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谭央低着头盯着地上的叶子,闷闷不乐的慢慢往前走,直到,视野里出现一双棕色的男式皮鞋,顺着那双鞋往上看,就见毕庆堂逆着光站在对面,对她露出迷人的笑,背后一轮红日在他的轮廓上镶了一道橘色的边,谭央望着他怔住了,毕庆堂极有耐心的看着她。
“大半年没见,谭小姐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听到毕庆堂的话,谭央回过神儿来,原本愁闷的脸上竟有了厌烦之色,毫无礼貌的揶揄道,“真是巧啊,又遇到毕先生了。这么大的上海滩,咱们总能恰巧碰到,有时候,还能一天遇见两次!”出乎谭央的意料,毕庆堂听了她的话没有表现出丝毫尴尬,反而哈哈大笑,“谭小姐啊,我特地跑到校门口来等你,这一等就是半个多钟头,你怎么不领情呀?”谭央迅速抬眼,很是戒备的望着他。毕庆堂却只当没看见,笑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我是来给谭小姐送照片的。”
谭央稍犹豫,接过了信封,“谢谢毕先生,您那么忙不该耽误您的时间的。时侯不早了,我该回家了。”说罢,她将照片随意夹到书里。连声再见都没有说,转身走了。望着她步履匆匆的背影,毕庆堂眯着眼笑了,有几分戏谑的说,“跑什么跑,我要真的想抓,你还跑得了?”
快步走出几条街后,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回头一看,毕庆堂的车没有跟过来,谭央便舒了口气,心里一松劲便有些脱力,坐到了路旁的长椅上。待到休息过来后,她翻开放在膝上的书,从信封里倒出照片,看着相片里的自己,她伸出食指小心的划过那上面自己的脸,伤心地说,“等下次回同里,烧给你们。我在上海表叔这里,过的很好,我会努力上进读书。”话说到这儿,谭央又看了一眼手里的几本书,便觉得胸口一闷,嘴唇抖动,差点儿没哭出来。
谭央满腹心事的坐在街边,失神的看着路上行色匆匆的人们。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路灯昏黄的灯光打了下来。深秋的夜里,寒风骤起,头上法国梧桐的叶子落在身上,她却浑然不觉,她希望时间就此停下,明天不要到来。
路对面,一辆熟悉的车子停了下来,毕庆堂脸上颇有几分不可思议的从车上走了下来。他安静的来到谭央的身边,谭央竟不知道。“这回,也真的是巧,我给你送完照片去和人吃饭,回来在路边又看见你了。所以,在上海碰巧遇见两次,也不是不可能的,”毕庆堂肃然说着,接着一顿,语气缓了下来,“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大上海很乱的,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说着,他慢悠悠的坐到了谭央身旁,替她挡住了从他这边刮过来的冷风。
谭央很疲倦的望了毕庆堂一眼,无精打采的说,“毕先生,我该走了,您以后就算在车上看见我了,也不用特地下来。”毕庆堂眉头一扬,“你表叔让你躲我远点儿对不对?他是怎么说我的?我想听听,听了,以后就算躲开你也师出有名了。”因为坐的时间久了,腿竟然麻了,谭央站不起来走不掉,只有无奈的应付着,“你做的什么营生,自己都不知道吗?”听了谭央的话,毕庆堂居然暗自松了口气,然后心平气和的说,“大上海有那么多抽大烟的人,那玩意儿,绝大多数的人一旦沾上,都是戒不掉的。这个生意,我不做,自然也有别人来做。毕某人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算不上什么恶人。上海和上海附近那多城镇的烟土全是从我这儿出货,这些年,我卖的烟土最起码价格还算公道,我要是真的来个牟取暴利,这上海滩就不知道有多少家破人亡的了。”
谭央漫不经心的听着他的话,低着头轻轻的捏着自己的膝盖,就在毕庆堂以为她对他的话已经完全信服了的时侯,谭央有一搭没一搭的说,“毕先生,这些话这些道理你都没必要这么费心的讲给我听。表叔让我对您敬而远之是有理由的,理由也说得通。可毕先生这样有身份的大忙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我身上花钱花时间,也总该有些说得通的理由吧?”
