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萧少卿看着魏让发青的面色、紧握的拳头,心下已料到几分,他仰身躺在软榻上,轻轻道,“昨夜有那么一刻,我似乎突然记起了一些八年前的事――”
“小王爷?”魏让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着。
“可是现在又忘记了,”萧少卿轻声苦笑,阖上双目,淡淡道,“现在,我脑子里唯留下了一人的名字――韩弈,那声呼喝似是从狂风暴雨中而来,愤怒、杀气、悲痛,却是你魏让的嗓音。这个人,必然是你认识的,也是我认识的吧?”
魏让沉默不言。
“是父王不让你说么?”萧少卿笑容寥落,“我知道了。你赶了一路必然累了,歇息去罢。”
魏让仍是不动,几次欲言又止,过了许久,才有一声压抑的叹息自喉间扭曲逸出,而彼时萧少卿双目紧阖,面容沉静,似已深深入睡。魏让将狐裘盖在他身上,这才轻挪了脚步,悄然下楼。
脚步声消失在耳畔的一瞬,萧少卿慢慢睁眼,几重茫然迷惑郁郁弥漫了那双素来清透的眼瞳。他自袖中又取出华夫子的帛书,目光落在信中所书的一个名字上,长久移开不得――
“云、憬。”萧少卿念着那个名字,心头萦绕起一抹异样的熟悉,仿佛是贴近灵魂的亲密,不由自主地,他又想起昨夜夭绍唇间吐出的那六个字。
憬哥哥,熠红绫――
正是她昏迷中无意识的呼唤让他脑间刹那空白后便是翻涌而来的激浪,再之后做什么,想什么,仿佛是入魔,事过之后,一切淡然,却唯有魏让暴喝的那声“韩弈”烙印般刻在了脑中,凭空而来,却再也忘不了。
他叹了口气,揉着额角,头中隐隐发昏,眼眸无力阖上。
如此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里隐约响起一阵细碎轻微的动静,萧少卿惊醒过来,喝道:“谁?”
“是我。”恪成的声音在角落里传来。
萧少卿斥道:“怎么鬼鬼祟祟的?”
恪成缩了缩脑袋,委屈道:“曹阳郡守求见,我只是来看小王爷醒了没。”
萧少卿无奈起身:“他有什么事?”
“因今日舆驾暂歇曹阳,郡守想请明妤公主和诸位王爷、郡主移驾城东的明泉山庄,名曰幽泉胜景,夜宴赏雪。”
“他倒知礼节,”萧少卿睡意未散,随口道,“可是下雪天走来走去太麻烦了,辞了罢。”
恪成道:“外面雪已停了啊。”
萧少卿一怔:“雪停了?”
这场落雪为时虽不长,地上积雪倒厚,午后薄薄的阳光穿透重重云雾,绵软乏力,慵慵然洒照人间。
萧少卿牵挂着夭绍的腿疾,起身洗漱罢,打发走了曹阳郡守,便急急去往玉萱阁。阁里没有他人,一片安寂,夭绍一人坐在榻上,倚着软枕静静看书。案边茶炉上水声沸腾,正噗噗作响,间或夹杂竹简相击的清脆,氛围恰是惬意舒适。
“腿还疼么?”萧少卿盛出两盏茶汤走到榻侧。
“好多了,”夭绍放下书卷,接过茶,对着萧少卿难得地笑意盈盈,“姑姑说昨夜你陪了我一夜,还冒雪去城外找熠红绫,多谢你了。”
萧少卿撩袍坐在榻侧,吹了吹杯中热气腾腾的茶汁,微笑道:“是该谢。怎么谢?”
“你还真不客气,”夭绍抿唇,“你想我怎么谢?”
萧少卿认真思了一刻,突发奇想:“反正今日无事,画幅像吧。”
“画像?”夭绍有些发愣,待回过神来,她微微舒展几下纤长的手指,也不推却,笑道,“画不好可不许怨我。”
“第一次么?”
“当然。”
萧少卿望着她,笑意愈发隽永深刻:“那更要好好画才行。”
两人都是说做就做的爽利之人,片刻后,侍从便取来画架,侍女磨墨以待。
“都下去罢。”夭绍摒退诸人,扶着画架,沉吟了好一会,方提起玉笔蘸墨,手腕灵活运转,笔下线条浮空而出,挥洒间,唯见自然流畅。
“怎么不看着我画?”萧少卿备受冷落地坐在对面。
夭绍道:“你什么样子,我还不记得?”
