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说得好听。朕问你,现在他得逞了,他可曾看在你的份上,善待朕?”
望着这潮湿幽暗的天牢,翩翩无言以对。
“朕真是白疼你了。”南桓帝叹道:“倘若别的孩子做出这样的事,朕大概不会怪他们,可你……从小到大,朕最最疼爱的就是你,你怎么忍心这样对待父皇?”
“女儿……”她泣不成声,“女儿没有资格阻止他,没有能力救父皇……”
“没有资格?你是他的妻子,他那样爱你,只要你说一句话,他会不听?”
“可……父皇不要忘了,当年是您杀了他全家呀!”
“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他现在来杀我们?”
“他答应过,不会取我们的性命……”
“那又怎样?他如果把我们流放边关,你以为你那些从小养尊处优的兄弟姊妹们能受得了风霜雪雨?用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来折磨我们,跟取了我们的性命又有什么区别?”
“我会恳求他,让他为父皇安排一个好一些的去处。”
“你……”南桓帝气得发抖,“原来,在你心里,一直是偏向他的。即使现在看到朕和你的兄弟姊妹如此痛苦的模样,你也还是偏向他的!”
“我不偏向谁,”翩翩摇头,“这世上因果循回,做了孽,就会有报应。说句不中听的,父皇现在如此,只是上天给您的惩罚罢了。”
“哈,你倒说得好听!”他厉笑,“那么他现在手上沾满了鲜血,你就不怕将来他会遭到报应?”
“我不知道……”她低声呢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就跟着他下地狱……”
“好,你如果跟朕讲什么因果循回,那么朕就依了你的说法——我问你,朕这十六年来如此疼爱你,你是否应该报答朕呢?”
“那当然!”她抬起诚恳的眸子,“无论父皇要孩儿做什么,孩儿都会尽心竭力。”
“那么……”他淡淡地道:“你去杀了他!”
“父皇!”翩翩一惊,退后一步,踢翻了置在地上的酒壶。
“你欠朕的养育之恩,就拿这个来报答吧!”南桓帝逼近她,“朕不要你向他求情,他饶不饶朕的性命、让不让朕去好一点的地方,都无所谓,朕只要他的项上人头!”
“不……”翩翩拚命地摇着头,泪水纷纷拂过脸庞,“父皇……您饶了孩儿吧,孩儿宁可自刎谢罪,也不、不能伤他……”
“朕卧房的暗格里藏有一包毒药,将那药涂在匕首上,见血封喉,可以让人死得迅速而没有痛苦,你就拿这个对付他吧,让他痛痛快快地死去,也不算亏待了他。”
翩翩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去吧,办不办这件事,你自己决定,”南桓帝挥了挥手,“如果你不愿意,朕以后也不想再见到你……”
她没有再哀求,只默默地跪下,朝南桓帝磕了三个头,便带着橘衣离开天牢。
外面日光正明亮,仿佛从阴暗的地狱钻出来,她用手遮挡住这刺目的光线,泪水再次从红肿的双眼中流了出来。
这时,她看见最小的弟弟端弘由奶娘领着,路过她的身旁。
宫变之后,玄熠掌控了朝中的大权,名为摄政王的他,需要一个傀儡。
未满四岁的端弘,因为年幼无知,便成了他指定的傀儡。
宫变的第二日,这个小小的孩童被扶上了帝位,称“宪帝”。
所以,端弘可以在宫里自由地行走,可以继续生活在日光下,没有被投进天牢。
“弘儿,过来——”翩翩蹲下身子,向端弘张开双臂。
如今,在她身边的,也只有这个弟弟了,一见到他,她的眼中便蓄满了柔情。
可一向喜爱她的端弘,此刻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快乐地扑向她,反而嘟着嘴,缩在奶娘怀里。
“弘儿,你怎么了?生姊姊的气了?”翩翩怔愣。
“公主别多心,皇上只是累了。”奶娘连忙歉道。
“弘儿,跟姊姊去景阳宫,好吗?姊姊那儿有很多好吃的。”她笑笑,上前握住端弘的手。
谁知,那孩子竟然将她的手一甩,扭头道:“我不理你,你是坏女人!”
三岁大的孩子,平时只知道与漂亮的宫女捉迷藏,如今却能说出这样的话,而且还说得如此清楚响亮……翩翩不由得愣住了。
“皇上,不要胡说!”奶娘吓得赶紧掩住端弘的嘴,“公主,您别听他的,小孩子说胡话呢!”
