他截口打断。“影卫本来就是协助同行,一起出门有什么奇怪。”
“什么时候发展成这样的?”九微岂容他轻易带过,不依不饶的探究。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是那天晚上……”
“晚上?”他愕然转过脸。
“听说你衣服被她撕得稀烂……”
他的脸蓦然烧烫。
“据说还是在室外,看不出她居然这么主动,我本以为她完全不解男女之事才对你置之不理,想来是走眼了,都怪你这张脸太勾人了,连清心寡欲的迦夜都……”
一手勒住喋喋不休的嘴,俊颜乍红乍白,又窘又怒的低声斥责。“你在乱说什么,哪有这回事。”
极力挣了半天,终于从他臂中挣脱,九微喘了半天,翻了个白眼。“差点被你憋死,没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谁教你说一堆无中生有的昏话。”
“别怪我乱猜,你和她的变化确实奇怪。我本以为是传言,你的脾气我最清楚不过,她若真以势相强你肯定受不了,指不定惹出什么麻烦毁了自己,可今天你对她却……”九微迷惑的挠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罢一席话,他静了下来。
“九微。”
“嗯?”
“其实我……非常无能吧。”
“什么意思?”突然跳转话题,九微愣神,不明所以。
“在你看来,我有可能逃回中原么?”
寂静了半晌,只听见草叶间的虫鸣沙沙。
“几乎不可能,对吧。”他平静的笑笑。“内力被禁又服了赤丸,加上地位受制,根本无法逃走。”他放松身体,靠上背后的大树,像是自言自语。“我曾想尽量自保,等待万一的机会,只要能活下去……却连自己的处境都没认清。”
九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只小小的白蝶不知怎的撞入了蛛网,被密密层层的蛛丝裹住,翅膀犹在微颤,却已无力挣动,眼看将成为别人的美食。
“若非遇见你,我未必能挨到今天。”
“怎么突然说这些。”
“那天晚上不是迦夜,是枭长老。” 平淡的语气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你提醒过我的。”
九微一僵,忆起枭长老垂死的脸,眼神渐渐阴冷。早知如此,那一刀该扎得更狠些。
“是她救了我。”垂下眼掩住不为人知的情绪。“虽然她也只是为了更好的利用。”
“殊影……”九微不知该说什么。
“我会让自己变强。”抬起头,目光深处隐隐有寒芒闪动。“尽量更有利用的价值,这样对我,对你,对她,都更好。”
“你变了。”
寂静良久,九微笑了。虽不清楚是怎样刺激到了他,却不由得叹许。
“这样,很好。”
四使
千冥跪在地上,作声不得。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捺住愤怒欲狂,强自低下头。
玉座上的教王淡淡的微笑,俯视着大殿上跪倒的四人。无数教众如水银铺泻,密密的伏在殿外叩拜,聆听教王自内乱平定后的首度喻旨。
“……废左右二使、三长老之谓。改立四使,辖教众,佐教王……”
“……千冥平乱功勋卓著运筹得当,赐号风使,司掌教中事务。”
“……紫夙于乱中拱卫内殿护法有功,赐号花使,执掌教中刑律,赏罚分明不得有误。”
“……迦夜出使莎车远扬教威,赐号雪使,司三十六国通传交涉一应往来。”
“……九微率弑杀组平逆,身先士卒勇猛过人,赐号月使,执掌淬锋弑杀两营之新手训诫。
“以上四使年轻虽轻,却是教中不可多得之良材,才略武技过人,本教寄予厚望。凡有不服即视为对我不恭,严惩不殆。”教王的声音带着难以形容的威迫在殿中回荡,传至远方,在山间回响。
众人深深垂首以额触地,数万之众鸦雀无声。
“四使初次担当重任,也应谨慎入微尽职尽责,不得有半点懈怠,记清楚了。”
寂然片刻,迦夜第一个叩首下去。