对于谭央一次又一次的拆台,毕庆堂暗自气恼,这是乡下来的黄毛丫头吗?人精一样。他呵呵一笑,低着声音很有耐心的说,“你问这个啊?有一半是因为咱们父辈的交情,还有一半是因为,在同里看到你时,让我想起了当时的自己。我一出生母亲就去世了,父亲常常去镇上花天酒地不管我。没长大的孩子,举目无亲的,要是谁能给你这么一片叶子,也够你暖和一冬的。”毕庆堂说话的功夫,俯身捡起一片树叶,熟练的撕了几下,枯黄的叶子上出现了一个小人儿的模样,他将叶子放到谭央面前的书上,人来车往,寒风刺骨,雾蒙蒙的灯光下,毕庆堂温和的看着谭央的侧脸,面有笑意。
谭央顿时停下了动作甚至是呼吸心跳,直勾勾的看着书上用树叶撕成的小人儿。眼见谭央的怔忡,毕庆堂伸出食指点了点小人的腿,心不在焉的说,“刮起大风了,小人儿要跑了!”听了这话,谭央难以置信的转过头看着毕庆堂,满面泪水,“你怎么?你怎么会?”毕庆堂一笑,“当年在山东,谭叔叔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一闲下来就哄我玩,这是他教我的。”说着,他掏出手帕递给她,谭央犹疑片刻,还是接了过来。
白色棉质的手帕,四边是深蓝色的条纹,干净柔软,谭央用它擦拭脸上的泪水,无意间闻到手帕上淡淡的烟草味道,竟有心安的感觉。毕庆堂看着谭央,很真诚的说,“我不知道我的这个理由你能信几分,你说下次在路上遇见你不用下车,可那要看什么情形了。就像现在,这么晚了,你还一个人坐在路边发呆,你说,我会撒手不管吗?”谭央一脸愁容,泪水再次掉了下来,毕庆堂往谭央身边挪了挪,很关切的问,“因为什么?是不是,在学校有什么不合意的事儿?”
谭央看了一眼毕庆堂,稍一使劲儿,攥住了手中的手帕,“我,我学的很不好。”“那好好学就是了。”“可是这次考试考的很差,学校老师让我的家里人去一次。”毕庆堂会心一笑,“那也不算什么的,就让你表叔去一次嘛。”谭央无可奈何的说,“不是那么简单的,表叔本来就不想叫我读书,要是让他知道我学得这么差,一定会叫我退学回家的。”
毕庆堂哈哈一笑,拿了根烟叼在嘴里,爽快的说,“那就不让你表叔去了,我去!”“那怎么行。”“有什么不行的,就说我是你大哥,第一次见面不就要认你这个义妹吗?”谭央还是一味摇头,毕庆堂心领神会,就慢悠悠的说,“不让你表叔知道我去就好,以后谭小姐有事要我帮忙,我义不容辞。没事儿的话,我也不会动不动的和你在大街上这么恰巧遇见了。”一句话说中了谭央的心思,谭央终于开腔道,“那,就要烦劳毕先生了。”毕庆堂闻言便翘起二郎腿调侃道,“这就对了,不然我还以为你是故意在学校里闯祸,然后叫你表叔去,其实是着急退学找婆家了!”
谭央听了脸上一抹红,少女特有的羞怯别样动人,毕庆堂只看了一眼,便马上将目光移向别处。谭央有些生气的说道,“毕先生,你要是明天这么和学校里的老师说话,那就和表叔让我退学没什么区别了。”说着,她还打量了一下穿着一身米色时新西装的毕庆堂,颇为不安。毕庆堂吸了口烟,扭过头盯着谭央面有愠色,郑重其事的说,“谭小姐,我答应下来的事情,你就要放心。以后再托我办事,也一定要记住这点。”说罢,他将烟往地上一撇,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走到路对面,打开车门后便毫无商量余地的冲着谭央喊,“上来!我送你回去。”
8(6)险胜
第二天下午,下学的铃声在耳畔大作起来,巴望着下课的孩子夹上书,三窜两跳的跑向外面,跑在最前面的男孩出门片刻就探头回来,“谭央姐,有位先生找你!”谭央听了,连忙匆匆收拾了书本,走到教室外面。
在教室外的昏暗走廊里,一看见站在墙边的毕庆堂,谭央就耐不住的笑了出来。一身再古板不过的黑色西装,没带礼帽,头发梳的纹丝不乱,手里一根黑黝黝的文明棍,轻轻的敲着地面。毕庆堂瞪了她一眼,“笑,有什么好笑的,今天这么一副行头去公司,还有几个人问我是不是刚参加了葬礼回来!”说罢,他看了一眼谭央抱着的那摞厚厚的书,皱了皱眉,拎起上面最厚的两本,转过身往外走,谭央连忙跟在他后面。
“毕先生,你,刚见了老师?”刚出了课室楼的门,谭央就在后面忐忑问道。毕庆堂嗯了一声,放慢了脚步,引着谭央往操场的角落走。日暮时分,夕阳将两个人的影子打在操场的平整地面上,随后,又将它拉得很长,很长……