“他虽然是小孩子,可也是皇上,怎么会说胡话?”无语片刻的翩翩涩笑道:“这话,是你教他说的吧?”
“奴婢不敢!”奶娘脸色煞白地跪下,“是那日三公主和瑾妃入狱之前教皇上的……”
“是吗?”翩翩凄楚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下去吧。记住,要照顾好皇上。”
兄弟姊妹之中,惟有端弘与她亲近些,如今,她连这最后一个弟弟也失去了。
才这么点大的孩子,仇恨的种子就已在他心中种下,可以想像,当他长大以后,会成为另一个玄熠,另一场腥风血雨将会到来……
翮翩只觉得身体里升腾起一股无力感,她依在假山边,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翩翩!”
良久,良久,天色渐渐淡下去,她感到一双温暖的手搂住了她的腰间。
不用回头,她便知道那是玄熠,她往后一靠,靠进他的怀中,柔荑搭上他的掌,纠结在一起。
“熠,带我离开这里吧,我快透不过气来了……”她受不了天牢里亲人们冷冷的目光,也受不了宫里令她窒息的寂静。
“好。”他吻着她的发,轻轻答。
他果然带她离开了。
虽然政变刚刚发生,大局初定,他的离开或许会引起动荡,但为了安抚她的心,他不顾心腹大臣们的反对,很坚持地带着她离开了桓都。
千鸟湖,一个每逢冬季群鸟便到此避寒的湖泊,水浅,无雪,湖中有沉睡的蚌螺,湖畔有丰茂的苇草,每当日落时分,天地间便呈现出一线金黄的颜色,是南桓国最美丽的地方。
他带着她来到了这里。
因为,她曾经问他,宫里那些白鹤都飞去了哪儿?
现在,他可以让她看到那些久违了的鸟群。
“哇——”
翩翩下了车,面对眼前梦幻般的景色,大叫了一声,似乎暂时忘却了烦忧,张着双臂沿着湖岸奔跑,冬风把她的斗篷吹得翩然飞起,让她变成了这群鸟中的一只。
玄熠远远地望着她,俊颜浮现一丝微笑——好久,都没有如此真心地笑过了。
“飞时遮尽云和月,落时不见湖边草!”她转身呐喊,“这么多的鸟儿,这么美的景色!熠,我们就在这儿住下,永远也不回京城了,好吗?”
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但他仍点了点头,暂时不让她的美梦醒来。
然而,她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多久,奔跑了一阵,她便停了下来,弯下身子,抱着膝盖微泣。
“怎么了?”他担忧地上前将她抱入怀中,“是不是跑得太快,脚又扭伤了?”
“我知道你是在骗我……”她的面颊贴着他的胸膛,“我们是不可能不回去的……”
“傻瓜,”他轻拍着她的背,“我们也可以经常来这儿呀,在那水边盖一间遮风避雨的小屋子,只有我们俩住在那儿。”
“你骗我!”她发着公主脾气,跺着脚,捶着他,“你以后会很忙,肯定没空再陪我到这儿来!”
“唉,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他笑,“是找借口故意打我吧?”
“我打你!就打你!”她轻哼着,继续捶着他,开始只是一阵笑闹,随后,眸子渐渐黯淡了……她松开了拳头,轻抚着他的肌肉,幽幽地道:“我那时候,曾经很担、心……”
“担心什么?”他诧异。
“现在总算知道了,父皇从前如此疼我,是因为我长得像你娘亲。”她耸肩自嘲,“曾经有一阵子,我一直以为、以为……”
语言梗住,忽然说不下去了。
“以为什么?”玄熠逗她。
“我们两人长得这么像,我曾经以为……你是父皇的私生子,而你躲着我,只是因为知道了我是你的亲妹妹。”
“胡思乱想的小傻瓜!”他哈哈笑,刮了刮她的鼻子。
“难道你从来不觉得奇怪吗?我们长得这样像,比亲生兄妹还像!你难道从来没有过一点疑问?”
“小时候,我不敢胡思乱想,你是至高无上的公主,我只是一个乡野间的孤儿。等到长大了,敢于胡思乱想的时候,庄夫人就把一切告诉了我,我真的从来都没有过你这样荒唐的想法。”他笑得捂住了肚子。
“你之前一直不肯接受我,害我以为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她莞尔地盯着他,“说吧,该怎么罚你?”
