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憬扬唇微笑,自衣袖间取出一卷密函给他。
沈伊阅罢不由惊喜,叹道:“真是大胆,他竟敢孤身来邺都!”
作者有话要说:
☆、月出曲流音
“吴郡赵谐?”两日后,沈太后捏着手里的荐书,在朝霞的光泽下含笑看着阶下二人,“你们夫妇为了儿子可真是好大的本事啊,竟请动了这个犟驴回朝参政?”
她的弦外之音沈峥和舜华何尝不知,此刻却是装糊涂,垂首不答。
“哀家不准。”沈太后索然无味地合起荐书。
“太后,”沈峥谏道,“臣方才在前朝遇到了谢太傅,说起此事,他倒是竭力赞成。何况赵谐在十年前就是朝中的中流砥柱,亦和臣一般,曾是陛下在太子学舍的伴读,对陛下和朝廷再忠心不过。臣记得父亲在世时也说,此人的佐治之才,世上无二。”
“丞相原来已与太傅大人达成了共识?”沈太后轻笑,静静望向沈峥的双眸迎着霞光,目色间瑰魄流动,光华之盛,绝非锋芒可以言语,“既然大臣们都通过气了,何必还要将此荐书摆到哀家面前,非做这个样子不可呢?”
“臣不敢,”沈峥垂首,虽则眼下形势如针芒刺背,他却是毫无退缩,“不过臣仔细想过,赵谐此人确实比沈伊更适合左仆射之位。”
“是么?”沈太后的笑意终于敛尽。
两人相峙,俱是武康沈氏与生俱来的骄傲与执拗。眼见气氛愈见僵冷,舜华忙跪地禀奏道:“太后,此事到现在已不同先前。若无人推举赵谐出世便罢了,可现在朝中大臣多数已得消息,也俱是诚服他的才干,在佐治才子的名头下再让沈伊顶上,怕是难以服众……”
“哀家自知道后果!”沈太后“啪”地甩袖掷出荐书,冷笑道,“如今既是丞相站出来推举的人,谢太傅又鼎立支持,天下谁可以说‘不’?”此刻她心中似乎是阵阵寒凉,又似乎有怒火熊燃,冰火交加间,却迫使自己用最平静深远的声音下令:“舜华拟旨,即日招赵谐入邺都,授他官职之前,哀家要亲自考察他的才德。”
“是。”舜华透出口气,轻轻拽了拽沈峥衣袖,两人跪拜退下。
殿中一霎寂静如世外空谷,沈太后独自坐在案后,两手紧紧相执掩在袖中,慢慢闭上了眼眸。
红日东出,纵是她在阖目深思,还是发觉眼前的光线愈见明媚照人,一时恍惚,竟不由自主地想起先皇延庆十五年的绚烂辉煌。
沈太后记得,那时的自己还是先皇的玉妃。
延庆十五年元月,玉妃之子萧祯被封储君,皇帝下令当时的尚书令谢昶为太傅,御史大夫沈弼为少傅,同授太子学业,又传旨自世家大族挑选聪慧少年侍读东宫学舍,赵谐、沈峥,都是当时被选中的贵胄少年之列。
不论是祖宗训诫,还是历朝规矩,即便身为太子生母,玉妃也无法干涉太子的学业。不过她与历朝的太子生母亦有不同,她的兄长,少傅沈弼,正是太子的老师之一。
“太子是极聪慧的,娘娘不必担心,”沈弼面对她的垂询时如此回答,“几个陪读的少年中,谢攸文思敏捷,云濛精明缜密,沈峥政见独到,裴行则最具谋智、不可小觑,那个年纪最小的、来自吴郡赵家的赵谐,年纪虽少,却如璞玉可雕,将来待以磨练,亦是天子身侧的佐治之才。还有湘东王萧璋,虽同为皇子,可叹其心昭朗,对太子殿下却是忠心不二。”
玉妃道:“哥哥说了这么多,为何不提郗丞相之子、郗峤之?”
“此子乃人中龙凤,才可堪国,”沈弼话语深长道,“但凡如此能人总是要旷古圣君才可驾驭得了。将来等此子长成、羽翼丰满,对东朝而言,若非大福,必酿大祸。而且……”
见他有意沉吟,玉妃道:“哥哥但说无妨。”
“是,”沈弼这才叹着气,不无忧虑道,“太子学舍诸人,俱以此人马首是瞻。”
“什么!”年轻的玉妃闻言气得手指发抖,“那太子威严何在?”
“麻烦的事正在此处,连太子对他亦是十分的信服,”沈弼苦笑无奈,“娘娘也该知道高平郗氏世代出绝色佳人,今年中秋夜宴时,郗丞相两位女儿入宫赴宴,容色冠盖群芳。太子少年情动,私下似乎已经对郗家幼女情有独钟。”
“郗家幼女?”玉妃思索道,“郗敏之?”
