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绍一指墙壁上的兵器:“我来买剑,送给七郎的。”
张瑾道:“既是小侯爷用的剑,外面这些自然是不能入目的,郡主还是里面请。”
夭绍亦不客气,跟在云憬身后随张瑾走入内宅,穿过长廊进入一间似书房摆设的屋子,张瑾挪开书架上的机关,北侧墙壁轰然而开。三人又沿着一条狭窄的暗道走了百步,才到达一间燃着幽暗烛火的石室。室中阴森,仿佛有逼人的寒气迎面而来,夭绍不禁精神一凛,随着张瑾的指引观摩室中剑架上摆放的数十兵器,惊叹道:“我看此处可比宫中的兵器阁了。”
“过无不及,”张瑾语中十分骄傲,“这里的剑和刀无一不是上古神器,郡主可随意挑选。”说着任由夭绍抚摸那些神兵利器,他自转身去书房捧来热茶,递给云憬。
夭绍挑剑挑得认真,既知都是不可多得宝物,未免贪心一一仔细看过。石室中铮吟声一时不断入耳,间或夹杂她的感慨和品评,云憬坐在一旁静静喝茶,看着她明亮的双眸,表情丰富的面庞,不由有些出神。
“少主,”张瑾轻轻咳嗽一声,将他拉到一旁,将袖间的密函悄然递出,“正要派人送去云阁,不料少主却亲自来了。”
云憬不动声色地阅过,唇边笑意似乎深了几许。
张瑾低声道:“禁卫副统领苏汶此番调职荆州,这任命虽还未传出,却已是敲定不移。依我看,太后经历了陛下昏迷和太子被刺两事,如今对殷桓的耐心却是所剩不多了。”
云憬轻轻颔首,张瑾又拿过密函,靠近烛火,刹那燃烬。
“这剑怎么这样重?”身后突然传来夭绍的抱怨声,两人回头,才见她费力抱着一把长剑,额角已渗出了冷汗。
“郡主当心。”张瑾赶紧上前将剑取过。
云憬望去夭绍的右臂,那包裹在伤口处的雪白丝纱果然已透出了丝丝殷红。
夭绍却浑然不知,手指仍摸着那把外鞘黝黑的剑,喜悦道:“这剑是什么来历?”
“此乃玉狼剑。”张瑾拔出长剑,低沉的啸声中,出鞘的剑锋雪亮阴森宛若残毒至极的狼牙,而那剑光却莹润透明有如美玉之色,烛光一照,妖异十分。
张瑾道:“这剑原身是战国时名将景姑浮的狼牙剑,经先朝铸剑师以东海之玉浸燃融合之后,便成了今日的玉狼剑。此剑无刚不摧,剑风能横扫七丈外,可惜过于沉重,非神力者不可使用。”
此剑正配七郎!夭绍暗暗欣喜,望向云憬:“我能不能要这把?”
云憬点头。
夭绍唇弧一扬,又问张瑾:“这剑要多少铢钱?”
“无价之宝,”张瑾插剑入鞘,将剑奉至夭绍面前,“这是我家少主送给小侯爷的。”
夭绍一愣,这般意外得宝剑,她心里多少有些不安。不过张瑾既说是送给谢粲的,她也自是明白云憬的心意,犹豫片刻,她还是嫣然一笑:“那夭绍就却之不恭了,先代七郎多谢憬哥哥赠剑的美意。”说着不顾臂上的伤,俯身便要抱起玉狼剑。
不过有人却比她更快一步,云憬伸手拿过玉狼剑,飘然离开石室。相对于她的笨拙,他提剑的姿势倒是格外地轻松写意。几番下来,夭绍已习惯了他的乍冷乍热,对此意外之举也就一笑置之。将离石室时,她不经意瞥见室中最里侧古铜架上的一把青玉长剑,隐约地有些眼熟,喃喃道:“那把剑……”
张瑾不及她细看,一笑吹灭室中的灯火。湮没在沉沉暗色中的剑身湛放着淡凉的青光,仿佛是浩然深广的湖泊在冷月下泛起的无垠波色。
“那是我家少主的剑,”张瑾解释道,“不过剑鞘有些破损,少主拿来无上阁,让剑师修理。”
