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治中情绪激动的走了几步,随即难以置信的问,“怎么?毕先生都告诉你了?”“是,他说,他不贪旁人的功,”说着,谭央下意识的抬起头,说话的声音不大,却多少带了些底气。
徐治中皱眉想了半天才无奈道,“我知道毕先生一直筹谋奔忙于解救赵小姐,我暗里帮忙的初衷不过是觉得只要赵小姐没死,咱们就还有转圜的余地。我从未想过以此向你邀功,毕竟,我为一己之私背叛了自己的理想与准则,于我个人而言,这是莫大的耻辱,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包括你!”说着,他叹了口气,“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最该保守秘密的毕先生却对你说了。所以这一次,毕先生叫我刮目相看、无地自容了,因为若我在他的位置,我就不会说,我会对一张来历不明的纸条佯装不知,仅此而已!”
“央央,我不得不说,不管毕先生以何等的手段心机在这个世界里谋事谋人,即便他十恶不赦、罪行滔天,可是对你,对你们的感情,他的行止太过高大完满了,每每令我瞠目、使我汗颜!”说到这里,徐治中望着谭央发自肺腑的说,“所以央央,不要怀着那么大的恨意与愧疚,你没有被自己的爱情蒙蔽双眼,在爱情里,他就是这样一个值得你深陷的人,而你亲人的死,与你是否爱上他,没有必然的关系。或者,你可以假想一下,如果人有灵魂,如果你的父亲在天上能知晓这一切,即便毕先生真是杀人凶手,看见这个歹徒这样掏心挖肺的对自己的女儿,你父亲会去怪罪毫不知情的你吗?甚至于,我觉得走到这一步,他老人家都会觉得,如今毕先生的处境也算是罪有应得,造化弄人了吧。”
“也许我对令尊一切的猜测臆想都做不得数,毕竟,我并不了解他老人家。可是抛开这一切的是非曲直,无论你父亲还是表叔,作为一个疼爱你的长辈,我敢断定,他们不想你每天都活在苦痛挣扎中,他们不想你大半辈子的光阴都蹉跎在愧疚与悔恨里。所以央央,即便那一条条的人命叫你无法回头,叫你们不能再团圆,但是最起码,你要做到从容平静的面对整件事,这是为你,也是为他。”
说完这一席话,徐治中满是怜惜的望着谭央,谭央强笑着点头,可是头稍一低下眼泪便奔涌而出,她忽然泣不成声起来,“治中,谢谢,谢谢你!我总是想不通,总是与自己过意不去,我总以为这一切,太难……”徐治中温柔的笑着将谭央揽在怀中,宽慰道,“若觉得太难,就慢慢来,我陪你。”
茶几上,画卷里的青山碧水晴舒郎阔,毕庆堂将手掩在题字的后半段上,只露出了“绿水无忧”“青山不老”,身后的陈叔无奈道,“早点睡吧,一幅画,终究看不出花来。”毕庆堂莫可奈何的摇头,“哎,以前看她写写画画,既不大喜欢,也不大当回事,如今倒是能看出些门道来了,可人却不在身边了。”说着,他将手抬起,“皱面”与“白头”两个词便晃到了眼前,与整幅画卷极不协调。
“你呀,何苦来的,我也不知道你现在都是怎么想的,非要去救赵绫,你明知救他们要冒那么大的风险,费那么大的劲,而不救呢,那个姓徐的是铁定没戏了,哎,我是越来越有些看不明白你了!”毕庆堂将画慢慢卷起来,心不在焉的说,“赵绫死了小妹就能回来吗?恐怕她从此后要独个一个人的伤心了吧。以前呀,就是算计得太多,事情做得太满,陈叔,这几年年龄大些,就觉得,人算怎么算得过天?你从老天那里算计来的东西,老天爷总会拿走的,翻着番的拿走,由不得你张狂。”
