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吵醒的谭央嫌怨道,“你真是小题大做,孩子还小,又不会翻身,怎么会掉下来?”毕庆堂将脸贴到女儿的额头上,自说自话,“这孩子,马虎不得啊!”
出院回家的时候,毕庆堂特地送了一份厚礼给苏联医生,他说,“我这是感谢您救了我的妻女,也是……”苏联医生善解人意的点头道,“您放心,我下半年就要回国了。”
39(37)言覃
谭央回家的第二天章湘凝就来到毕公馆看了新出生的宝宝;自从谭央休学回家,她的婚姻状况便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面对一个幸福的家庭和一个即将降临人世的小生命,大家都抱着欣羡祝福的态度;自然也没人计较谭央的隐瞒。章湘凝还说同学们都很挂念她;只是准备大学入学考试太忙;又怕来得早,人又多;扰了她们母女的休息,便约好八月份一起来探望她。
章湘凝看见小婴儿大呼小叫的,一味的赞孩子漂亮。爱孩子总是女人的天性,可是毕竟章湘凝年纪小又没结过婚,面对这样小的一个婴孩满是怯意;小心翼翼的看,叫她抱她又不敢。后来毕庆堂抱着女儿坐在卧室的窗旁,五月末的上海,阳光明媚,夏景翩然。临出院时,苏联医生交待要多叫小孩晒太阳,利于孩子的健康,于是毕庆堂每天都要抱着女儿在窗户旁边站一站,苏联医生还有一些诸如此类的琐碎交待,毕庆堂也都一声不吭的循着、做着。
章湘凝也来到窗子旁看小孩,见毕庆堂笑着看着自己怀中熟睡的女儿,章湘凝便好奇的问谭央,“央,做母亲是什么感觉?”坐在床上的谭央想了半天,摇头笑,“就是高兴呗,别的还真不好说。”“毕先生,你呢?”章湘凝好信儿的接着问。毕庆堂腾出右手轻抚女儿额上乌亮的胎发,笑着说,“有女万事足吧,从前有雄心、有野心,金山银山都不知足,如今守着个不足十斤的小玩意,却晓得知足喽!”
章湘凝听了这话痴痴的站了许久,继而抬起头笑着对谭央说,“毕先生的话真叫人感慨,原来生为女子,听起来最受用的不是电影上、小说里山盟海誓的情话,真正撩拨心弦的幸福原来就在我们身边。”谭央有些不好意思的埋怨章湘凝又文艺腔的乱发感慨,可是心里却也是赞同的。男人的爱,爱家要比爱她来得更踏实安稳,她自己的幸福,她心里清楚。
章湘凝临走时从花布书包里掏出四五本笔记交给谭央,说,若是打算考试也该养好身体抽时间温书了,接着她又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你的幸福是我们乐见的,我说给别人听,别人也该心里有数了。
章湘凝走后,谭央翻开那摞码的齐齐的硬纸壳笔记本,登时便愣住了,从她离校休学的那一天开始,标明了日期和科目,每一日课上讲的内容都一丝不苟的记在了本上,笔迹清晰,条理清楚,连墨水的颜色都谨慎的用了清一色的黑蓝色,字体谭央也并不陌生。在家中安胎生女的这半年来,徐治中这个名字也随课堂一同淡出了谭央的视线,半载而已,却是恍如隔世的生疏遥远,而笔记上一页页的记录和字迹却一笔一划的勾勒出六个月的光阴闪烁,徐治中的形象竟也随着清晰了起来。
转山转水,人世光阴变幻,有的人,注定不会轻易淡出你的生命,是天机注定,更是人力所为。
在谭央住医院待产的那段时间,老周也在圣施氏医院做了第二次手术,手术很成功,谭央出院回家没多久,老周也痊愈出院了。也就是说,这距离老周离开上海的日子,不远了。
由于是剖腹产,坐完了月子谭央的身体也并没有像顺产的产妇那样完全复原,于是毕庆堂便在家中随意的摆了两桌满月酒,只叫至亲至近的亲友来庆贺。谭央在席上略坐了坐便上楼休息了,倒是孩子,在大家手上轮着抱,小丫头不怕生又爱笑,极为讨人欢心,众人不吝赞美之词,身为父亲的毕庆堂自然是骄傲的紧,飘飘然起来。