“教王英明,属下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九微随后伏首。“谨尊喻旨,教王重恩,属下赴汤蹈火粉身难报。”
紫夙弯腰扬首,娇声呖呖。“紫夙谨尊教王喻旨,必当恪尽职守。”
千冥伏下去,看不清面容,语音沉沉。“教王训诫,属下谨记于心。”
他跪在殿外,耳听得一句句恭敬至极的言辞,心底冷笑。
枉费机关算尽,到头不过是为别人做嫁衣,千冥的恼恨可想而知。早该料到,以教王的心机,怎会容忍他一人势大到直逼玉座的地步。
废二使,立四使,无形中以迦夜和九微平衡即将倾斜的权力,微妙的挚肘千冥紫夙。
迦夜年幼九微新晋,尚不足服众,必然倚仗教王支持,可保忠心无虞。
四使中声望地位最末的九微掌淬锋营弑杀组,又有夔长老的前车之鉴,势必事事小心处处留意,断不容千冥染指。
去除了最大的祸乱之源,千冥纵使野心勃勃也难翻大浪。
看似对一切都不闻不问,放纵随意,实则轻轻拔弄即将各人操控掌中。
殿下所跪的四名任一地都能独当一面手段过人的高手,不过是他指间聊供驱策的棋子。
看着座上人高深莫测的微笑,他不禁暗暗猜疑,究竟是千冥策动了教王查戡左使,还是教王故意放纵二使互博,只等清洗一刻的到来。株大根深的各位长老,是否已惹来深忌而不自知?
在这样深沉阴鸷的人手下效命,又是何其危险。
九微要守住誓死拼来的权力,需得付出多少代价。
一阵山风刮过,挟着森森雪意,数不清的木叶潇潇落下。
天山深处的权力更迭迅速传遍了消息灵通的西域诸国。
迦夜变得非常忙碌,纷至踏来的各色朝贡礼品应接不暇,她着人一一记录入库,对试探求好的官员均是以礼相接,并不因年小任重而有半分失措,深夜还翻读獍长老过去留下的记录帐册,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对诸国事务了如指掌。
连与身份匹配的院落更换,都是忙至今日才有余暇顾及。
新的住邸是一座水殿。
以人力在山间凿出沟渠,引入雪水汇注成池,又在池上营建了整个殿堂。四面环水,素白的轻纱随风拂动,整块贝壳打磨成极薄的页铃,静静的垂在檐下,时而轻呤作响,殿中更有长长的水道,绽放着大朵荷花,碧绿的荷叶清圆摇曳,偶然滚落一滴透亮的水珠。
“这花……”入眼一池与节令格格不入的花,两人都愣了。
司掌宅邸的教吏知机的接口。
“禀雪使,放眼天山,只有此地才有这般奇景。”
“此殿是专从贵霜国请来的能工巧匠营建而成。据闻建殿之初从山间引入了寒热二泉,寒泉在外,热泉在内,中和二泉后才能让荷花四时绽放,冬夜不凋。”
“其间设计了极其巧妙的架构回廊,使此殿冬暖夏凉,绝无水气而来的阴寒之敝。”
立在光可鉴人的云石地上,她转首打量殿内,伸手轻触悬在半空的贝铃,雪色秀颔轻仰,长长的睫毛微扇,衬着阵阵青荷的香气。
水殿时有轻风徐来,暗香盈袖。
纯白的纤影仿佛散着微光。
那一刹,他忽然明白了千冥的执念从何而来。
随意挑了一间偏室为栖居之所。
从窗口望出去,水光潋滟,远山雾朦,几乎教人错看成江南。
迦夜不喜人多,下令众多侍从仅在前殿值守,内殿只留了少数几名侍女,甚而还包括绿夷在内。偌大的地方轻悄无声,冷清沉寂,竟如无人之境。
布置寝居的时候他瞥了一眼。
书架漫壁,多得数不过来的典籍整整齐齐的列在架上,随手抽出翻看,涉猎之广,所藏之杂全然出乎意料。
星象占卜、医毒药理、战策兵书、文武韬略……林林总总一应俱全,真不知她是否一一入目。
环顾四壁,除几件教王赏赐的珍品外全无杂物,若非置有床塌,倒是更像书房多些。
除了书,完全看不出任何个人喜好,十余岁的少女……淡薄至此……
“你在看什么。”女孩立在门边,扫了一眼他犹握在手中的书。
他抿了抿唇,拿不准她的喜怒,不知否会因擅入寝居而遭斥责。
“神农尝毒经?”没有不快的神色,她有些意外,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你若喜欢就拿去看吧,多学点也好。”
“这里的书你都看过?”