毕庆堂把画小心翼翼的收到柜子里,“今天下午小妹来接囡囡,竟然笑着对我说,有家菜馆几道鲁菜做得很道地,说我有空可以去试试,那个菜馆啊,叫福寿斋!”陈叔听了他的话,便摇着头笑了起来,毕庆堂也跟着笑,笑到最后忽而收住了,肃然道,“她有很久没和我这样心平气和的说一件不相干的事了,”顿了顿,他又轻声说,“你知道她有多久没和我笑了吗?今天,我都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79(76)裘衣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谭央在家中时听见敲门声,打开门后;陈叔只与她打了声招呼便叫人抬了个大行李箱进屋。“陈叔;这是?”“少夫人;您冬天时的衣服还放在家里;少爷叫我给您送来。”
陈叔走后,谭央打开行李箱,里面是一件件摞起来的裘皮大衣;从他们结婚那一年开始;每一年她生日;他都会送一件裘皮大衣给她,只这个冬天例外,因为他们已经不在一起了。
因这么贵重的衣服放在行李箱里终究不像话,第二天谭央找来一个樟木箱子,把裘皮大衣一件件的叠好放进去。毕庆堂在买女人东西方面极为在行,甚至于比谭央自己都在行。因此每一件大衣的颜色与样式都不同,既合着谭央简单大方的口味,又紧握住当年流行的精要。每一年春节,随着毕庆堂去那些社交场合,谭央身上翻着花变的裘皮大衣不知揽回了多少太太小姐艳慕的目光。
可是平日里,这些衣服谭央却从来不穿,毕庆堂问她,她便说不大喜欢,又问原因,她笑着回答,穿起来臃肿,像熊。毕庆堂捏她的鼻子,佯怒道,“这满世界里,只你这样挑剔!”说到这里,他忽而得意的笑了,接着说,“所幸,这满世界里,也只我应付得来。好,你等着,一年一件,买到你八十岁,总能叫我翻出一件不像熊皮的衣服!”
沉浸在往事中的谭央无奈的摇了摇头,这样一桩桩一件件,刻在每一个日常的角落,她真不知自己要付出多少的努力,经历多少的光阴才能真的心平气和的面对他以及他们之间的爱恨过往。
她将衣服逐一拿出来放到樟木箱子里,到底层的时候,忽然愣住了。在行李箱最下面的是一个大大的纸盒子,谭央把盒子拿出来放到地上,缓缓掀开盒盖,里面是一件雪白的大衣,极短极密的貂毛,拎在手中轻轻软软,衣服按照风衣的样式裁剪出来,长度及膝,大翻领,腰间还系着腰带。谭央踯躅良久,才犹犹豫豫的把衣服套在身上。大小刚好,这样新颖的样式穿在身上,显得人尤为修长秀美,不仔细看都很难发现这是一件裘皮衣服。
谭央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下意识的把手插到大衣兜里,却从里面掏出了一块绿色的方形小纱巾和一张纸,方巾上有许多猫的图案,纸上是毕庆堂的字,一板一眼写着——囡囡挑的纱巾。谭央将纱巾系在脖子上,看着镜中的自己,心中五味杂陈,缓缓合上了眼。
因卧房里地方小,谭央就把樟木箱子放到了书房里。一日黄昏,徐治中来谭央这里,看见书桌边的樟木箱子便大声笑问,“央央,你又得了什么字画古籍,如此私藏,也不拿来与我看看!”在厨房烧水沏茶的谭央,蹙着眉想了半天,“只是上周买了几册清初的话本,盖着藏书楼的章,说是珍本,也不知真假,正要给你瞧瞧!”
徐治中饶有兴趣的打开樟木箱子,面对着里面满满一箱的裘皮大衣,他顿时愣在了原地……
这个晚间,徐治中敲开了对面李副官的房门,将一个纸盒子塞到了李副官的怀里。李副官仔细端详了端详,不解的问,“这不是买给谭小姐的裘皮大衣吗”徐治中点头道,“是,给你了,拿回去送你家里的老婆吧。”李副官闻言便不好意思的笑了,“参谋长,真是,这怎么好。咱们三个都不大会买,挑了那么久,最后没法子,只拣了最贵的买,”说着,他又自说自话道,“这么贵的东西按说是好的,这谭小姐都不要,可见她是真不喜欢这裘皮的东西了。”徐治中靠在门框上叹了口气,“哎,不管喜不喜欢,她大概这一辈子都不会穿了!”
