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那薄薄的纸递给了闵姑姑,又看着闵姑姑满脸肃然地将其双手呈递到了陈善恩面前,这才悠悠说道,“慈母慈心皆为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太子是我的儿子,燕王也是我的儿子,事到如今,我为了太子废黜燕王的王爵,哪有这个道理!”
当傅氏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陈善睿就已经有些不好的预感。此时此刻,他看清楚那张纸上傅氏的笔迹,见其字字句句竟是将北京城九门防务尽皆交给了燕王陈善睿,他登时又惊又怒,捏着这懿旨的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了起来。倏然抬起头的他发现章晗正面带嘲弄地看着他,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沉声说道:“母后难道就坐视四弟犯上作乱?大嫂难道就坐视大哥在东宫生死不明?”
“太子殿下生死不明是二弟说的,我还未亲眼看见,谈何坐视?”章晗不紧不慢地答了一句,见陈善恩瞳孔猛地一缩,她便微微笑道,“至于东宫管事牌子路宽下毒谋害太子殿下,这就更值得商榷了。要知道,就在前日,路宽还对我造膝密陈,说是他的养子不合为奸人所诱,在外多行不法事,甚至还被人抓住把柄来要挟他这个养父,让他伺机对太子殿下不利,我已经下令彻查。二弟倒是说说,他若是今天要下毒,何至于前日便坦白了?”
陈善恩看着章晗那从容不迫的样子,一颗心冷不丁往下一沉。一想到刚刚那个跑来坤宁宫禀报的太监货真价实出自东宫,足可见不是此人早就出了问题,就是陈善昭使诈,他忍不住攥紧了藏在衣袖中的拳头,靠着那一丝刺痛让头脑冷静了下来。于是,他立时开口说道:“若是如此,那东宫派来禀报此事的太监必定另有逆谋无疑,请母后下旨将其立时拿下拷问!儿臣愿与大嫂去东宫探看大哥!”
见陈善恩这见风使舵的本领如此出神入化,一计不成又出一计,章晗不禁盯着其又瞧了几眼,随即才开口说道:“今夜宫中情势不明,母后又正病着,与其这时候去东宫,还不如暂且封闭坤宁宫,待天明时分再作计较的好。我已经吩咐了下去,让人立时封闭坤宁门,不管什么消息都不许放人进来,只许门外禀报!”
早知道章晗难对付,但此刻真正正面对上,陈善恩才感到这种难对付不但是口舌交锋,而且在心理上的对战也同样如此。要知道章晗的长子皇太孙陈曦现如今下落不明,丈夫陈善昭和儿女们全都在东宫,她竟然能够按捺下去探看他们安危的冲动,甚至要封闭坤宁宫静观其变,这是何等坚定的心志?他不得不使劲定了定神,竭力把这会儿连番受挫的沮丧感从脑海中驱赶出去。
就算此事败露,横竖主谋是杜中,他并没有丝毫掺和,而且这些年他只是从杜中那儿得了不少消息,并未有往来信笺的凭据落在人手,他清白得很!不过此事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哪怕能把自己摘干净,如若真的一无所得,那么也未免太可惜了!
就在他竭尽全力思量对策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阵阵喧哗。电光火石之间,他便知道,是这几年入宫的那些内侍已经闹起来了。北地贫瘠,此前皇帝陈曰邮Υ蟀芮厥人,尽管那兵灾不过数月即止,可战后追究株连以及内徙卫所的种种影响,仍是让北地多出了无数孤儿以及残破的人家。他镇守北京期间,以收容为由把那些净身只求一碗饭吃的老少男子都收入了宫里,那其中自然掺杂了秦庶人的余孽。现在这关键时刻,果然有人忍不住来钻这样的空子!至于他那些内线,应当早已汇聚了另外一批人,到时候就能以平乱为名义名正言顺地站出来!
果然,下一刻,就只见张姑姑快步冲进了屋子,见傅氏和章晗都是面色镇定,她便屈膝行了个礼,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皇后娘娘,太子妃殿下,坤宁门外被一群内侍堵住了。而且宫中喧哗不断,仿佛是出了乱子!”
到了这时候,陈善恩反而索性眼观鼻鼻观心,站在那儿不说话了。尽管如此,斜睨了他一眼的傅氏想起此前住在西苑,这宫中新进内侍宫人说是马城经手,但人从何处来,陈善恩这个镇守北京的范王绝不可能不知情,她自然心里明镜似的透亮。她强忍着脑际的晕眩昏沉,冷冷对张姑姑喝道:“传令下去,坤宁宫上下内侍守着大门和各边墙头,若能在天明之前不让人越雷池一步,明日各赏钱十贯!另外让人对外头喊话,若是他们及时收手各回各处,那便可既往不咎,否则杀无赦!”
