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到极点的层层选拔,每一个杀手背后倒下的人恐怕是难以计数。
他凝视着屋顶,默默出神。
“你多大?”少年看了看他的脸,忽然换了话题。
“十五。”
“原来和我一样……少年愕了一下,“我还以为比我小,中原人都像你这样?”
他仔细打量少年的面目,轮廓分明,浓眉俊目,肤色犹如小麦。
“你是西域哪一国人?”眼角仿佛略带几份汉人的形态,一时竟看不出。
“我是流民,不知道出身哪一国。”少年谑笑起来,神色含混。“倒是有点好奇,你怎么会到这里,可是离中原好几千里呢。”
他沉默了一会。“我是被人捉过来。”
“谁捉你。”
“不知道。”回忆起那个男子形如鬼魅的身手,他的脸色暗下来……实力相差太多,即使不曾中毒也逃不过去。一山还有一山高,及至受制,才知道自己过去多么无知。
眼下内力被禁,连昔日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更是无计可施。
只能等,看何时有机会……
“你想逃?”
他悚然一惊,眼前的少年眉目狡黠,仿佛已看破他的心思。
“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或许戒备的神色很有趣,少年轻笑。“不过我劝你死了这条心,这里的防卫比你所见的森严得多。出教只有一条路,没有敕令,身手再好也是白搭。”
“你不想离开?”他有些不解。
“我?”少年做了个鬼脸,“到哪都一样,已经熬到这个地步还逃什么,我会努力往上爬。”
没有……地方可退的人?
可他不一样,他的家在中原,忽然失踪,想必严厉的父亲也会困扰,何况柔弱而慈爱的母亲,亲厚无间的手足……还有那个仅见过一面的娉婷少女……淡烟细雨的水色江南……
他忽然失了神。
教王静静注视着殿下并肩而跪的两个少年。
朝阳洒在挺直的身躯上,令人侧目的英气,如利刃新发于硎。
“很好,果然是良材,夔长老费心了。”高高在上的男子颔首而笑,似乎颇为满意。
“谢教王,此乃属下应尽之职。”魁梧的西域大汉躬身请示。“此二人在搏杀中相当出色,还请教王依例赐名。”
赐名。
从一个虚无的编号到拥有自己的名字,都需要汗水和鲜血去证明实力之后才有资格获取。
玉座上的王者略一沉吟。
“你,从今天起,赐名九微,入弑杀组。”他的眼睛转向另一人。
“而你……中原人?”他已记不清自己下令捕捉的对象。
“回教王,他是教王前年从中原擒回的奴隶之一。”
“中原人……能到这个地步的可不多。”王者若有所思的微笑,支颐打量了半晌。“去叫迦夜来。”
大殿里一时寂静,没有半点声音。
身边的同伴悄悄递过来的眼色隐忧重重。
他的手心丝丝沁汗。
或许没过多久,感觉却无比漫长,每一分都像煎熬。
他不曾抬头,怕自己的目光会泄露心思,死死盯着膝下的玉石地板。
“迦夜参见教王。”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清冷的像泉水漱过玉石,悦耳,微凉。不知何时跪在一侧,只听衣襟沙响。
“迦夜,上次的任务你完成的很好,我一直在想该给什么奖励。”
“多谢教王,迦夜不敢。”
“论功行赏,何来不敢之说。”轻轻笑了几声,“七杀之中,只有你无下属,此人是今年新晋的杀手,给你作影卫,可好?”
