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避?”慕容虔恨其不争,想到他的母亲,又难免心中懊悔。
“避开了又如何能消伯父的气?”沈伊抹了抹嘴角血迹,雪白的衣袖染了那团殷红,分外刺眼。他扶着墙壁起身,风清云淡道:“我先出去了。”打开书房门的刹那,身后慕容虔忽然又将他唤住:“为何要放她离开?”
沈伊沉默半响,无声笑笑,回过头,答道:“我将有事求她,所以先要救她。”
慕容虔看了他一眼,目色极深,缓缓道:“她是柔然人,与我们鲜卑是世仇,你母亲也是鲜卑人,不要忘记你自己身上那一半鲜卑的血液。若与她纠葛过甚,对谁都不好……”
沈伊勾唇,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慕容虔一见这样的笑容就头疼,烦躁地挥挥手:“滚!”
沈伊掩门而出,未走几步,胸口间撕裂般的疼痛已让他倒吸凉气。在院中石桌旁坐下,他揉着胸口,望向左侧。廊外栏杆旁,一袭黑衣萧索。
沈伊气得笑:“你在这里!也不知道进去帮我说说话?”
商之唇角微微一扬,丢给他一个玉瓶。
沈伊倒了粒药丸吞下,含含糊糊道:“别告诉小夭。”
商之不置可否,举眸望着高处。此刻墨云蔽天,夜色浓深,有飞鹰在暗淡的光影间俯冲而下,停栖在商之身旁的栏杆上。商之俯身拿下它带来的密信,借着书房里透出的灯光阅过。
“是谁送来了好事?”沈伊没好气道。
商之收了密信,淡淡一笑:“战马已到子徵的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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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拂晓,晨雾氤氲。夭绍一夜不曾安眠,天色微微露白时便起身下榻,梳洗妥当,去向沈伊辞行。沈伊恹恹卧在榻上,一张面庞煞是雪白,夭绍吃惊:“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我好好地,别咒我,”沈伊微笑,连带几声咳嗽,“昨天和慕容伯父一起,酒喝得多了。”
他素来千杯不醉,这个借口太烂,夭绍自是不信。又明白他是不愿说实话,夭绍也不勉强,只在一旁用热水沾湿丝帛,敷在沈伊额上。
见她坐在榻侧不动,沈伊催促道:“你不是要去云中麽?还不启程?”
夭绍犹豫:“那你……”
沈伊笑笑,安慰她:“放心,我再睡半日就无碍了。”他握着夭绍的手,又道:“过些日子我会去云中看你。那里战火弥漫,切不可再任性行事,听阿彦的话。”
“嗯。”
“去吧。”沈伊阖目,将她的手松开。
夭绍又望了他片刻,等他呼吸平稳似睡去了,才轻步走出房门。沐奇等在门外,见她出来,递上斗笠。
心不在焉地走了几步,夭绍忽然驻足停下。
“三叔,”她垂首片刻,再抬起头时,神情冷静,眼睛里却透着几许茫然,“我坚持留在阿彦身边,不顾众人阻止北上,让阿公和婆婆担心,让许多人挂心,这样……是不是真的太过任性了?”
沐奇怔了怔,笑道:“我只知道,郡主心中其实不曾想过给任何人添一丝麻烦,所以一直在努力保护着自己,也保护着自己关心的人。”他注视着夭绍,语气认真道:“郡主已经长大了,而且比许多人想象的要更加勇敢聪慧。若不是如此,太后为何敢放手让郡主一人留在北方?”
夭绍望着沐奇,目光渐渐明亮,一夜未眠的疲色在脸上褪去,唇边的笑意终于有了几分往日的轻松。
两人出了门庭,只见刺史府外的高墙下停着辆绛紫軿车,车侧环拥着七八名背负弯弓的侍卫,以狼跋为首,皆着玄色斗篷,高坐良驹。
“郡主。”离歌上前接过两人的包裹。
四顾寻觅,唯独不见那人身影,夭绍蹙眉,袖间套在貂皮下的手指猛地冰凉。
沐奇看了她一眼,含笑问离歌:“尚公子呢?”