酒席散去,孩子在起居室的摇篮里睡着,谭央和毕庆堂在沙发上翻着七八页的纸。小孩满月了,可名字却没有最终定下来,自己取,请人取,还有刚刚满月酒上亲朋好友们取的,最后名字越取越多,战线越拉越长,初为人父母的毕庆堂和谭央是挑花了眼,越发的不能决定了。西式的、中式的、新潮的、复古的,这名字也是风格各异千奇百怪,最令人哭笑不得的还有方雅取的——毕月羞花。
夫妻俩正讨论的热闹的时候,老周敲门进来了,毕庆堂看着他笑道,“你来得正好,快来帮我们拿拿主意,这孩子的名字怎么就这么难取啊?”老周笑着推脱自己没什么文化,取不出好的名字,却也接过了那几张纸认真的瞅了瞅。
看罢将纸放回桌子上,沉吟良久,老周咂了咂嘴开口道,“我书读的不多,可我怎么觉得这孩子的名字不能贪新、贪奇、贪巧。诘屈聱牙的怪字,稀奇古怪的典故,诗词里的断章取义,西洋的女名音译和新派的时兴词,这些都不算是好名字吧?孩子的名字是要用一辈子的,还是个女孩子,这名字啊,大气简约、中正平和才是正理,不用非要多新奇多一鸣惊人,不俗就好。”说着他看了看摇篮里的孩子,继而转过头对谭央说,“太太单名一个央字,这个名字就起的很好,简单别致,小姐的名字也应该按着这个路子取。”
听了老周的话,谭央神游方外,自言自语的说,“这名字是父亲为我取的,母亲怀我时父亲就说,无论孩子是男是女,都单名一个央字,取的是‘央’有‘中心、诚恳、久远’之意,父亲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他若在世,定能为外孙取个好名字吧。”谭央说话的样子怅然若失,毕庆堂揽着她的肩安慰,“小妹,谭叔叔会开心的,只要你过得好、我们一家子过得好,他就会开心。”
“小妹”老周忽然开口,随着毕庆堂叫起了谭央的乳名,“你是家中的独女,想必家中长辈也都希望谭姓后继有人吧,所以这孩子的名字,理所当然的应该有‘谭’字,叫‘毕谭’却又显得太过草率直白,不如拆开,就叫‘言覃’‘毕言覃’!‘言’本来就是个又简单又雅致的字,我前两天还翻《康熙字典》查过,‘覃’有‘悠长、深广、广施恩德’之意,也是个好字。”
谭央听了,眼睛顿时一亮,“毕言覃,是个好名字,这两个字都好,覃字在古书里还有‘研精覃思’‘扬雄覃思’一说,这名字我太喜欢了,大哥,你觉得呢?”毕庆堂笑着点头,“好,好,这名字妙得很,”顿了顿,他又很过意不去的说,“也难为老周大哥对孩子取名字这么上心了!”
老周摇头干笑,谭央高兴的来到摇篮旁,俯□看着睡梦中的女儿小声说,“覃覃,小言覃,你有名字了!”老周也来到摇篮边,清了清喉咙,故作轻松的说,“我明天就要走了,回我该回的地方,这一走还不知何时能再和你们一家人见面,这点儿小意思是给孩子的,请收下!”说着,他将兜里的金锁片掏出来轻轻放到孩子的枕边。
谭央回过头看着老周,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半天才开口,“您不能再多留几天吗?怎么就这么忽然间要走呢?”“上面安排好临时告诉我的,我也是上午才知道,迟早要走的,也许,我还能有活着回来的一天,”老周说着,眼里竟迷惘起来。谭央最看不得这个,眼泪簌的掉了下来。毕庆堂来到他们身旁,“没想到,这一天竟这么快,什么时间走?”“明早凌晨三点上船。”“好,我送你,送你上船,保你安全离开上海,请你不要推辞。”
老周深深地点头,“谢谢您毕老板,我下去收拾收拾,你们也早些休息吧。”说着,他向门外走去。临出门前,他回过头看了看毕庆堂和谭央,最终目光落到了摇篮里鹅黄色襁褓的孩子的身上。他的眼中有一种不舍,那是对幸福而安稳的日常家庭生活的希冀。谭央读懂了他的不舍与希冀,便弯下腰抱起女儿走到老周的跟前,“您忙您的主义与理想,这么多年也没个自己的家。你和绫姐李哥,你们的事情我不懂,可我敬佩,孩子的名字是你取的,若你不嫌弃,就认这孩子做干女儿吧?”