“那边的苇草很丰茂。”他暧昧地使了一个眼色,在她耳边悄悄说:“待会儿我们去划船,划到苇草丛中去,不让随从找到我们……到时候,就任你罚我。”
她知道他意有所指,不由得红了脸,把头扭过一侧,不看引她心跳的俊颜。
这时,一群白鹤掠过湖面,振动着巨大的翅子,仿佛一串镶在水云之间的珍珠,划向天边……
翩翩睁大眼睛看着它们,痴痴地呢喃道:“好漂亮,我下辈子也要当一只仙鹤,再也不管尘世中的烦心事,整天遨游高空,无忧无虑的……”
“那我就当一只养鹤的人,整天守在这千鸟湖畔,等待你归来。”玄熠握着她的手道。
她凝着他深邃的眸子,看了很久很久,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熠,你打算把我的家人送到哪里去呢?”她不再说笑,换了严肃神情道:“答应我,不要送他们到太苦的地方,好吗?他们从小养尊处优,把他们流放到太苦的地方……等于杀了他们。”
“让他们去江陵,你说好吗?”玄熠答。
“江陵?”翩翩点了点头。
江陵虽然不是南桓国最富饶的地方,但也算一个鱼米之乡,气候和暖,无论谁到了那里,都会适应的。
他能够如此对待南桓帝,对待那些从小欺负他的皇子公主,也算仁至义尽了。
“那么你呢?”玄熠忽然问,“你打算怎么对待我?”
“我?”翩翩一怔,“为什么这么问?”
他微动着嘴唇,似乎想问她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只微微一笑。
“没什么,走,我们去划船。”
那日,他知道她去了天牢,那日,有密探告诉他,南桓帝要她杀了他。
他只是想问,她究竟会如何对待他……毕竟,他俩还有长长的几十年要携手相伴,他不希望南桓帝的话在她心中留下阴影。
然而她既然不愿意提起此事,他也不想破坏现在和睦的气氛。
等到她想说的时候,再说吧。
第九章
春天到了,春暖花开。
天牢中的诸人顺着春江水,被送到了江陵。
翩翩没有去与他们道别,这段日子,她足不出户,从晨曦到日暮,她都待在房中做一件事——画画。
从小不学无术,琴棋书画无一精通,如今,竟可以静下心画画,而且,还画得不错,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奇。
“公主。”橘衣迈进屋子,在一旁瞧了老半天,拍手赞道:“你真神了,明儿也给我画一张,好吗?”
“那不行,”翩翩淡笑着摇头,“我只给我自己画。”
她每日都对着镜子,描下自己的一颦一笑,期望能绘出一幅最逼真的。但宣纸撕了一张又一张,总不能令自己满意。
“公主呀,恕我多嘴,你为什么忽然想起要画画了呢?”橘衣问。
“因为……我想为自己留下点什么。”她暧昧不明的答,弄得橘衣莫名其妙。
“对了!”她随后往桌上一指,“前儿个摄政王替我打了一顶凤冠,你替我收起来。”
虽说是一顶为王妃打制的凤冠,却俨然是皇后佩戴的气派,单单上面的夜明珠便罕见之极——五百多颗珠子,除了凤嘴上街着那粒最大的,其余颗颗圆润相似,大小分毫不差。
橘衣点了点头,将凤冠锁入柜中,忽然想起了什么,回眸道:“哦,对了,公主,门外有人想见你。”
“是谁呀?”
“是……”她支支吾吾,“我想着,你大概不愿意见她,所以就没让她跟我一块进来。”
“到底是谁?”
“苏姬娘娘。”
“她?”翩翩一愣,“她怎么忽然想起来见我了?”
自从玄熠娶了自己之后,她便与苏姬井水不犯河水,除了在公开的场合碰碰面,点头一笑之外,私底下从不来往。
这会儿,对方竟主动前来见她?好诡异的事……
“苏姬娘娘捧着一篮子鲜果,说是来向你请安的。”橘衣凝着眉,“我也奇怪呢,她怎么忽然如此热情了?”
“请她进来吧。”翩翩镇定精神,吩咐道。
橘衣听令去了,不一会儿,就见苏姬掀起帘子出现在她眼前。
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