萧少卿唇角微勾,但觉流旋舌尖的茶汁刹那似多出几分沁心的芳香清甜。他起身走到夭绍身旁,静静望着她在画绢上泼墨写意。
夭绍的画一如她的字,行笔峭劲有力,却又不乏秀丽清雅,着墨之风流从容,极具飘逸之气。
素绢上此刻线影寥寥,却已见广袤的天宇、流光的孤月。苍野绝壁于挥毫间徐徐而现,顺着伏浪如波的枯草吹来的,仿佛还有那横破虚空的烈烈长风。一曲江水荡漾蜿蜒,色泽深沉宛若血凝。铠甲威仪的将军驰黑马自远处而来,血染战炮,挟剑凛然,刚毅俊美的容姿间有寒煞之气勃然而出,清澈黑亮的双眸在夜空下神光四溢,自透着摄人心魂的凌厉绝伦。
墨洒肆意,却又如此地咄咄迫人,嗜血杀戮的悲壮凭空而生,萧少卿倒吸一口凉气,眼前画面俨然正是岷江大胜后的那夜,孤月之下,苍壁之间,自己纵马徘徊在血流飞紫的江边那一刻。
只是画中的那个人――
“这是我吗?”萧少卿哭笑不得,画上的男子除了那双眼睛与自己神似外,看那面庞却分明是另外一个人。
夭绍盯着画绢里的人,缓缓放下玉笔,垂眸咬唇,睫毛微微一颤,脸色刹那苍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画成他……”她蹙着眉,声音愈说愈低,忽地扬手将墨迹未干的素绢扯下,正要揉成一团时,萧少卿却伸手将画绢夺走,重新摊放在眼前,仔细看着画中男子的面貌。
他不得不承认,即便画中的人不是自己,可是他却不觉得突兀,更不觉得生气,反倒觉得,那是浑然天成的一张面庞,更是浑然天成的一幅画。而那人的样子,他看在眼中,竟无丝毫的排斥,只有说不出的熟悉和亲近之感,于是忍不住询问:“他是谁?”
夭绍眼瞳中似存着疑惑,唇动了又动,才吐声道:“是憬哥哥。”
“云澜辰?”萧少卿捏着画绢的手指微微一紧,“你们很要好么?”
夭绍道:“我和他自小一块长大,和伊哥哥一样,你说好不好?”
“和沈伊一样?”萧少卿不知为何顿觉舒心,扬了扬眉,“他是不是从小就对你很不错?”
“憬哥哥吗?”夭绍微微笑起,看了他一眼,回忆道,“小时候,他聪明灵活,义气骄傲。他对我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喜欢和我绊嘴吵架,便和你一般。”
萧少卿寒着脸,一言不发。夭绍黯然叹息:“我其实倒宁愿他永远和我吵,可惜如今……”
“怎么?”
“他却不能说话了,”夭绍的神色失落且茫然,“而且重逢后,他似乎也不再是也前的他,对我忽冷忽热,让人完全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萧少卿望着画绢,沉思不语。
夭绍只道他还在生气,一时颇感过意不去,小心翼翼道:“我再重画新的?”
“不必,这幅就好。”萧少卿风清云淡道。
傍晚时分,曹阳郡守前来驿站,恭迎诸人去了明泉山庄夜宴赏雪,夭绍行动不便,没有随行,独自留在驿站。用罢晚膳,她一人倚在窗旁软榻上看了半日书卷,心中不知为何愈发觉得闷闷不乐,便放下书推开窗扇,趴在窗棂上,望着夜下雪色,任寒风吹拂面庞。
夜空中,一轮残月正透云而出。远处银峰素妆巍峨,近处溪流冰莹清澈,苍穹开阔,积雪重重,夜下景致如此明秀怡人,夭绍正望得出神,耳畔却忽闻一缕细微幽冷的笛声若有若无地随风飘来。
她一怔,不禁坐直了身,正待仔细听时,那笛声又倏然不见。
夭绍恍惚,只道是自己幻听,然而在抬眸间却见一道黑色烟云飘行雪地间,瞬间掠至她的窗前。阴影乍然倾覆下来,笼罩住周身,夭绍望着窗外的人,却见他今夜竟未戴面具。雪夜下的容色如此俊美,皎如月华,只是神情却依旧清冷。
夭绍抿着唇微笑:“你怎么没去明泉山庄?”
商之看着她:“你不也没去。”
“我其实很想去,”夭绍道,“那里可是你们独孤氏的故邸。我从小就听伊哥哥他们说明泉山庄是如何地端庄瑰丽、雅致绝伦,只可惜至今无缘一见。”
“那今夜为何不随他们去赴宴?”