老周郑重其事的缓缓接过孩子,这个一向坚韧刚强的湖南汉子的眼中,竟也转起了星星点点的泪光。这个世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一个温暖完整的家。他与她,还有这襁褓中的孩子,何其有幸。
毕庆堂送完老周回家,已经是清晨四点多钟了,天蒙蒙亮,孩子在卧室隔壁的房间哭,谭央便过去看。倚着门框看着妻子和女儿,毕庆堂嘴角轻扬,笑了。“周大哥他已经走了?”看见毕庆堂,谭央问,毕庆堂点了点头。“你怎么不进来,站在门口做什么?”“身上带着外面的凉风,怕冻到你和孩子,”他温柔的说。“周大哥还会回来的,对吗?”“这世道,哎,不好说啊!”毕庆堂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
谭央听了,默然低着头,看着怀里的女儿不做声。毕庆堂便扯开话题,“临走的时候,老周又对我说他觉得你很像他的妹妹,叮嘱我一定要好好待你。”“噢?那你怎么回答?”“我说,若你不弃,我自会尽我所能,守你一生。”谭央听了,轻哼一声,“什么叫若我不弃,你偏会拐弯抹角的推脱,不说些干脆利落的话。”毕庆堂鼻翼微微颤动,捏着手里的礼帽,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毕庆堂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无奈无力,带着岁月的沉重负累和命运无法逆转的巨力。
八月初,正是女儿的百日,毕庆堂在大华饭店摆了酒宴请尽了上海的名流豪绅,这一天是孩子的百天宴,也是毕庆堂金盆洗手,退出商会、脱离黑帮的日子。
大厅里正中的桌子,猩红的毛毡上摆着黄澄澄的金水盆,毕庆堂在里面近乎于虔诚的洗着他那双使惯了枪、略显粗糙的手。洗罢,接过毛巾擦手,大厅里响起了掌声,外面鞭炮声大作。他对这些置若罔闻,抬起头看着二楼抱着孩子冲他笑的谭央,毕庆堂的心中满溢着前所未有的幸福与自信,他想,属于他们的舒心太平的日子,自此开始,会过一辈子吧,一定会的。
这一年是西元一九三零年的八月,一个看似歌舞升平、无灾无难的年份。
40(38)事变
大学的入学考试并没有统一的考试时间和试卷;只是要招生的学校贴出通告,考生们报名、考试、阅卷、录入等等诸多步骤,全是学校自己说了算。等到谭央身体恢复要参加考试的时候;上海多半的大学已经报名完毕了。
当时的社会风气;女孩子学师范是最热门的。谭央底子虽好;可毕竟功课生疏了,考师范学院落了榜。谭央对这个结果异常气馁,整日没精打采的;饭也吃得少了;毕庆堂见了便私下托朋友荐谭央到一所知名的教会小学教国画,学生少;工作清闲;给谭央找了个营生不说;还圆了她做老师的梦,也可谓是用心良苦了。
第一次上课回来谭央便坐在沙发上生闷气,毕庆堂问她怎么了,学生们淘气不听话吗?谭央从吴妈的手上把女儿接过来,没好气的说,“不,我要谢谢你呢,这样的工作哪里找啊?国画课一个月两节,薪酬却比教导处的主任还高!我问了学校里的其他老师,据说啊,教会学校原来没有国画课,还据说啊,前些日子有位老板给学校捐了笔钱,翻新了教师宿舍。”
毕庆堂闻言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哈哈直笑,指着谭央,“啧啧,你是太不知足,我要是你,我就装作不知道!”谭央颇为不快的埋怨他,“你这么手眼通天,还做这么圆融的事做什么,不如给我办所学校,我当校长好了!”毕庆堂逗着谭央怀里的女儿,心不在焉的说,“办学校是赔钱的买卖,我才不干呢!”谭央把身子侧过来,“囡囡要睡了,你别又把她逗精神了,”略顿了顿,谭央又气恼的说,“反正我是不会再去做那份工作了,和在家为你带孩子没什么区别,还要受着你的恩惠。”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这么不爱听!”毕庆堂呵斥道。谭央见毕庆堂真的动了气,也自知自己的话有些没轻没重了,便嘟着嘴,低头看着小言覃,嘀咕着,“我刚刚遇见了一个同学,她说圣约翰大学的医学院要补招五名女学生,今天是报名的最后一天,我同她一起去报了名。”
因为一早毕庆堂就对谭央说了,上大学可以,学师范学会计学国文都行,别的免谈,省得大学没上完,人倒是学野了。听见谭央这个新主张,换了平时,毕庆堂一定嚷嚷,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不去,不是女孩家学的东西!不过这次俩人口角在先,毕庆堂又是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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