“教王关怀,迦夜谨遵安排。”
“既是如此,从今日起赐名殊影,他的命是你的了。”停了一下又道。“我知你素来不喜中原人,不过夔长老一番训诫颇为辛苦。责罚随你意,莫要再像上一个影那样轻易杀了。”
“多谢教王提点,迦夜会有分寸。”
“你这孩子做事一向得体,我很放心,下去吧,好好教他规矩。”
“是。”
他抬起头,一袭白衣映入眼中,日影下泛着微芒,无端端教人想起江南初融的春雪。
黑发垂肩,星眸如水,柔嫩的脸颊吹弹可破,小小的身形弱不胜衣,仿佛一触即碎。感觉到视线,她别过头,似乎按捺住不耐。
他震愕的僵住。
恐怕天山崩落也不会令他如此惊讶。
七杀之一,魔教身经百战的精锐。
竟是……约摸十三岁的小女孩。
殊影
随着纤小的身影缓步而行。
踏过花枝低垂的曲桥,步过九转回廊,空气隐约浮动着暗香。远山隐现,不知何处传来少女的歌声,月前的血腥残杀恍如隔世。
沿着花径走了好一会,终于踏入了一间微合的圆门。
乍然入内,他以为自己踏入了花海。
漫然延伸怒放的尽是各色斑澜的鲜花,百种千姿极尽妖娆,春意几乎要冲破矮墙。花海的尽头是一幢玲珑小楼,雪白的梨花在楼前绽放,配着沉沉的黑瓦,在蓝天的映衬下炫然夺目。
一阵山风吹过,落花飞散,甚至有几片落到了女孩的发上,乌发如墨,花瓣如雪,黑白分明煞是好看。
“从今天起,你住这里。”纤细的手虚指房间。
他瞟了一眼,耳际的清音又响起。
“这的规矩是少说少错,谨言慎行。有事吩咐下役,缺什么自己找他们要,给你三天时间去了解影卫需要做的事,实在不懂的可以问我,但我通常耐性不会太好。”她转过身,黑眸深若寒潭。“所以你最好学得快一点。”
被一个稚龄少女教训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他沉默的点头。
“三天以后,我会重新教你该会的刺杀技巧,届时会很辛苦,趁这几天好好休息吧。”说完,她拾级而上,走到一半又顿住。
“二楼是我住的地方,不经允许不得擅入,有事在楼下传声。”
“我该怎么称呼。”
她没有回头,黑发微偏。
“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殊影。”
他将院落四处探寻了一遍,大得令人吃惊的院子只有廖廖数人,仆役很快打扫好他的房间,推开窗望出去,明媚的春日使一切都惬意安然。丝被轻软,桌几鲜亮,书案还放上了一瓶插好的桃花。
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微烫的茶香扑鼻而来,啜上一口齿颊留香,竟然是上好的君山银针。转了转茶杯,明彻如冰,晶莹温润如玉,一望即知是圆似月魂堕,轻如云魄起的越窑精品。
塞外深山之中,一饮一具极尽雕琢,这还仅只是七杀之一,换了教王或是左右使,可想而知会是何等奢华。
门口传来轻咳,获得允许后,仆役恭敬的上前,动作麻利的替他贴身量尺预备制衣,忙碌的同时尚不忘殷勤探问,倒教他有些不惯。
未已,一个双缳垂颈的娇俏丫头捧着果盘入内,笑意盈盈,酒窝深甜。
“公子可是累了,先尝尝新摘下来的桑果鲜莓,百合银耳羹一会便好。”
鲜润的莓果还留着清洗后的水珠,滋味清甜。
“你叫……”
“小婢绿夷,公子请直接吩咐,小姐和公子就是这里的主人。”
“你在这里多久了。”
“绿夷在此四年,换过三位主人,服侍小姐一年有余。”圆眼轻眨,女孩对答如流。
“三位主人都是七杀之一?”
“是。”
“那你对影卫又了解多少?”
“小婢只知影卫通常是由主人自己挑选,像公子这般由教王指定是极少的。”她睐睐眼,歪头一笑。“影卫便是主人的亲信,贴身跟随,一荣俱荣,这也是教王对公子青眼有加。”
“为什么七杀只有她没有影卫?”
女孩微一迟疑。“小姐过去是有的,后来……”
“被杀了?”他直接问出疑问。“为什么。”
“请公子不要再问,这些我们下人不好说。”女孩哀求,楚楚可怜。
“我总得知道她忌讳什么。”他试着微笑,尽量诱哄。“若是不小心触犯了岂不冤枉。”
看见他的微笑,女孩的脸忽然红了,低下头嗫嚅。“小姐为人冷清,只是好洁,不喜旁人接近,倒没什么特别的忌讳。”
“七杀中的其他人可会偶尔来往?”看问不出什么,他换了话题。
女孩明显松了一口气。“几乎没什么往来。”
“教中事务可多?”