夭绍叹息道:“因为如今的明泉山庄与往昔的不再一样。”
商之道:“明年罢。”
无头无脑的话夭绍却听得明白,不禁颔首一笑:“好啊。”
又是一股冷风卷雪袭来,夭绍不自禁瑟瑟一颤,对他道:“进来罢。”商之也未踌躇,利落跃入室中,等夭绍关了窗扇,他并无避忌地在榻侧坐下,拉过她的手腕探了探脉搏。
夭绍调皮一笑,问道:“怎么样?你昨夜的毒药是不是还未发作?”
商之瞥了她一眼,将指下柔腕放开,自怀中取出针囊,淡淡道:“躺下罢,我为你施针。”
“施针?”夭绍想起幼时腿断、云憬母亲为自己施针时的痛楚不禁犹豫起来,脸色很是为难。
商之盯着她道:“怎么?你还怕这个?”
夭绍轻哼,只得依言仰卧。商之将她的裙裾撩至膝盖处,露出熠红绫。他伸手轻轻捏过夭绍的腿骨,移来一盏灯,将金针以明火炙过,方慢慢扎入夭绍小腿上的穴道上。
果不其然,腿骨间迅速窜流起细小的噬咬之痛,夭绍蹙眉,不免自红唇间透出细微的呻吟。
“有点疼,忍着。”商之按着夭绍的腿,暗运内力,将柔冷的气流打入夭绍的脉络。
骨骸间疼痛愈烈,夭绍紧紧咬住了唇,闭上双眼,不消片刻,她额角便疼出了一层冷汗。正是煎熬难忍时,却听商之清淡的声音传入耳中:“那个萧少卿,你认识他很久了么?”
夭绍松开唇,吃力道:“也不是……八年前自东山回邺都后,才认识的。”说到萧少卿,她倒想起心里记挂的一件事,稍稍从痛楚上分神,问道:“你医术那么好,可知如何帮失忆的人恢复记忆?”
室中烛火嗤然一爆,商之目光亦是一闪:“萧少卿失忆了?”
夭绍道:“嗯,八年前的事他都不记得了。一旦回忆起往事,他便头痛如裂。能治好么?”
耳畔长久不闻声响,夭绍只觉腿骨间痛楚侵袭向了周身,神思发昏,再难顾忌商之的答复。不知过了多久,待商之缓缓收力后,那股疼痛方渐渐消减下去。夭绍这才透了口气,商之的声音亦在此刻传来,道:“失忆之症并非固疾,待到了洛都,我再问问澜辰,或能寻到治愈的法子。”
夭绍睁开眼,道:“憬哥哥也在洛都?”
商之收起金针,悠悠道:“除了他,你的伊哥哥也在。”他为她施针耗了不少气力,此刻也是气息不匀,白玉般的脸庞上起了浅浅绯红,烛光下的俊容更显出几分惊人的华美。
夭绍看了他一眼,心莫名地怦然乱跳,又赶紧敛目。
商之在旁饮了口茶,转过头来见她仍是蹙着眉闭着眼的模样,轻声道:“还痛?”他伸手过去,宽长的黑袖掠过夭绍的额角,她又闻到了那股幽冷清淡的香气,心绪顿时没来由地发慌,脸上隐隐发烧,忙道:“我不痛了。”
她面颊通红,恰如扑水桃花的秀丽动人,商之微愣,心中也忽觉异样,掉开目光,刹那竟是不敢多看。
夭绍起身坐直,轻轻道:“尚。”
生平第一次听她呼唤自己的名字,那是少时等了太久的期待,只是如今听入耳中,那惊喜的感触却未免茫然而又模糊。商之身体僵硬,半晌方涩然道:“明知自己受不了湿寒,为何昨日要去洛水之中寻找那断裂的石梁?”
夭绍道:“飞虹桥是伯父生前的功绩,我知道你不甘心。”
“桥都断了,不甘心又有何用呢?”商之言词蓦地又冷如冰封,“再说,我和你其实并不熟,你不必为了我做这些的。”
“什么才是熟呢?”夭绍微恼起来,忍不住反问,“我和你之前是未见过,可小时候大人们口中总说的那个天资奇才的独孤家的儿郎独孤尚我却一点也不陌生,伊哥哥他们口中说的那个风姿潇洒、精于音律的尚我也不陌生。怒江上吹的那首曲子,当年还是你谱的,也是你让伊哥哥他们带回来送给我的。你都忘记了?”
“小时候……”商之微微一笑,声音里尽是孤寂,“我是当真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他盯着夭绍,烛火灼灼,却将他的目色映得一片冰凉,毫无温情。夭绍不自禁一个寒颤,商之扬起唇角,慢慢问道:“你问过我那么多,为什么却从不问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于我而言,那可能仅仅是几句话,可于你而言,却是生死本身,我现在还不想听,我也不好奇,”夭绍的话语明晰温柔,一字一句道,“我只要知道,你现在还活着,那比什么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