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间采光很好的大办公室中;徐治中一语不发的坐着;认真的盯着会议桌上一个有些污浊的深蓝色玻璃烟灰缸。而站在他面前的徐局长正一腔盛怒的训斥着;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在静寂空旷的房间里产生了回响。
“过年时你给我打电话;说你有女朋友了,是中学时的同学;留洋回来的女医生。我听了很欣慰;更是替你过世的父母开心,你都多大了,终于肯收收心娶妻成家了。之后你又说那小姐姓谭,就是你身边常带着的照片上的姑娘,我就知道这是趁了你的心,如了你的愿了,更是为你高兴。可是你怎么不告诉我呢!”说着,徐局长又把声音拔高了几度,“你怎么不告诉我,这姓谭的女人是结过婚、生过孩子的呢?也好在我有些朋友在京沪两地来往,我问了几句你的事,看人家吞吞吐吐我才起了疑心叫人查的,你看看你做的事,旁人在我面前都羞于启齿!”
说着,徐局长瞪着眼睛吼了起来,“有多少名门闺秀、大家小姐,可着劲儿的让你挑,可你呢,居然给我找回一个这样的女人,有过丈夫孩子不说,还是上海滩上声名狼藉的黑帮头目的下堂妻,你这孩子一向有原则有分寸,怎么这一回,就自甘堕落的奔着下路上去了!你这样怎么对得起你父母的在天之灵!”啪的一声,徐局长拎起烟灰缸掼到地上,碎玻璃四溅,看着无动于衷的徐治中,徐局长出离愤怒的吼道,“孽障,说话!”
徐治中抬头看了叔父一眼,他的眼中平静如水,温和坚定又不卑不亢,他的这双眼睛,像极了他的母亲。徐局长看着他的眼睛,虽是一腔怒火,却又没来由的悲从中来,失神片刻,他忽然大喊起来,“林子!”林副官推门而入,一个军礼,“局座!”“去,把那个姓谭的给我带来!”林副官怔了怔,转回头去问徐治中,“参谋长,要开您的车去接吗?去之前,用不用打个电话给谭小姐?”徐治中摆了摆手,林副官会意后便立正站好,转身出了门。
徐局长见状恨得牙根直痒,颤着声恼怒道,“好啊,你们一个个的,翅膀都硬了!行,不劳烦你们,我自己去,我倒要见识见识,就这样赖上了你,这女人是如何的厚颜无耻!”
“不,叔父,您不能这样去,”徐治中终于开了口,语意坚定的说,“现在我们的感情还不够稳定,我怕您说了重话,她会拒绝我,我不想自己这一年来的功夫白费,”看着叔父,他无奈道,“实际上,她没赖着我,是我赖着她!”
徐局长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侄子,半晌后恼怒道,“混账东西,你这是中了邪了吧?”徐治中笑了笑,“大略是吧,中了十年了,总不好,恐怕到死才能解了这注邪,”说罢,他踯躅良久,靠在椅背上,幽幽的说,“有什么办法,我爱慕她,就如您爱慕母亲一般。”徐局长听这话一震,下意识的略退一步,不知所措的辩白道,“你,你胡说什么!”
徐治中微微叹了口气,“汪家小姐上元节时与徐府庶出的二少爷因为一个灯谜而结缘,最终却阴错阳差的嫁给了徐府的嫡子,这件事在无锡街知巷闻,本不是什么秘密。我六岁那年父亲得急病过世,刚娶了婶母的你回来奔丧,临走前的那天你来和母亲辞行,我没见过那样的辞行,一句话都不说,两个人远远的望着就能哭的肝肠欲裂!我虽小,却已懂了些人情世故。因为这样的隐情,我当时心里很难过,后来大了些更觉得,倾慕一个有夫之妇,绝非坦荡君子所为,所以,我私心里,很有些看不起您!”
“几年后母亲郁郁而终,我一直不愿随你去北平生活,也是因为对你心有芥蒂,不愿与你朝夕相处。然而,谁知老天爷惯于捉弄人,我读敬业中学情怀初动时喜欢上了一位姑娘,素未谋面时我便折服于她的笔墨才情,相见后我又倾心于她的容貌气韵,一个班级里相处久了我更着迷于她的谈吐品性。就在我单相思,爱她爱得无法自拔的时候,竟然得知她是早早结了婚,有了丈夫的!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和同学去她的家里看她女儿时,我还中了邪似的胡思乱想,我竟然在想,如果是我先遇见她,她一定是我的妻,她怀里的那个小婴孩就是我的女儿!”
