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茜虞摇着头,无话可说。
“萦儿今日可是已经回洛都了?”
“是。”
“召她明日来行宫,”裴媛君笑意又复从容清雅,徐徐道,“我本不愿裴氏女儿与鲜卑族人有任何关系,如今看来,我却是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咫尺青梅
这一夜夭绍又是通宵抄经,直到拂晓时分实在困极,忍不住伏案打了个盹,岂知一睡沉沉,醒时已是红日高照。夭绍茫然一会,不禁暗暗恼恨自己的消怠,偏生此刻全身乏力,手腕劲道也是虚软。于是索性扔下一切,起身提了剑在殿外挥舞,一套剑法淋漓施展,出了一身大汗。沐浴后她再度坐回书案后,却全然不同方才的疲惫,神清气爽,提笔疾书。
近午日光更盛,冬阳穿透窗纱洒照殿间,满室生辉。茜虞静悄悄入殿,站在夭绍身旁看了一会,微笑道:“郡主果然写得好字。”
“承姑姑赞。”夭绍一笑,放下笔舒展手指。
茜虞垂首,见她颊边不知何时竟沾染了一道墨迹,忍不住掩袖轻笑,摇了摇头,掏出丝帕仔细将夭绍的脸擦拭干净。夭绍望见她丝帕上沾染的墨色,这才恍悟,摸了摸脸,眨眼笑道:“多谢姑姑。”
“也别太辛劳了,”茜虞一边惊叹那一叠经书的厚度,一边不忘轻声叮嘱,“必要时还是得缓口气的。”
“是,”夭绍偷闲喝了口茶,问道,“姑姑来找我,是不是有事?”
茜虞微微含笑道:“太后请你去说说话,顺便为你引见一人。”
夭绍方才沐浴长发披散,茜虞亲手为她绾起高髻,才领着她来到山后溪涧旁的亭中。
亭里裴媛君正抚着古琴,音色刚柔相济、明亮铮铮,悠然回荡空谷。夭绍驻足在阶下,听着她指下的曲子,不禁微有怔忡。
曲终时,裴媛君笑道:“郡主家学渊博,想必也精通音律。不过哀家却是个不晓道行的门外人,方才那首曲子,还请郡主指点一二。”
夭绍忙道:“不敢。太后所奏之曲,熟练成自然,已无瑕疵。”
裴媛君闻言怡然而笑,秀美的眼眸间微光闪烁,柔声道:“这曲子你之前听过没?”
夭绍沉默片刻,方道:“这是家父所谱之曲,年幼时夭绍曾学过。”
“是吗?”裴媛君唇角浅浅一扬,笑意格外地深长,叹道,“这曲子,当年也是别人手把手地教我的。几十年前的事了,哀家倒记得清晰。那时还是在东朝,当年为贺太后之寿所有士族未出阁的女子都要在殿前献奏一曲,哀家少年时贪玩任性,对琴技本是一窍不通,后来却遇到上天恩赐的好老师,多亏他耐心教导,哀家才不至于在殿上出丑。实话告诉郡主,哀家这一生,其实只会弹这一首曲子罢了。”
夭绍安静听着她讲述往事,偶一抬眸,见到裴媛君眉眼间透出一缕挥之不去的思念和情意,她的心不由自主地一沉。
那个人,会是父亲?夭绍怅然,隐隐约约地,似看清了几分旧日的遗影。
往昔的光阴重现脑海,裴媛君也不免有些心不在焉起来,远望着高山青云,许久不再言语。
亭中二人俱是静默,无人敢出声打扰。好一会儿,才听茜虞轻笑着打破沉寂,道:“太后你看,萦郡主来了。”
夭绍抬起头,顺着茜虞罗袖指着的方向望过去,方见山道蜿蜒曲长,几位侍女正引着一华裙飘飘的少女朝溪涧走来。
“裴萦拜见姑母。”少女在亭外盈盈行礼,身姿婀娜,恰如弱不禁风的拂柳,阳光照着她秀色晶莹的面庞,透出一脉近乎剔透的明艳动人。
“萦儿不必多礼,”裴媛君招了招手,“过来,让哀家看看,去了华清宫一年,病是不是真如御医说的大好了?”