“需要小姐亲身前去的极少,一年也只有数次。”
“看起来真不像。”想起那张冰雪般的面容,他不禁低喃。
显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女孩掩口而笑。“公子要是这么说,七杀可是多半都不像呢。”
他吃了一惊。“其余人也是这般大小?”
“怎么可能,小姐是最年轻的一位,” 她忍不住咭咭笑出来,花枝乱颤。“小婢是说其他的公子小姐看来都不似……”她微微嗑了一下,仿佛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公子见了就知道了,来日方长。”
眼见天色近午,女孩不曾再说下去,行礼告退。
三天时间,他并没能打听出多少。
下仆虽然毕恭毕敬,稍问得深一点便讳莫如深,推说不知,仍然没有多少了解。窗棂上忽然传来击响,他推开望去,九微的脸正在墙头逡巡,见他探出,绽出一个笑脸,无声招手。
蓦然见到伙伴,心情大好,俩人奔至一处僻静处坐下,九微跳上树枝,边聊边四处张望。
“怎样?”
“还好。”他吐了一口气,不知道怎样形容。这几日连迦夜的面都没见着,完全摸不清,对其性情一无所知。
九微听他说了大略。“我也帮你打听了一下,这个家伙很不简单。”
“怎么说。”
“你不觉得奇怪,以她的年纪居然能跻身七杀之列?”
他默然无语,一直非常疑惑,就算是天才……按父亲的说法,自己已算是根骨上佳,仍然无法想像一个豆蔻少女能一路从战奴营厮杀至如今的地位。
“她幼年曾被前任长老看中收为亲传弟子,学成后直接入淬锋营,两年前,疏勒王自恃国力,以遇天灾为由拒绝继续岁贡,教王大怒,为震慑其余诸国,派谴精锐先后刺杀了两任国主,直到第三任国主上表称服,恢复岁贡才止住。此役魔教威名远播,代价是七杀死了五名,弑杀组也损失惨重,她就是那一年晋升,成功的刺杀了车帅国重臣……不要小看她,到目前为止她不曾失过手。”
他一一听着,眼神凝肃。
“殊影,我有点担心……想了想,九微还是说出口。“她前一任影卫就是中原人,后来不知为什么被她杀了,你……”
“我知道。”他垂下眼。
怎么会不知。教王把他放在这里,本就有监视之意,即使已……
“殊影,我听说中原人若是能活着从弑杀组出来,都要服赤丸,你可曾……”
“我已经服过了。”他漠然回答。“两日前,还是右使亲自送过来的,何其有幸。”
看他没表情的脸,九微半晌说不出话。
前日才听说,教王早有敕令,成为杀手的中原人必须服下以特殊药物调配的赤丸,以定期解药为制,逾期若是不曾服用,赤丸中的蛊虫便会穿入颅脑噬咬,生生痛死,多数甫一发作便已疼得狂性大发。以这种方式禁制,就算是有机会逃离天山,也无人敢再生异心。
静了半天,他笑了笑,“你也不用这样看我,我没事。倒是想问你,知不知道影卫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九微思索了片刻。“七杀亲自出手的任务都相当困难,往往需要默契良好的同伴配合辅助,对身手的要求也比较高,所以衍生出影卫,被视为他们的分身,如果影卫闯祸,主人也必须一同承担。”微一犹豫,他又补充。“殊影,你要让她信任你,最好尽力帮助她,要知道如果主人身亡,影卫也会……”
“被清洗?”
见对方颔首,他并不意外。
这样密不可分的关系,难免休戚相关,一荣俱荣的背后便是一损俱损。再怎么不情愿也得乖乖卖命,果然是驱策人的好方法。
“别光说我了,你那边怎么样。”打破沉闷,他问起九微。
“再过十天就要下山了。”少年甩甩头,从树上跳下来。
“这么快有任务?”
“嗯。”九微倒是所谓。“一开始应该不会有太棘手的事务,积累一下经验也好。”
他拧起双眉。“还是小心为上。”
“放心,一定会活着回来,我没那么容易死。”挺直了脊背,少年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些微的黛色几乎融入天际。
“殊影。”
“嗯。”
“你也别死。”
七杀
怎样接近一个敌意的人。
很难。
更别说取得她的信任。
他们也算是朝夕相处晨昏共度,只是面对面的每一刻都在训练和教习中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