“也就从那时起,我开始理解您了,甚至于,我更加的同情您、心疼您。所以我读大学时去了北平,生活在您身边,我接受您给予我的一切,因我知,这既是您对侄子的疼爱,更是您一腔痴情的寄托!”
徐局长听了这一番话,缓缓背过身去,面对墙站了很久,徐治中也再没说话,过了很长时间,徐局长抬头看见墙上玻璃框里镶的一幅字,写得是心学大家王阳明的一句话——“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几个斗大的字,写得磊落洒脱,一气呵成,自有一段飘逸坦荡的态度。这幅字叫徐局长哀戚的心略略舒展了些,下意识的去看落款的印章,章上篆刻出的名字却叫他很吃了一惊。
指着这幅字,徐局长回过头一脸惊诧的问,“这,这是她写的?”徐治中郑重的点了点头,脸上,有遮掩不住的自豪神色。徐局长皱着眉,讷讷自语,“我还当是个男人写的。”徐治中听罢,会心一笑。
之前几千年,此后一百年,多少女人以为凭着自己一副好皮囊和男人浓情蜜意时的几句痴情话,便可以嫁入高门,一生无虞。可是,你自己没那么高,又怎么能嫁得那么高,过得那么稳?
爱情可以不自量力,婚姻却要量力而行。
徐局长在沪盘桓数日,叔侄二人相处时,都不约而同的避过了家事,只说说时局、谈谈文史。
一个黄昏时分,准备次日启程回北平的徐局长来到军队驻地,汽车刚进院子时,就听见楼里隐隐飘出琴声,悠扬婉转,细细听来竟是小阮,中间还伴着断断续续的笛声。这久违的声音像是流淌在人心灵深处,唤起了人到暮年的徐局长那些尘封的记忆与情怀。
徐局长缓步走到楼上,在徐治中那间光线极佳的办公室前,夕阳金黄色的光芒从宽大的玻璃窗投在地上,在这光影的正中间,一个身着青白旗袍的女子背对着门弹着小阮,赤金的光笼在她纤细的背影上,轻灵动人的乐声缓缓从她指间流淌出来,那份清雅乖觉,抚慰着徐局长沧桑悲怆的心。坐在她对面的徐治中手握长笛,聚精会神的听着。一曲罢,抬头看见门口的叔父,徐治中连忙把手里的长笛放下,站起身指着门外,笑着对谭央说,“央央,这位是我叔父!”
谭央不知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那位鬓角斑白的老人,在看见转过身的谭央以及她手里的小阮后,连忙侧过脸,拭了拭眼角的泪。
一个凉风扑面的夏夜,谭央坐在灯下翻着小儿科的书,徐治中来找她,也不进门,站在门口笑着说,“又在看书吧?走,出去和我转转!”“这个时候了,去哪儿?”徐治中扶着楼梯往下边走边说,“舍下。”
房子离谭央的医院不远,一进大门就是排布规整的西式庭院,一座新刷了白石灰的洋楼立在庭院中,石灰的味道飘在空气里,是微微刺鼻的崭新气息。这样一座洋房整洁美丽,恰如它的主人,开阔轩敞,不染纤尘。
院子里倚着墙放着一块大匾,被红绒布遮着,徐治中看着这匾低声问,“央央,猜猜寒舍叫什么名字?”谭央想都不想,笑着说,“徐府吧,你这人骨子里老派,才不会把自己的家叫公馆呢。”徐治中伸出手,本是要去揭匾上的布,听了谭央的话便收回手,假愠道,“别人说我老派也就罢了,你还来说我!你比我还老派些,你自己不知道吗?我叔父临走时还感叹,果真是钟灵毓秀,怪胎一对。”谭央听罢略笑笑,也不说话。徐治中一面在前面引路,一面气馁道,“我都不愿意同你说了,我这房子的名字,比徐府还老派!”