裴萦轻步上前,依入裴媛君的怀中,本是照人双目的风采间,此刻尽是一抹惹人怜惜的羞怯之意。
裴媛君仔细看了看她,轻声道:“这一年委屈你了。”
裴萦摇头微笑,声音低柔婉转:“我知道姑姑是为了我好。”
“乖丫头,”裴媛君拍拍她的肩,满目欣慰,“起来吧,莫撒娇了,叫外人笑话。”她指了指一旁的夭绍,笑道:“这是东朝送嫁来的明嘉郡主,人家比你还小两岁,却守礼懂事多了。”
裴萦站起身,朝夭绍柔柔颔首:“明嘉郡主。”
夭绍一笑还礼:“见过萦郡主。”
两人各自打量着对方,裴萦眸波微动,暗自惊羡夭绍的风华气度,上前轻轻执住她的手,笑道:“你比我小两岁,便是妹妹了。虽然你我素未见面,不过郡主之名我却早就熟悉了。姑母常常提起你,说你是东朝沈太后最宠的郡主,向来是当作男儿调教的,因此文武无所不能,尤其是音律方面造诣极高,裴萦心中十分羡慕。”
夭绍被她夸得脸颊微红,不留痕迹地将手自她掌中缩回,说道:“郡主谬赞了,其实无论文事武事,亦或音律,我所学都尚浅。”
“不浅了,”裴媛君喝着茶,淡然一笑,“哀家听前往东朝迎亲的使臣说,夜宴上郡主弹琴奏曲,震惊在座千人,连国卿大人对你也是另眼相看,不是么?”
她言下似是另有所指,夭绍却不知她所指为何,于是只能一笑不答。
亭中一瞬莫名地清静下来,裴媛君抚摸茶盏,忽道:“萦儿既来了,那待会的午膳请国卿大人也来行宫凑个热闹罢。”
裴萦轻声嗫嚅:“他……在寺中?”
“是啊,”裴媛君看了眼夭绍,缓缓道,“明嘉郡主也一起用膳吧。”
夭绍想起昨夜那人忽如其来的冷淡,不由蹙眉,掩在袖间的手更是不自觉地颤了颤。正心神微乱时,却听耳畔传来轻声喟叹。夭绍转眸,只见身旁的裴萦垂首娇柔,苍白的面颊上泛出点点桃红,眉梢眼底更是欲说还休的喜悦和羞涩,夭绍望着她,突然有些恍惚。
午膳摆在行宫水榭,商之现身时,昨日的僧袍已经不见,又是一袭黑绫长袍,金冠束发,银面覆脸,行走间衣带当风,朗朗轩昂。
裴萦望着他,双目间满满漾起轻柔的笑意,颔首道:“商之君。”
商之揖手行礼,略有讶异道:“郡主何时回洛都的?”
“昨日刚回。”
“你们二人有什么悄悄话私下说罢,别误了我们的膳食,”裴媛君瞥了眼一旁沉默不言的夭绍,脸上笑意异常深刻,挥袖道,“国卿入座罢。”
商之应下,环顾四周,见席间唯有裴萦身旁有留有空座,只得行过去坐下。
“你近来可好?”裴萦低声道,“他们说你也是刚回洛都。”
“是,前段日子曾南下东朝,为陛下迎明妤公主北上,”商之看着她如同往昔的苍白面色,迟疑片刻,终是问道,“你的身体如何了?药还够不够?”
裴萦眼睫轻轻下垂,腮边流霞,容色娇怯,微微点头道:“药还有,我身体也好多了。”
商之笑道:“那就好。”
夭绍坐在他们对面,目睹他们言笑熟敛,不觉静静发愣。裴萦一颦一笑间尽是温柔的情意,商之对着她眸光温和,眼底的关切虽是淡然一缕,却并无掩饰。
水榭外的青台下,池水凝碧,正缓缓流逝。阳光下水色粼粼,潋滟的光泽刺入夭绍的眼瞳,满是酸涩难当的痛楚。一时池间忽起碎石惊水的脆响,夭绍回过神,恰遇对面商之看过来的目光,对视一眼,她低了头,径自饮茶。
她的神色间竟是如此疏离的清冷,商之微怔,慢慢将指间杯盏放上席案。
这日的午膳对于夭绍而言是从未感受过的煎熬,好不容易用罢膳食,她以抄写经书为由匆匆辞别诸人,先行退下。疾步绕过长廊,但觉身后的娇声笑语微弱不可闻了,她才停下步伐,靠着栏杆不住喘息。阶下几株红梅绽放正好,阳光莹彩动人,正好似裴萦清秀绝伦的笑颜。
夭绍心中窒闷,猛然掉头转身,岂料步履太过匆忙,踩着自己的衣裙,身子趔趄前倾,竟直直撞入阶下一人的怀中。
“怎么了?什么事魂不守舍的?”
从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并不陌生,熟悉的冷香萦绕鼻尖,连那双臂间温度、胸膛里透出的心跳也是似曾相识的,夭绍到此刻才发觉自己心底在隐隐疼痛,伸手忙将他推开。
商之诧异她的发白的面色,轻声道:“是不是抄书抄累了?”