“少主在夜间已只身上路,嘱咐我等留下,护送郡主至云中,”离歌道,“这一路上风烈沙狂,骑马多有不便,郡主上车吧,我来驾辇。”
“不必,”夭绍淡言回拒,吩咐沐奇道,“去牵我们的坐骑来。”
沐奇应了声,疾步离去。
离歌心有担忧,皱眉道:“郡主,路上……”
夭绍并未给他说话的机会,微笑着打断他:“云中事急,诸位皆是鲜卑儿郎,必然归心似箭,夭绍不敢以一人之怠拖累各位。”她横眸扫了眼离歌,霜雾下,那素来明净温柔的目光间已分明存了丝异样的倔犟和冰凉。
离歌诧舌,忽然恍悟过来是谁惹了她,自是噤声不再语。
沐奇牵来坐骑,夭绍利落翻上马背,回头看向身后一直沉默未言的黑衣老者:“狼跋族老,劳烦你先行带路。”
狼跋颔首,目光中微有欣慰,策马当先驰入晨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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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过涿郡,雾气慢慢散去,日渐晴朗。北上一路多峻山险关,道途难行,待绕过长城至代郡辖界,夕日已残。关外之地,连云衰草,连天晚照,满目空旷无垠。急行了一日,人马疲顿。诸人在道旁寻了僻静处,停马略做歇息。
沐奇栓好马匹,揣度片刻,轻声询问狼跋:“族老,天色已晚,前方可有驿站?”
狼跋道:“没有驿站,倒是十里外有座坞堡。堡主是苻景略大人的侄公子,借宿一夜大概无妨。”
“如此。”沐奇略放了心,这才托起水囊饮了几口解渴。
沿道而上是处高坡,夭绍牵着马站于坡顶,彤彤霞色披上那袭紫衣,光芒嫣然。只是日暮下那身影太过纤瘦,隐约中透出一丝不堪风吹的孤弱。
狼跋于坡下望着,忍不住赞叹:“策骑一日未歇,郡主竟不曾抱怨一声,真不似那些寻常的汉家娇女。”
离歌本安静坐在一旁,闻言回头,几声苦笑。沐奇亦是眉头轻皱,心下默默思量了一会,掠身上了山坡,走到夭绍身侧:“郡主要不要喝些水?”
夭绍摇头,目光定定望着远方。
沐奇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这才见远处沙尘滚滚、黄土漫天。先前他在山坡底下还不觉风大,此刻上了坡,方领会到苍茫荒野间的寒风是如何地猛烈粗犷。掠过耳畔的风声更是霸道异常,这样的震天咆哮声恰如万马奔腾、山河崩裂,激烈得让他一霎似置身战场的错觉。
长风将沙土拂至面前,沐奇遮袖挡脸,这一瞬间,依稀听闻身旁夭绍发出一声惊叹。
感觉风势稍减,沐奇放下衣袖,睁眼的刹那,骤有无数纷沓的马蹄自烟尘下奔涌入目。沐奇震惊,唯见数里外草原辽阔,几千骏骑恣意横驰在天地间,势如滔河卷浪,景象之壮观,令人瞠目结舌。
耳畔狂烈的风声多半源于此处,沐奇了悟,想起狼跋方才的话,举眸眺望,果然见西北方有堡垒隐于青云之下。不由笑了笑,对夭绍道:“不远处是苻公子的牧场,这些想必都是他的马。”
夭绍微微动容:“苻子徵?”――符子绯口中常提及的那位久居边塞的兄长,亦是天下最负盛名的马商,她不想知道也难。
沐奇点头:“正是。”
奔跑于马群最前处的是匹颜如赤火的骏马,长啸似龙,神采烈烈,端姿马中之王。夭绍暗暗称奇,目光一路追随着赤马。忽然间有黑影流线般划过草原,迅若惊鸿,自一匹急速前冲的马上点足掠起,落于那匹赤焰烈马的背上。
夭绍望着那袭黑衣,神色怔忡,许久,方抬手撩开斗笠上的轻纱――风声中似乎传来一缕极清幽的音线,她凝眸望着黑衣男子系于腰间的一抹莹翠,像是能望见寒风穿过笛管间的缥缈。
“尚公子?”沐奇望见那驯马的黑衣男子,也是讶异。
“是少主。”
身旁有人接话,沐奇转目,不知离歌与狼跋何时也上了坡顶。再回头看夭绍,只见她面容平静如水,似是无动于衷的淡然。
草原上风沙缭绕,那赤马烈性枭桀,十分难驯,一瞬嘶吼跃足,一瞬又直身而立,势要将背上男子甩下的狂傲。黑衣男子双臂紧提马缰,不动如山,费力良久,才稍稍安稳了赤马的情绪。而赤马只温顺了一时,又在遽然间将马蹄撒开,背着黑衣男子猛驰入风沙中,眨眼便远离了身后的泱泱马群。
“少主!”离歌失声唤出,身旁陡起一声马鸣,惊讶回望,只见紫袍飘起,夭绍用力甩下马鞭,策马冲下山坡。
“郡主!”沐奇与狼跋俱是大惊,一眨眼,夭绍早已连人带马隐没于漫天的烟尘中。这时再回头牵马去追赶已然来不及,坡顶三人进退维谷,眼睁睁地望着那道紫影扬长而去。
夭绍急驰许久,沙尘远去,碧天枯草。在霞光沉没的尽头,终于看到那匹停歇卧地的赤马。
想是方才一番较量太过耗力,赤马匍匐草丛间,哼哧喘气。炯亮似火焰燃烧的双目已经低低垂落,望向立于身旁的黑衣男子时,露出了俯首称臣般的谦恭。
商之屈膝蹲下,抚了抚它的脖颈。身后传来缓缓而行的马蹄声,他回眸,微怔片刻,慢慢站起身。
夕阳落尽,天色暗淡。苍原间的长风轻烟模糊了那俊美明晰的五官,也让他此刻的神情一样朦胧不可辨。隔着面前的紫纱,夭绍只望见那人黑衣颀长,宽袖飘飘。她驱马至他面前,望着他额角不断滴落的汗珠,默然递出一方丝帕。
商之静默不动,而他面前的素手更是一如他内心的执着,亦僵持着毫不缩退。他心中叹息,抬起双目。寒风卷起夭绍斗笠上的轻纱,最后一道霞彩浸入她的眼眸,黑色的瞳仁似晶玉般璀璨。
这双眼睛明亮如此,商之自觉无法与之对视,移落目光,接过丝帕随意放入袖中,转身牵起马,淡淡开了口:“何故这般赶路?”
