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看什么?”贺兰柬开口,冷风灌入嘴中,忍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
“匈奴集兵三十万压至云中,昨日一战虽胜犹险,且不过损敌八千人,九牛一毛,”商之沉声道,“如今云中城唯有精兵两万,敌人十五倍于我,退敌谈何容易?”
“鲜卑自古多劫难,却至今犹存。百年前的灭顶之灾所赖有乌桓司马氏的援助。只是这一援助,却要我鲜卑对他司马氏世代称臣。而这百年里,鲜卑又与柔然、匈奴长久为敌,平安之时少之又少,族人迁徙不定。云中城虽在,却往往等同于一座孤城,少主若要兴鲜卑,必要灭匈奴与柔然的威胁,取漠北大草原以安定族人,这才是大道。而如今这个局势,看似是上天降下的又一次灾难,但同时,却也不一定不是一个机遇――”贺兰柬笑了笑,不急不徐道,“况且战非死战,以战退敌或许难,以计退敌或许易。”
商之回头:“柬叔是有计了?”
贺兰柬摇头:“敌不动,我亦不动。敌一动――”他话一顿,寒风中,那张病恹恹的脸庞上唯有一对飞扬的浓眉透着无限生气,从容笑道,“敌一动,我便有计。”
商之静思片刻,又道:“除了匈奴,我还担心一事。”
贺兰柬心中了然:“少主可是担心与匈奴停战、却仍压在东北方的柔然大军?”
“正是。”
言至此处,贺兰柬也不由叹息:“我亦担心这个。”他看了眼商之,心思一动,忍不住问道:“少主何不让郗公子与长靖公主……”
“不可胡说!”商之低喝道。
贺兰柬抿唇沉默,半响,方轻声问道:“若到了那一天,少主有何方法?”
商之仰起头,静静望着夜空。
远峰积雪莹莹,任苍天云起风动,那冷冷耀出的银芒却是一如既往地圣洁照目。
“兵来,自是将挡。”他缓缓启唇,语气冷硬而又淡定。
贺兰柬一笑,身心一下皆是放松下来。
他面前的这个黑衣男子虽是弱冠之少,言词举止间却已然透出顶天立地、气吞风云的英雄气概。
鲜卑族人心中的昆仑神子,如今已是光华初湛。
贺兰柬知道,自己能跟随这样的主公,是毕生有幸。而眼前的灾难――他相信,这只不过是属于独孤尚一生功业中的小小磨砺而已。
风中传来车轮撵过大地的轱辘声,隐约几声马鸣也依依吹散在耳畔。商之与贺兰柬循声望去,只见沿着赤岩山脚下的一条狭窄的山径上蜿蜒而来一对冗长的车马。
一面玉色旗帜飞卷如云,飘在车队的最前方。
“终于来了。”贺兰柬笑道。
商之同样松了口气,驰马下山。
“尚公子!”车队里一匹快马奔出,来人墨蓝锦裘,相貌冷俊,正是云阁的江左总管偃真。他瞥眸看到一旁的贺兰柬,又一笑颔首:“贺兰将军。”
“偃总管一路辛苦了,”贺兰柬目光掠过随后数百辆马车,吃惊道,“竟是这么多?你一路怎么北上的?”
“云阁货输天下,将衣甲粮食这点物资运上云中还不难,难的,倒是这些――”偃真语中微有隐秘,策马至一辆马车上抽出一把弩弓,上前递给商之道,“尚公子请看。”
“强弓弩――”商之目色一动,语气中透出几分意料之外的惊喜。
车马未入云中城,军械衣粮直接送入了城外的军营中。
偃真在帐中梳洗罢,匆匆用了膳食,便又去中军行辕见商之。
行辕大帐里灯烛高照,帅案后,商之正细细打量着手中的强弓弩,见偃真到来,问道:“这弓弩是精铁所制,可与阿彦说的柔然偷运给殷桓的那批精铁有关?”
“正是。不过那批精铁数量之庞大,远不止这些,运来北方的不过五分之一,”偃真于一旁落座,道,“小王爷在丹水截下精铁后命兵匠连夜赶制,恐云中事急,便先让我运送这些过来。若云中有需,南方还可源源送上。”
贺兰柬歪着身子躺在长塌上,闻言感慨道:“如此多军械一番无阻地北至云中,想剡郡云氏商酬南北,当真是财可通天了。”
偃真摇首道:“何谈容易?此番北上一路关卡,我家少主也是费尽了心机。”
商之不语,皱着眉思了片刻,忽然又道:“既是这么大批的精铁殷桓必然极是看重。少卿如何能顺利截下的?东朝那边情况如何?”