“那位李老师说你的国文非常好,甚至比一些学校里的老师都好,还说你写的文章经常做范文在年级里念。”毕庆堂慢慢的说,看见谭央原本紧张的神情稍有缓和,这才又接着往下说,“只不过,他说你其他科目底子差了一些,要接着用功的。”谭央忽然站住了,“毕先生,李老师找您应该不止是说我哪科好,哪科坏吧?您应该都告诉我的。”
毕庆堂听了,微微一笑,若无其事的说,“他建议你,从初小读起。”谭央睁着大大的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毕庆堂,随即垂下眼帘,细密的睫毛微微抖动。毕庆堂见状便去摸衣兜,未果,便指着谭央道,“不许哭!”语气严厉,倒有威胁的意思,谭央听了,连忙抬起头,瞪着泪汪汪的眼睛看着毕庆堂,委屈的说,“为什么?”毕庆堂皱眉,不耐烦的说,“今天没带手帕!”谭央听了,倒有了破涕为笑的架势了,她从袖口里抽出昨天毕庆堂给她的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随后把手帕往毕庆堂怀里一送,“昨天忘了还你了!”毕庆堂低头看了看手帕,谭央有些过意不去的说,“我没洗,这手帕一看就是男人的,我怕洗的时候会被表叔看见。”毕庆堂笑着接了过来,揣在了兜里。
“反正我不要降级,不然大学读出来不是要七老八十了吗?”谭央固执的说。“你放心,我也说了一定不能降级,我在李老师那里打了保票的,说你半年内就能把课程赶上来。”毕庆堂说罢,接着往前溜达,谭央一愣,然后快走两步,“毕先生打保票?可是,可是念书考试的那个人不是先生,是我啊!”回头看谭央为难的样子,毕庆堂笑了,“我觉得你也就是缺个人指点一二,领你入门上路。我认识一位在敬业中学做老师的小姐,叫她教教你,半年之内赶上,应该问题不大的。我还有处公寓在你们学校附近,以后你下了学,先在公寓里和那位赵小姐学上它两个钟头再回家,好不好?”
谭央先是充满希望的眸子一亮,随即又微微蹙起了眉,“毕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实在不好再麻烦先生了。我,还是自己用功的好。”毕庆堂看了谭央一眼,随即抬起手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你知道吗?在山东的时候,你表叔就对我父亲心存芥蒂,甚至说是,怨恨。”
“我父亲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姑母。我曾祖父做过总督,也曾显赫一时,姑母很美,能书会画,性格温和,一直是曾祖父的掌上明珠,甚至曾祖父寄希望于姑母能选上秀女,光耀门庭。可是后来,曾祖父被定了乱党,革职抄家,再后来,大清亡了,世道变了。家道中落,姑母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就来投奔我父亲。就在后来的日子,她认识了你的表叔。姑母和冯叔,在那之后的一年里,情愫渐生,两情相悦。甚至于,背着我父亲,私定了终身。”
“我父亲知道这件事后,勃然大怒,将姑母送到了上海,迫着她打掉了冯叔的孩子,又费了不少心思将姑母嫁给了一位上海的新派人物做了续弦。虽然说这位姑父对后来父亲在上海的闯荡帮了很多忙,但我想,父亲的初衷应当不止是这个吧,姑父对我姑母真的是很好,甚至可以说,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也就不过如此了。况且,于我父亲来说,自己就已经是亡命之徒了,又怎么会再把自己的妹妹再嫁给亡命之徒呢?”
“就因为这个,冯叔与我父亲势同水火,若不是谭叔叔在里面调和,只恐怕,人命都闹出来了。也正因为这个,离开山东之后,冯叔便直接来到了上海,只想伺机带着我姑母远走高飞。只是有权有势的姑父在其中屡屡作梗,三五年过去,姑母也得病去世了。这之后,冯叔不但萎靡不振染上了烟瘾,对我父亲,也更是恨之入骨,所以他对我们父子有成见,也并不奇怪了。但是谭小姐,虽说我父亲和冯叔有些过节,可是咱们两个人的父亲一直以来,可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