听到傅氏这一套行事,陈善恩眉头一挑,心里权衡片刻,便开口说道:“母后如此措置固然好,但外头究竟有多少人却不知道。不如……”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听外头又是一阵喧哗。这时候,傅氏立时毫不犹豫地说道:“就照刚刚我说的去传令,再挑个精干的爬上墙去看看!”
这刹那间,陈善恩已经想到了自己聚拢的那批人上。而一直都盯着他的章晗注意到他的神情由最初受挫后的按捺愠怒,到后来的幸灾乐祸,再到如今的隐现得意,便知道这事情也在陈善恩意料之中。尽管她早几天已经吩咐过阎立和陈海早做预备,但胜败如何,她却不能说有完全把握。
毕竟,此前为了平安迁都而训练出来的那些人,并没有真正派上用场过!真正上去对敌,这还是第一次!
第三百八十二章 神兵天降
坤宁宫外已经围了差不多三四十人。尽管在这深夜之际,宫城中犯夜的处罚远远比京城中犯夜禁的下场更重,但这会儿汇聚在这里的人无疑并不在乎这一点。这些往日在宫中都只是从事最底层杂役的内侍们,此时此刻却流露出了往日卑微恭顺之外的另一层表情,一个个的眼睛里在这深夜中绽放出了夜枭一般的光芒,每个人的手中或是拿着简陋的铁锤大棒,或是拿着也不知道从那儿得来的小刀匕首,前头的几个人在这寂静的夜色中一下下拍响了坤宁宫的大门,而后头的人则是保持着死一般的寂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被簇拥在后头当中的人方才用极其难听的公鸭嗓子喝了一声:“不用敲了,里头都是些老弱妇孺,想必也没有胆子开门迎战!兄弟们,十多年了,十多年来我们东躲西藏,最后忍尽了屈辱方才混进宫来,等的就是这一刻!原本想拿狗皇帝的脑袋来祭祀咱们死了的那些的兄弟子侄,现在老天有眼,让他自个儿失陷虏中,那我们就拿他的妻子儿女开刀!咱们遭的这些罪挨的那一刀,让他们加倍偿还!”
“血债血偿!”
墙角悄悄爬在墙头的一个年轻内侍看见下头人齐声应和,随即竟是分成几拨往墙边而来,一个接一个叠起了罗汉,一时魂不附体,慌忙滋溜一下爬了下地,随即撒丫子就往坤宁宫正殿跑。径直到了东暖阁,见门口的张姑姑慌忙拦他,他也顾不得其他,猫下腰就钻了进去。进了屋子的他也顾不上看还有哪几位贵人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便结结巴巴地说道:“外头足足有好几十个人,这会儿正在叠罗汉,立马就要翻进来了!”
陈善恩和章晗同时色变。就在这个时候,外头陡然之间传来了一声惨呼和厮打呼喝声。知道竟然已经有人翻墙闯进了坤宁宫,章晗本能地瞥了一眼傅氏,却见这位中宫皇后不慌不忙往枕边一探,手中已经抓了一把短小精悍的裙刀,反倒是陈善恩仿佛有些发呆似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而外头的张姑姑已经退进了屋子里,就那么守在了门口,而闵姑姑则挺身护持在了傅氏身前。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女子的娇喝声。
“太子妃,似乎是飞花的声音!”
章晗也听出了那叱喝的声音。想起飞花虽断了一臂,但身体调养好之后却硬是不肯做闲人,领了自己交待她的事情不算,右手齐腕而断的她苦苦用左手练刀,如今一身功夫更胜从前,她不觉深幸早早把人召入了宫中。然而,就在她才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却只见门前门帘突然被什么东西劈了开来,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只听一声如击败革似的声响,依稀可见一个人影被张姑姑一头顶了回去。而紧跟着,门外便传来了一声惨哼,旋即声音戛然而止。
“皇后娘娘和太子妃殿下可还好?”
这一声问得异常焦急。此时此刻,又听得外头稍远的地方厮杀声阵阵,可院子里似乎再无动静,章晗连忙出声说道:“母后无恙!”