“尚公子果然料事如神,”偃真叹了口气,“小王爷借豫州铁甲军前往丹水截下精铁,回程途中与殷桓相遇,两军私战,各有伤亡。如今荆州与江、豫二州边境地带已是重兵积压的备战状态,殷桓叛势已现,邺都朝堂如今也是长袖难及。”
“如此说,东朝将乱?”商之放下弓弩,良久,思绪一动,不由低低一笑,心中暗道:难怪阿彦将她留在洛都。
“听说偃总管来了?”帐外猛地传来英气勃勃的笑声,帐中诸人抬头,帘帐掀起,甲衣俊挺的年轻将军容貌轩昂,大步踏入帐中,脚下蛮靴但行过一处,皆是落地有声。
“见过拓跋将军。”偃真起身行礼道。
“偃总管之礼倒叫轩惭愧,”拓跋轩眉目朗朗,手上握着几支幽亮黝黑的精铁长箭,笑道,“我方才在外见到将军们在分这批军资,心想必是偃总管自南方带来的。这不,来不及换下甲衣,就迫不及待赶来致谢了。”
偃真微微一笑:“不敢承谢。这只是偃真本分。”
“总管请坐,”拓跋轩转身走到帅案边,于一侧坐下,自倒了一杯热酒慢慢饮着,问商之,“你与段老可曾说明日来云中城之事?若他仍有顾虑,我还可亲自走一趟。”
“不必了,段老已答应入城。这次段氏助我退敌,既是功臣,也是恩人。”
“自然如此,”拓跋轩道,“你放心,拓跋一族的人我都已叮嘱好。”
商之点点头,又道:“城中那几个外客行迹查得如何?”
拓跋轩冷笑道:“查清楚了,果然是北朝斥候。”
“何人所派?”
“那七个人倒不是一路的,”拓跋轩目色闪烁一下,饮了口酒,道,“既有姚融所派,亦有裴行的幽剑使。”
贺兰柬望着商之一笑:“少主的身份怕早是引起狼子们的怀疑了。”
“料到迟早如此,令狐淳的事必然会让他们警惕,”商之不以为意道,“北上时路上有刺客连番追命,我便已猜到了。只是此事虽然大家心知肚明,他们却无论如何也不敢捅至朝廷。如今戏还是要做足的,只能劳烦沈伊在睢阳多戴几日面具了。”
“说到沈伊――”拓跋轩想起一事,自袖中取出帛书抛给商之,“今夜你和柬叔去找段老时,沈伊又来信诉苦了,说在睢阳冒充你的差事实在苦若行刑。”
商之展开看罢,眸中飘过一丝笑意,随即将信丢在一旁,淡淡道:“让他在睢阳吃喝玩乐还这么多废话,不理他。”
他提笔写下一封卷帛,塞入竹筒,起身走至帐外,扣指唇边吹出清亮的啸声。
一金色翅翼的飞鹰冉冉落下,停在商之手臂上。
商之系上竹筒,抚摸它的羽毛,轻声道:“飞去洛都,送给阿彦。”
少时贺兰柬与偃真退出帐外,商之瞥了一眼仍坐于帅案旁默默喝酒的拓跋轩,道:“你有心事?”
拓跋轩摇头不语,又倒了一碗热酒。
商之也不阻拦,只慢慢道:“北朝来的斥候果真只有姚融和裴行的人?”
拓跋轩怔了片刻,烈酒烫喉,却是再饮不下去。落了酒碗,他无奈笑道:“你就不能装糊涂一时?”
“何必?”商之垂眸笑了笑,自展开案上的地图认真看着,口中漫不经心道,“伴随帝王,越早懂得他们的驭人之术便越是妥当。司马徽即便是他的亲兄弟也不例外,何况是我这个表兄弟?轩,放了那名斥候吧。”
“你――”拓跋轩瞪眼望着他,叹了口气,豁然起身步向帐外。
行到帐帘处,他又忽地止下脚步,掉头道:“阿彦如今还在洛都为司马豫奔波,要不要提醒一下?”