迦夜走至桌前检视案上的文卷,并未留心他的问话。
“七成吧,最近事情太多,已经很少看了。”
他禁不住诧然。“怎么可能。”
她茫然抬头,惑然不解。“你想问什么?”
“你……记得住?”他扬了扬手中的书册。
放下卷宗,她凝思了片刻,从书架上挑出十余本书递给他。
“一个月内看完,届时我会抽查。”
素问、九卷,六韬,战国策、黄帝八十一难经、西域志……
每翻一本,脸色就难看一分,如此艰深繁杂的轶典限于这般时间,简直无异于淬锋营的试炼。
“这些……”
“必须看完。”她俯首点批着近期的密报,口气毫无酎减的余地。“我做了四使,你要承担的也与过去截然不同,若在从前,我会仅要求你做好杀手的本份,但现在面对的还有教内倾轧的机关暗算,比对敌更危险。”
“树大招风,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只会比从前更苛,稍有行差踏错后果不堪设想。” 手中的毛笔顿了顿,又平静无波的说下去。
“你若不想无由送命,最好赶快适应。”黑眸轻飘飘的扫了一眼。“从下月起,我会派你单独下山执行任务。”
“什么样的任务?”
“还能有什么任务。”她叹了口气放下笔。“当然是杀人。”
“刺杀,伏杀,毒杀,诱杀……”她拔着指数,微偏着头像个孩子,眼神殊无笑意,“当然,假若你觉得方便,还可以用色杀,你有这个本钱。手段随你,但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
“弑杀组?”辨不出迦夜的话是否暗含讥讽,他索性直接问出疑惑。
“弑杀组受了重创,这点小事还是不要惊动的好。更何况……”她的语声缓下来,忽尔淡淡的微笑。
“新上任的月使,未必能指得动他们。”
九微以超乎常理的速度被提拔为四使之一,惊喜之余,更多的是戒慎。
重整清洗一空的淬锋营成为当前最棘手的任务,千冥的刻意刁难,紫夙的隐然施压,迦夜的袖手观望,都让事情进行得倍加困难。
好在莎车一事的余威尚在,没有哪一国在教中大换血的时候趁隙篡动,九微才得以有余地从一团乱麻般的纷杂中寻找头绪。
平步青云有遂其志,俩人依然亲近如昔,但碍于迦夜不便会面,只剩了物件往来,偶尔捎来的东西精致程度与往日可称天壤之别,足见四使地位之重。
听迦夜的言外之意,似乎九微的处境……很不妙。
问策
私下探听到的事实让心情越来越沉。
九微的资历尚浅威望不足,加上千冥执掌教务私下以内线挑拔,根本难以收服弑杀组,多次执行任务的精锐杀手甚至私下抗令,阳奉阴违,虽不敢当面挑衅,却让诸多政令无法推行。
拥有刑罚之权的紫夙抱臂而观,颇有幸灾乐祸之意,对一些惩饬的要求轻轻带过,益发使不驯之势高涨。相较之下,迦夜的不闻不问已是相当难得。教徒多是观望,甚至有人暗中赌这位月使何时失宠,被教王厌弃。
显而易见,三使无一不对这介新起势力存有戒心。
弹压不下,训练起自身力量的时间又不够,九微此时无异于在热锅上煎熬。从一介亡命杀手到统率群狼的枢脑,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教王的破格提拔并未能带给他更多筹码,多方挚肘让处境越来越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