“你呢?”夭绍反问。
商之哑然一笑,跃身上马。
“走吧。”他轻轻道了句,也不再看她,当先驰去。
瞑光四合,振飞于风中的黑袍与覆盖苍原的夜色一般神秘,让人永远琢磨不透。夭绍默默提紧马缰,不缓不慢地跟随在他身后。
两人一同返回,相隔并不远,只是这样寂静的路程,似乎比先前各自行走更来得形单影只。
草原的夜空星光浩瀚,美丽至斯。夭绍低头想着心事,浑然不觉头顶那条银河天水今夜是如何地闪耀夺目。满地枯草逐一在眼角飘离,她不经意瞥见草地上一处莹莹闪动的翠色,散发着似曾相识的魅惑与吸引,忍不住斜身勾马,伸臂捞起。握入手中时,冰玉沁肤。她上下摸索,才发觉自己无意拾得的竟是商之的宋玉笛。
方才驯马那般激烈,难怪笛子会掉落途中。
夭绍下意识抬头,张口欲唤身前的人,只是话到嘴边却消于无形。手指抚过笛上每一个孔洞,依稀有沙尘沾指。她心念微动,垂手将宋玉笛系在自己腰间。
行过半程,寒风中依稀飘来一丝呛人的烟火味,夭绍扬眸,望见远方红光染天,黑烟肆扬。凝目一看,更见火光下有石筑的堡垒若隐若现,不禁皱眉,问商之:“是不是苻氏马场?”
话音落下,才瞧见那冷俊容颜上的焦急。
夭绍叹了口气:“你先走吧,不必等我。”
商之似乎正等她这句话,夭绍言词刚出,他已挥鞭而下,急奔向牧场。
他胯下是难得一见的神骏,夭绍再竭力追赶,也是难抵彼此之间愈发遥远的距离。索性勒了缰绳,慢慢往回走。赤马背负着那袭黑衣瞬间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夭绍眼前唯剩空茫,忽觉心中那处本是细微的伤口正渐渐蔓延。
有点疼,她咬着唇,轻轻捂住胸口。
双目一垂,有泪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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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氏马场火起于马厩里屯积的草料,火苗一起,北风相助,顷刻便酿成势头难阻的火海。群马见到火光受惊发狂,马厩三面墙为石壁,唯东面是木栅护栏。马群在狂乱中踢裂了栅栏,虽有牧场仆役及时扯了铁链再围成网墙拦截,却还是挡不住几百匹马趁机逃逸离散。
夭绍到达马场时,火势已被控住。
存放草料的十余间木屋尽成灰烬,仅存余烟袅袅不断升空。一位乌裘高冠的年轻公子正在询问负责看放草料的役从,商之站在远处,望着被困于马厩间仍是惊怒交加的马群,若有所思。半响,他目光终落在马厩那三面石筑的墙壁上,不知想起甚么,唇边微微现出一丝笑意,一双凤眸在刹那间光彩摄人。
“怎么,看到我的马场被烧,你就这样高兴?”乌裘高冠的公子转身走向商之,声音冰冷,目光却温和如一泓静水,风波不兴,“火起惊得可是你的战马,如今这些马情绪不稳,若现在北上,途中必定难以管束。怕是要再过些日子才能送到云中。”
商之点点头:“依你安排。”
公子皱眉:“你现在又不急了?”
“不急了,”商之微笑,“这场火倒是及时,给了我退敌的良策。”不顾公子脸上的惊讶,商之将狼跋唤到面前,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