“提醒什么?陛下也并非是恶意,”商之语气清淡,缓缓道,“不过,我方才已写了信给阿彦。其实无须多说,阿彦心思玲珑,看事比我更要深远三分。他明白的。何况今日偃真运送军械北上说阿彦费尽了心机,那必是未曾求助陛下――这便已能说明一切。”
拓跋轩想了想,恍悟过来后轻轻一笑,转身离开时步伐再不复初来时的沉重。
洛都十二月披霜飞雪,极是寒冷,采衣楼后的庄园里,竹林间翠色相叠,素凉之意更是幽幽浮动。
郗彦的书房掩映在郁郁竹色里,这日雪停,熙日在窗台上悠然洒下一片金光,几只羽翼漂亮的鸟儿飞舞在阳光下,啾鸣声如歌灵动。
书房里冷清寂静,除了书卷开合时丝帛相擦的哗哗轻响外,不存一丝杂音。
看了半天密报,郗彦微感疲累,放下笔,伸手拿起一旁的茶杯时,却见杯底已空。正要起身倒茶,门哗地一响,快步跑进来的少女将装满热气腾腾汁水的玉碗递送到桌案上,跪在他身旁,笑颜嫣然道:“我做的,你尝尝。”
郗彦望着碗中汤汁,眉尖不可察觉地淡淡一拧。
夭绍也不催促,以手撑颊,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她身上的紫貂裘仿佛仍带着外间日照的温度,靠在郗彦身边,让他的容色也不由暖了几分。
“跟以前那些不一样,这汤是符姐姐教我的,很好喝的……”夭绍刚想自夸一番,却见郗彦已然拿起汤勺,尝了一口。
“如何?”夭绍期待道。
郗彦皱紧了眉,不置可否。
“不会吧,”夭绍费思,低头搅动汤勺,“我方才喝了,明明味道很好啊。”她不甘心地低头吃了一口,清甜的味道流入口中时,恰听到耳畔那人低低轻笑。
夭绍抬眸,却是哭笑不得。
郗彦端起玉碗将汤汁喝尽,伸手抚了抚她的发,笑意微微。
“下次再让符姐姐教我新的。”夭绍满意得很,一脸跃跃欲试之色。
郗彦淡淡点头,眸光瞥过墙角的沙漏。
时已未时。
夭绍心知他今日应了司马豫去宫中见面谈铸造铢钱一事,不敢再纠缠,忙起身拿了狐裘给郗彦穿上。
郗彦于案上拿起一卷明黄书帛,转身离去。
百年间东朝与北朝战争频繁,素来铢钱不便流通,且一经八年前两朝皆有的动乱,铜治缺乏,官家铸钱,未免工质不良,民间又多私人盗铸,各种铢钱更是新旧轻重不一,一时又有西域货币流传中原,为金银所铸,却无兑换的衡量之准,让来往两朝的商旅百姓至感不便。
如今因两朝联姻,盟约之上为铢钱专书一款,决定于两朝新铸“太和五铢”,东朝刻字“永贞”,北朝刻字“豫征”,一旦铸成,将诏令天下通行。
天下商贾唯剡郡云氏至贵至富,身份超然,朝廷铸钱,却不是不得不仰仗其力。
云濛返回邺都,与萧祯谈妥铸钱一事,旨意传到洛都郗彦手中,正是司马豫等待多日的结果。
“甚好,”文华殿暖阁,司马豫合起手上的明黄书帛,对郗彦道,“朕即刻下旨,你便可着手铸钱的工序了。”
郗彦揖手应下。
司马豫放下书帛,一事既了,他却仍是有些心神不定。起身在阁中来回踱了几步,站到郗彦面前,压低声问道:“阿彦,朕听说前些日子有刺客行凶采衣楼?”
郗彦愣了一瞬,笑了笑,提笔于御案上写道:“小贼而已,陛下不必担忧。”
“朕如何不忧?”司马豫叹息,“若你与尚任谁有了万一,朕却是断臂之痛。”他顿了顿,又道:“依你所见,那刺客是何来历?”
郗彦想了想,落笔道:“刺客手法诡异,似是来自西域的高手。虽失手被我擒下,却是即刻吞药自噬,想是对主上极其忠心,也让人无法追踪其来历。”
“西域?”司马豫道,“如此说,不会是裴行的幽剑使?”
郗彦摇头,书道:“令狐淳事一出,便有刺客行事,不似裴行谨慎的作风。”他垂下眼眸,微微扬起的唇边笑意安静而又冰凉,笔下一字一字流墨于书:“这倒是似有人在故意打草惊蛇,或可能嫁祸,或亦可能是故弄悬虚,因为那样身手的刺客不能伤得了我分毫,他该明知。”
“说得有理。”司马豫颔首。
郗彦看了看他,落笔问道:“陛下可是为新政一事烦忧?”
“是,”司马豫忍不住叹气,直言不讳道,“裴行修令三十章,放黜冗员,显拔贤俊,劝课农桑,于外修兵革,于内兴儒术――朕也明白,按长久之计,这是有利邦国的举措。只是如今一旦实施,却是大大触及了乌桓一些老旧贵族的利益。昨日他们大闹朝堂,叫朕颇是头疼。”
郗彦放下笔,沉思不动。
司马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