“娘娘记得不错。”
“那少女姿容确实娇美,连我看了都喜爱,”说到这里玉妃已经是笑意溶溶,瞥了一眼沈弼,嗔道,“哥哥先前的话险些吓唬了我,如今既是太子与敏之情投意合,将来等孩子们长大了,郗家自是逃不过此桩亲事。郗氏一门重手足情深名扬天下,若敏之为太子妃,郗峤之自是与太子同行同止。”
沈弼笑道:“但愿如此。”
兄长那时的笑容间别有忧虑,可惜当时的玉妃还是稚嫩了些,无法看到他所预见的深远。待之后祸事连连发生,郗氏一门问罪之际,当初太子学舍的旧人几乎人人挺身而出,连带已做了皇帝的萧祯,亦是没有顾忌、不分尊卑地闯入承庆宫,当母子两人因此事失和差不多到了兵戈相向之际,沈太后才知道,当年的自己犯下了多么天真的失误。
吴郡赵谐,可不正是那些旧人之一?说起来是沈弼生前的得意门生,沈太后却知道,武康沈氏与吴郡赵氏的关系,远远比不得赵氏与郗氏的亲厚。
想到此处,沈太后睁开眼眸望着秋阳照入窗纱的氤氲光色,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婆婆叹气,是有什么忧愁?”少女明澈的声音温柔含笑,自身后传来。沈太后转过头,这才见夭绍换下了宫装,只着一袭普通的明紫长裙,盈盈站在帷帐旁,望着她目光微有疑惑。
沈太后皱了皱眉:“你换了衣服要去哪里?”
“婆婆忘记了么?今日是十六,”夭绍扬起脸,笑着说,“婆婆在我十七岁生辰那日答应的,往后夭绍半月住在宫中,半月回谢府。如今阿公也老啦,膝下无人照顾,夭绍想……”
“太傅老?”沈太后心事并未完全放下,闻言冷笑道,“哀家看谢太傅精神矍铄得很。”
夭绍抿了抿唇,微笑看着她。
沈太后哼道:“你不必这么看哀家,哀家答应你的事自会算数。不过――”她转目一笑,眸波潋滟,“那幅百鸟朝凰的锦帛绣好了没?”
夭绍的笑意僵在唇边,沈太后淡淡道:“绣完才许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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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的时光在针线下流逝飞快,夭绍得以出宫时,瞑光四合。回府见了祖父谢昶,取了出城的令牌,便换上男子长袍,戴了斗笠,飞骑出城。
夜色缓缓降临,皓月当空。
邺都城南十里之外有山名“兰泽”。兰泽山不高不奇亦不险,曲水横流其下,平原旷野于前,风致秀湄,东朝第一寺慧方寺建于兰泽山顶,日出沐金辉,月出披银泽,佛香缭绕的兰泽山在世人眼中总是那般地高仰圣洁。
自城中去往兰泽山的古道上,夭绍策骑白马履尘急驰。因当朝太子暂住慧方寺,由山脚而上,一路重兵把守。为免多生周折,夭绍绕过巡逻森严的护卫,自一处僻静的小道飞驰至山腰。
山腰密林深深,月光偶尔穿透繁茂的树叶,清光斑驳。至林中深处,白马步伐放缓,慢慢踏上了前方青草铺地、松柏相围的空地。
空地中央有座白玉坟头,坟前黑石墓碑上刀笔刻纹,将“谢攸陵容”四字雕琢得入石三分。
夭绍下马,取出随身行囊里的祭祀之物,在墓前放好,匍匐跪地,嘴里轻声告罪:“爹爹,娘亲,夭绍今日出宫晚了,所以来迟,你们勿怪。”
今夜九月十六,正是夭绍父母的忌日。
夭绍揭开坟前香鼎,准备燃香叩头,谁知鼎里却有三支檀香刚刚烧完,凉风吹过,香灰四散。她怔了一怔,微微笑起,若无其事地重新燃了香,端端正正叩首。叩完头,又拿出绸帕在月下细细擦拭着墓碑和坟头,边擦,边轻声告知父母近日发生的事。
这些事中自然包括与云憬的重逢,说到云阁那夜的见闻,她手下动作停了停,人依偎在白玉坟上,有些出神。
此时,淡淡烟云遮住了圆盘满月,风声过耳,窸窸窣窣。夭绍叹了口气,蓦地起身飘入密林,揪出那个鬼鬼祟祟藏在林间的少年郎,重重扔在墓前,冷道:“装神弄鬼地想要吓唬谁?还不给父母叩头。”
“阿姐!父母瞧见你这般待我,必然心疼。”少年郎趴在坟前,虽是埋怨,声音却一如既往地明朗灿烂,嘻笑十足。
“你说什么?”夭绍瞪了瞪眼,却是无可奈何。
月光下,十四岁的东阳侯谢粲着绯紫纱袍,一双黑眸粲如寒星,此刻见到夭绍生气,他也不着急,慢吞吞在墓前叩了两个响头,而后迅速爬起来,数落夭绍:“阿姐怎么这么晚才来?我等了你一日,还以为你忘记父母的忌日了。”
“怎会忘记?”夭绍道,“我白天有事,所以只能晚上来了。你这几日在慧方寺住得如何?可有慧根,可有佛缘?”