谭央进了徐治中的房子里,不禁笑了起来,好老派的陈设,红木的桌案椅柜,因屋中格局是西式的,地上也铺了红漆的木地板,雪白的墙面上挂了很大一幅色彩明艳的画,几盏电灯照下来,屋中明亮干净,这房间得了中式摆设的精髓,端方大气,却又用了西式的架子,避过了旧房子的陈腐阴暗。如此的中西合璧,很叫人叹服,这大抵是西风东渐后堪称楷模的宅子了。
刚来上海,岁数小时,很喜欢洋式的家俬陈设,年轻时贪新恋巧爱舒适。如今已近而立之年,谭央倒越发的喜欢起这些中规中矩的老式红木家具,叫人觉得不急不躁,沉稳有底气,很像是她同里的家,亲切又合人心意。
楼上最大的房间是书房,四面墙是博古架,放着古玩字画,中间是一排排高高的书架,还配着梯子,像是西方的图书馆,临窗摆着供人写字作画的书案,旁边还有个写字台。看得出,徐治中对这间书房狠下了一番功夫,所以很有几分得意的问,“央央,我这书房怎样?”谭央点头,“嗯,很像是你的房间,物似主人型。”“噢?那我是个什么型?”见徐治中兴味浓厚的追问,谭央认真的想了想,直视他的眼睛,一板一眼的说,“学达中西,温儒刚直!”
徐治中先是一愣,随即干咳了两声,拿捏不住的大笑开来,“本来还想谦虚两句,不过得意忘形了,欢喜得晚上都要睡不着觉了!”说罢,徐治中笑着转身出了书房,自语道,“房子也罢,人也好,评价如此之高,可见你是喜欢的。”
临要走的时候,徐治中打开楼下客厅对面的房门,里面是个开阔异常的大厅,除了靠墙摆的一溜儿椅子,里面空无一物。徐治中带着谭央走进去,轻声问,“知道是干什么用得吗?”谭央看着门正对面拉起的深红色法兰绒帘子,笑言,“一般来讲,这样的屋子都是用来办舞会的,你最不喜跳舞。必是在帘子后面挂了地图,用这大屋子开会。”徐治中叹了口气,无奈道,“原来在你心中,我是个这样无趣的人。”
说着,他拉来一把椅子,把谭央摁在上面坐好,接着他走过去拉开帘子,帘后面是四扇高大的玻璃门,渐次打开大门,房子的整个后园映入眼底,那是中国式的园林,亭台水榭,假山池塘。门前的便是一个长方形的亭子,亭子垫得颇高,两侧都有台阶,上面挂着一排灯笼,将亭子中间照的很亮。所以,与其说是亭子,倒不如说是戏台,夏日清风吹过,灯笼里的光随风摇曳,影影绰绰看出后面层叠的花木山石,这出景致仿佛随时唱得出一段《游园惊梦》。
徐治中手搭在谭央身后的椅背上,闲适而自然的温声说道,“这是唱堂会的。”
他们离开时,谭央先上了车,跟在后面的徐治中信手拽开了匾上面的红布。汽车转弯出去时车灯晃到了上面,红檀木底上的两个绿色的大字——随园,字迹也是谭央的,是从她旧日练笔的习作上拓下来的。
徐治中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在与谭央的相处中,他渐渐的把握住了分寸与节奏,不温不火又不露声色的控制住了这段感情的局面。
在福寿斋吃过饭后,毕庆堂又和谭央打起了交道,尚算是平和自然,谭央去接女儿时,他们也会有说有笑的聊天,甚至于言覃生日那天,一家三口还出去吃了饭。在这期间,毕庆堂做了很多努力,创造了很多机会,可是这些积极的作为却收效甚微,他与谭央之间始终隔着一堵厚厚的玻璃墙,咫尺之间,清晰可见,却又遥不可及。
毕庆堂决定送言覃去学校上学,这里面最大的原因是看着女儿孤零零的成日里和一只猫玩,和猫说话,很有些可怜。再有这也是谭央的想法,这里面暗含了向她示好叫她开心的意思。而且,他现在也很担心言覃不分时候的闯进他的房间。更巧的是,毕庆堂找到一家很合适的学校,纯正的教会小学,全是洋人老师,学生也少,百十来个孩子,有一半都是外国小孩,其余的中国孩子,自然更是背景深厚,家境大有可观。所以这所学校戒备森严,安全上的顾虑也小些。
那天清晨,女儿第一天上学,毕庆堂和谭央在大门外看着女儿被老师领了进去,那个高个子的英国女人牵着言覃的手,更显得孩子小胳膊小手的,伶仃可怜。这两年言覃懂事不少,是个聪明乖巧的小姑娘,所以虽说去学校这个陌生的环境她不大愿意,却也不哭不闹,被领着走远时一步一回头的看着父母,那一脸的委屈听话的样子,更叫人心疼了。
女儿还没走进楼里,毕庆堂就反悔了,他觉得自己这主意真是蠢透了,竟然一个箭步上去就要拍铁栅栏的大门。谭央见状连忙扯住了他的袖口,“你这是干什么,咱们能活一百岁吗?她虽是个孩子,也迟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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