“是,”夭绍努力克制满心的酸楚,勉强微笑,“我的确是有些累了,我想回寝殿。”
商之静默片刻,才道:“走吧,我送你。”
夭绍想要拒绝,奈何唇边颤抖,发不出任何声音。两人并肩而行,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意融融如拂春风。商之长袖翩然,柔软的黑绫不时拂过夭绍的手指,夭绍本就心慌意乱,指尖正要敛入袖中,商之却忽地一垂衣袖,温热的肌肤触过夭绍的手背。
夭绍望着手上刹那多出的一卷藤纸,惊讶不已。
商之道:“这是舜华姑姑帮你抄的经书。”
夭绍轻轻咬住唇,惶然不定的心绪终是慢慢安稳下来――藤纸上那笔墨再模仿自己的字迹,却也透着女子难为的遒劲――她将藤纸收入袖中,仰起头望着商之。
商之目色清淡如旧,看不出什么异常。
夭绍轻声道:“辛苦你了。”不等商之再语,她转过身步入树丛间,飘然离去。
后日便是祈福之礼,先前两日两夜夭绍已抄了一半的经书,如今再加商之送来的三十卷经文,仅剩的一天时间流逝虽迅疾,夭绍却极轻松地完成了百遍经书的重任。近晚时分,等侍女清点了经卷数目,再三确认无误后,夭绍才将所有的书卷送去了太后寝殿。
裴媛君去了佛堂念经,夭绍便将经书交与茜虞。
百卷经书重叠似山,茜虞抚摸那些藤纸,不禁长叹:“真是辛苦郡主了。”
夭绍微微一笑,神色间满是疲倦。茜虞道:“郡主回去休息吧,等太后出了佛堂,我会告知她的。”
“多谢姑姑。”
夭绍返回殿中,躺在榻上睡了不过一个时辰,便被腿骨间骤然而起的刺痛惊醒。殿外夜色浓浓降临,一日的乌云密布、刮风不止,到此刻终究是簌簌落下雨珠来。
夭绍咬牙起身,唤来跟随自己来行宫的贴身侍女。
“郡主腿又疼了?”侍女望着她额角的冷汗,惊慌不已。
夭绍吃痛轻哼,问道:“熠红绫呢?”
侍女这才醒悟,忙转身从带来的行囊中找出熠红绫,缠上夭绍的双腿。
经此折磨夭绍再无安然入睡的可能,侍女递来她常读的书,坐在榻侧为她揉捏腿骨。夭绍翻着书,不知为何竟是心情无比浮躁,一字也读不进去。一时闭了眼眸强迫自己静心养神,却又听窗外传来细微窸窣的动静,她倾耳听了片刻,微微皱眉,对侍女道:“先下去吧。”
侍女应声离开,殿门甫阖,窗棂外潜伏的黑影便矫捷跃起。冷风倏然吹开窗扇,却仅漏一丝细缝。夭绍抽出腰间彩鞭,严阵以待,满殿摇晃的烛影中,但见一道凌厉白光透过窗扇缝隙,直朝榻边袭来。夭绍甩出长鞭卷过那道白光,入手一看,却是一卷帛书。
不及她反应过来,映在洁白窗扇上的黑衣人影快速一闪,似要离开。只是下一瞬间,殿外动静却是愈大,拳掌交加的沉闷声响,像是有人在激烈缠斗。
夭绍没有时间细想,忙起身下了榻,蹒跚挪步到窗旁。窗扇打开的一刻,她眼前一花,殿外一抹紫烟冲天而起,刹那便沉入迷蒙夜雨中,遥不可见。
而适才有人相斗的殿墙下,这时唯立着一个银袍男子,正凝望着紫影逃离的方向,若有所思。
“少卿?”夭绍唤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顺路过来,”萧少卿飞身跃入殿中,褪去湿漉漉的斗篷,站在她面前微笑,“抄书是不是很费神?”
他要去哪里才能顺路来白马寺?夭绍忍不住轻笑,道:“放心,我都抄完了。”她望着萧少卿碎裂的左袖,不住叹息:“你怎么每次来白马寺都要和别人动手?方才那人是谁?”
“不知道,只瞧见他鬼鬼祟祟地在你殿外,想必不是什么好人。我本欲将他截下,谁料此人武功竟与我不相上下,我左臂受了他一掌,他胸口亦受了我一拳,”萧少卿话音略顿,想起一事,问道,“方才他向你殿里扔了什么?”
“是这个。”夭绍这才想起手上的帛书,打开一看,不由蹙眉。
萧少卿道:“写了什么?”
夭绍默然不答,慢慢将帛书收回袖中,似是经过一番斟酌沉思,她才又抬起双眸望着萧少卿。那目光时而飘忽,时而专注,说不出的古怪。萧少卿满腹疑惑,正要再询问,夭绍却忽然拉过他的左臂,手指轻轻撩起他的衣袖,看着他手腕上那道暗红发黑的掌印,轻声问:“疼不疼?”
“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