“佛缘?阿姐饶了我吧。”谢粲眉毛斜飞,故作夸张的惊诧表情使得额角那抹朱凰胎记愈发灵动。他蹦蹦跳跳到夭绍面前,拉住她的手腕仔仔细细套上一串紫玉佛珠,眸子凝弯,含着新月般璀璨的笑意道:“不过我倒是没闯祸,还在佛祖前诚心给你求了这个,保佑阿姐一世安康。”
他说这话时真心诚意,声音亦柔软温暖。夭绍忍不住扬唇微笑,伸手抚摸谢粲的发,道:“谢谢七郎。”
“我就你一个亲姐姐啊,不关心你还能关心谁。”谢粲老气横秋地哼哼,伸出手也想去抚摸夭绍的发。
“胡闹,”夭绍打落他的手,肃容道,“这几日你有没有寸步不离地陪在太子身侧?”
“自然,不过除了今日。”谢粲满不在乎地哈哈一笑,他一展颜,额角的飞凰便迎着明月翩然展翅,骄傲中三分枭桀,正如他本人个性的顽劣难驯。
夭绍只觉得那凤凰炫目得刺眼,拍了下他的额头,拉他坐在一旁的岩石上,问道:“太子来了慧方寺后,没出什么事吧?”
“呵,”谢粲煞有其事地感叹,“慧方寺堂堂国寺,我们来了没几天,居然发生了一次火灾,一次偷窃。怎么,这些事没人去宫里告诉婆婆?”
夭绍不答只道:“你仔细说说。”
“火灾是我们到寺后第二日傍晚起的,而且就在我们住的禅房附近。偷窃却是昨夜发生的,来人似乎是要偷慧方寺的金玉佛像,不过没有得逞,被人发现了。只是他武功倒高,轻功更是了得,在那么多高手的围攻下居然还能够逃走。”
夭绍道:“有没有什么异常的?”
谢粲道:“昨夜偷窃的人惊动了全寺,我和太子也出了禅房去看。那人暗器功夫十分精湛,一手飞刀伤了好几个禁军,还有一把飞往太子,刀势凌厉,连我也不是对手,好在后来有人出手救下了太子。”
如此说来,当时竟是千钧一发的危险。夭绍听罢不免有些心惊肉跳,忙问:“谁人出手相救?”
谢粲道:“那人自称偃风,慧方寺的主持竺法大师认识他,对他很是信任,还让他从此也跟在太子身侧。”
“偃风?”夭绍想了想,神色间似有所悟。
谢粲瞥眸:“难不成阿姐认识他?”
夭绍一笑道:“幼时见过,他也该认识你。有他在太子身旁无疑是又一道铜墙铁壁,那我就放心了。”
谢粲有些纳闷:“阿姐就这么信任他?他究竟是谁啊?”
夭绍沉默片刻,才轻声道:“他是江左云阁大总管偃真的儿子,偃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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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夜色渐深,夭绍携令牌独自出城,唯恐府中祖父担心,和谢粲谈完事后,便要下山回城。她本想让谢粲立即回寺,可谢粲却说夜路难测,坚持要送夭绍。
他拍胸昂然的样子已颇有男子汉的气概,夭绍失笑,也不再强求,任他驰马跟在身后。
姐弟二人沿着曲水纵马急奔,此时的邺都城外一片宁静,凉风扑面,月色微寒。寂寥之中,忽然却有一缕琴音乘风而至,雅致清幽处宛如天籁下凡,令九霄也在顷刻间为之生辉。
这琴声来得突兀,姐弟二人自然为之所惊,齐齐勒马。
谢粲环顾四周,伸臂指着前方道:“阿姐,你看!”
前方有片汀渚,夭绍抬头望去,只见一艘寻常画舫停在岸边。河浪拍打,画舫轻摇,有白衫男子坐在舟头抚琴,他的身后,一黑衣少年笔直而立。
此意境倒是再写意风流不过,夭绍被琴音吸引,忍不住拉了拉缰绳,慢慢驰过去。
起初的琴声悠扬似惠风吹拂,如白云沥沥初晴,孤鹤荏苒漫飞,然而当夭绍靠画舫愈近,那琴声便愈发铮铮铿锵,好似大风卷水间,有壮士拔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