原来这就是他儿时从叔父那里学来的唐诗。几千年前,元稹说,曾经沧海,除却巫山。只可惜,她是他的山,他却不是她的。她的山水已过一程,他一路跌跌撞撞的追将出去,不知能不能赶上最后那一抹云霞。
谭央和徐治中蹲在一个放字画的大缸前,一件一件的把里面的卷轴拿出来看,在他们后面站了个穿长褂的老人,带着瓜皮小帽,花白的枯发散在肩上,小且圆的眼镜夹在鼻梁中间。这老头,浑身上下散着一股前朝遗老的酸馊气,他扁着嘴,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若不是世道变了,家道败了,我是不打算卖这些宝贝的,乱世里,这不值钱,若是太平起来呀……”
谭央又打开一幅字,一看落款便眼前一亮,她捅了捅徐治中,望着凑过来的徐治中,谭央用极轻的声音对他做着口型,“是真的吗?”徐治中见她一副小学生般的紧张与虔诚,不禁笑着卖起了关子,“你觉得呢?”谭央把字拿近,认认真真的看了半晌,复又抬起头郑重其事点头道,“我觉得是!”徐治中笑着将那幅字拿过来仔细看了看,之后带着嘉许的目光看着谭央,赞道,“嗯,孺子可教也!”谭央听罢开心极了,慌忙把字细细卷起来,放到怀里。
徐治中见状便说,“原来你喜欢他的字,等我有空出去多给你找几幅!”
谭央笑着说,“不用,等我出师了,自己出去找!那你呢,你喜欢谁的字?”
“古人还是今人?”
“都算上!”
遗老见他们扯起了古人,以为要压价,眉毛跳了跳。
徐治中手上翻着画,头不抬眼不睁,不假思索的说,“你的!”
遗老听见如此答案,眉毛又跳了跳。
“你说什么?”谭央一脸惊异的问。徐治中对谭央笑了笑,脸上微红,随即又转回头一脸嫌怨的看了遗老一眼。那遗老见状便迈着方步,摇头晃脑的出去了。
“我因在敬业中学入学考试里考了首名,又和学校里的几位学长熟识。所以咱们开学前的暑假里,我就被叫到了学校帮忙。当时整理考卷入档,我碰巧拿到了你的国文卷子,你那一笔字啊,我一打眼就知道,写字的人定是极有天分又狠下过一番功夫的,这样的字,一路读洋学堂上来的人是写不出来的。我叔父常讲字如其人,要看字识人。当时只看你的名字便以为你是个男学生,我就觉得,写出这样一手字的人,必是个磊落洒脱、才华横溢的男子。”
“之后再看你考卷上的文章,我就更有了相见恨晚的感觉,我急于结识你,要引你至交知己!所以那一整天,我翻出了你所有的考卷,一字不落的看了一上午,后来趁着老师们吃午饭的时候,我还打开了档案柜,找出了你的档案。打开档案,我一看性别栏里的女,便傻愣在那里,回不过神儿了。之后,我丢了几天的魂儿,还求着老师将咱们分到一个班。”
言尽于此,徐治中忽然收了音,抬头看着谭央的侧脸,许久,他才慢悠悠的无奈说道,“因我知世事难有尽善尽美,我便以为你大略会丑些,而我,大略不会介意。”说到这里,徐治中叹了口气,意味深长的说,“可我没想到,老天爷却不是这么安排的。”
春节前的两周,一个飘着雪花的下午,徐治中陪着一个穿着军装的六十来岁男人来到了谭央的医院。谭央觉得这个人面善,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徐治中便给她介绍,“央央,这位是湘凝的父亲,章总长!”谭央恍然大悟,难怪她看着眼熟,读中学时去章湘凝家,应该是与湘凝的父亲照过面的。
章总长笑着和谭央握了握手,“我还是认得出你的,十年前在我家,一群小姑娘在一起叽叽喳喳,只你不一样,文文静静的坐在一边笑,她们疯闹时,你还在桌边护着茶壶,防着里面的热茶烫到人。那天晚上吃饭时我就和湘凝问起你,我还和你伯母说笑,说以后给湘生找媳妇就要按着这个规格来!你伯母一听便当了真,非要湘凝介绍你和湘生认识,湘凝当时一摔筷子,生气的说,你们知道什么,央央马上就要有男朋友了,是我们同学,叫徐治中!”说着,章总长回头看着徐治中,笑了笑,“治中,那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第一次,就和这谭姑娘扯在了一起!”
徐治中一听就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不管不顾的犯起了傻气。倒是谭央,禁不住疑惑起章总长的来意,她请章总长坐下,含着笑说,“章伯父,湘凝平日里总来医院找我,只是今天不巧,她没来!”章总长板起面孔,“我不是来找她,我是特意把她圈到家里,自己来的,我要见见那位刘医生。”
听了他的话,谭央一愣,“章伯父,那恐怕不巧了,我们几个医生轮流出去为灾民们看病,今天恰巧轮到他,他现在不在医院!”章总长面色一沉,翘起腿来,“不要紧,我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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