“奴婢一身血腥,不敢面见慈驾,便在外护持,定不会让奸徒越雷池一步!还请皇后娘娘和太子妃殿下放心,内官监阎立和御用监陈海已经率人于宫外剿灭奸徒,必然很快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外头那个女子犹如神兵天降,又听到阎立和陈海这两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名字,刚刚眼见自己人迟迟不至而心神慌乱的陈善恩顿时更加惶惑了起来。看见章晗长长舒了一口气,旋即便对傅氏轻声解说着什么,他哪里还不明白章晗竟又是提早布下了这些先手,一时间不禁又气又急。可此时他手上的棋子都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不得不咬牙切齿静观其变。
而傅氏从章晗口中听说这外头前来援救的人,就是当初赵王府中和秋韵一道以身作饵,引开了不少敌兵的两个侍女之一,不禁赞赏地挑了挑眉,旋即又看了一眼秋韵。想起二人功高,虽是赏赐了不少金银玉帛,秋韵家人已经都不在了,却只图赦免昔日旧主六安侯夫人吕氏,飞花的家人据说不过是生活优渥,但毕竟和那些有功男人们可以封官不同,她不禁在心中思量起了如何建言皇帝,真正意义地封赏这些有功的女子。一时间,哪怕外头喊杀阵阵,宁静的夜色早已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她却自始至终没有再去留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被之前那一下顶得发髻散乱的张姑姑发现动静渐渐轻了,她便随手把散落的头发挽了个纂儿,然后悄悄出了门去。看到外头明间里倒伏了一具尸体,还有一个浑身浴血左手持刀的年轻女郎,她连忙冲其微微一点头就快步往外走,待出了正殿到了外头院子里,见横七竖八倒着四五具尸体,四周围好些内侍正在彼此帮忙包裹伤口,还有些人则是仰头拼命盯着墙角,仿佛生怕什么时候再跳一个人下来,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终于,有一个年长的内侍瞧见了她,慌忙迎了上前。
“张姑姑。”
“外头怎样了?”
“回禀张姑姑,外头是内官监右少监阎立,御用监左少监陈海。他们传话进来说,奸徒大多都拿下了,但是生擒活捉的固然不少,但大多数都服了毒,一时间也没工夫去救他们。他们说,如今夜已深,不敢惊扰皇后娘娘,会在坤宁宫宫墙外护持着,请皇后娘娘安歇,等天明之后再面见娘娘禀报事由。”
当傅氏从张姑姑口中听到这番话的时候,她便笑了起来:“他们倒是谨慎,大约生怕我以为他们是借机诈门。让他们夤夜赶到坤宁宫,又殊死拼杀了一场,倘若我还不敢见,岂不是让这些拼死一战的勇士们寒了心?传令下去,开坤宁门!”
一听这话,陈善恩一愣之下,连忙开口说道:“母后,外头情势尚不明朗,母后千金之躯,万一有人趁机为乱……”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傅氏那锐利的目光扫视了过来,下半截话顿时给憋在了喉咙口。而傅氏在看了他片刻之后,这才淡淡地说道:“他们忠心为主,固然是应该的,而我身为六宫之主,自然更有一见那些忠臣义士的胆量。来人,去把阎立和陈海召进来,还有门外那位飞花姑娘,让我好好看看我们大齐朝的巾帼英豪!”
随着张姑姑出了门去,第一个进来的自然是飞花。只见她身上到处血迹斑斑,脸上还沾染着血污,看上去说不出是狼狈还是狰狞。看见她手中还拿着刀,陈善恩原想呵斥,但想起刚刚傅氏那意味深长的话,他最终还是索性闭嘴不言。果然,傅氏见她跪下要磕头,便笑着说道:“别跪了,今是大功臣。来,上前让我瞧瞧。想当初还是我让人挑了你们两个去京城保护太子妃和燕王妃,没想到你和逐月救过她们俩一次,又救了我一次。”
“皇后娘娘过奖了,奴婢只是稍尽心力。”
飞花偷偷瞥了一眼章晗,虽想放下刀上前,但仿佛又有些顾虑。等到听见身后传来了有人进来的声音,她也顾不得刚刚皇后傅氏的召唤,一个闪身就站在了床榻一侧,专心致志警戒了起来。即便进来的阎立和陈海都是自己从东宫出来之际见过的人,但她仍不敢有任何放松。而皇后傅氏打起精神随口问了阎立和陈海几句,却不时侧头去看这个左手提刀而立,右手半截袖子却空空荡荡的年轻女郎,一时更坚定了要封赏她的心。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