“是么……”夭绍看着那柄剑,却似乎很是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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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的风波自然按“始作俑者”的意图顺利延展至翌日。虽逢明妤出嫁前的最后一天,湘东王萧璋心中顾念最多的却并非女儿的离朝。早朝后便随皇帝到了文昭殿,仔细说了昨日府上有神秘黑衣人夜半“送信”一事。对于殷桓的野心,皇帝的忧虑从来与萧璋所差无几,而那卷殷桓与柔然私下订立的盟书,皇帝看罢后亦不惊奇,只冷冷道了句“人要作孽,自不可活”。两人就此事密谈了三个时辰,萧璋方才离殿退出。将要转身去后宫时,见到汉白玉道上缈然而至的青色衣袂,不禁驻足了片刻。
“云公子今日似乎来晚了。”萧璋笑道。
云憬揖手深礼,微笑起身。
出入宫省的臣子都知道,皇帝萧祯以病情未曾痊愈、需放心之人诊治为由,这段日子每日宣诏云憬入宫,即便是与朝臣商议政事,也任由这位青衣公子侍立在侧。在朝诸臣皆是明白之人,当然知道皇帝的深切用意,这位云家公子虽有口不能言,却自此被皇帝一手提拔、端然是朝廷新贵的姿态。只是又有人听说太后赐官云憬推辞的事,好事者将其宣扬开来,颇让朝臣们望不清风向。
萧璋这些日子倒也习惯了这位青衣公子悄无声息陪在皇帝身侧,只觉得此人虽年轻,身上却永远透着超然和静谧的风度,风清云淡的举止下似永远藏着一股寒冬里的冰流,迎面拂来可以叫人瞬间冷静,亦可以叫人不寒而栗。萧璋阅人无数,自认为生了一双锐利的眼眸,只是当看到云憬时,眼前却总忍不住昏花模糊起来,宛若纷杂错乱往事会在顷刻涌上,让他只能在陡然而至的惆怅和莫名而生的愧疚下匆匆移开目光。
此刻的情形便又是如此,萧璋寒暄两句,望着眼前年轻人雪白的面庞在阳光下露出温润的笑颜,他竟鬼使神差地在此一霎想起不知多么久远的过去――自己被先皇罚跪在殿前,被那位当时还是丞相之子的少年搀扶起的时候,明明一样大的年纪,他却抚着自己的肩头,脸上温和的笑意正如兄长的宽厚疼爱,于是等长大,不论在朝堂在战场,自己跟随着他,就从此成了被保护的那个――是啊,他在利箭烽火下救过自己多少次?萧璋茫然想起这个问题,心中的痛楚刹那像利刃割刺,使他在失神中摆了摆手,勉强道了句勉励的话,便与云憬辞别。
直到入了后宫,跪坐在承庆宫偏殿的软毡上,萧璋还是有些心神不宁地恍惚着。
“舜华,你瞧瞧他,这是从哪里失了魂魄过来,连自己将要出嫁的女儿说的话都听不进去。”沈太后懒懒倚在凤榻上,指着萧璋不住摇头。
舜华笑道:“湘东王必然是为女儿出嫁的事忧愁呢。”
“是这样么?”沈太后叹了口气。
被身旁的明妤用力推了一下手臂,萧璋这才“啊”了声醒悟过来,忙答道:“儿臣确实分心了,母后原谅。”
“你从小就不会说谎,却不知因此受了多少苦,如今还是这般模样,”沈太后挥挥手道,“罢了,你们父女自留在此处说话罢,哀家陪你神游半天,却是累了。”言罢起身,由舜华扶着入了寝殿,在书案后坐下,慢慢调弄博山炉间的香料,平心静气道:“舜华,你恨哀家么?”
舜华吓了一跳:“太后!”
“你说实话吧,”沈太后停了手里的动作,面容忽然疲倦下来,“哀家将你困在深宫这么多年,让你夫离子别。哀家做出这等违逆天理的事,自知道是会被人怨、被人恨的。”
舜华在她的话下跪地,慢慢道:“不瞒太后,八年前初入宫时,舜华怨过。但也不是怨太后,因此更不论恨了。这本是命,我又能凭什么恨呢?八年前,是太后救了沈峥一命。舜华这辈子感激太后,心甘情愿留在太后身边。”
“你从来就是最聪明懂事的,”沈太后幽幽道,“不像哀家的陵容。”她伸手扶起舜华,“起来说话。”
“是。”
“沈峥的事,不必谢哀家,这是哀家的私心,也是沈氏存留的根本,他本来就是我们沈家唯一的嫡脉,无论他以前做错了什么,哀家都要保全他,”沈太后看着舜华,此时的眼神分外怜惜,“不过哀家也知道,的确是为难了你。沈峥有福,有你这样的妻子。不像哀家的陵容……”她再一次念叨这句话,向来深远的双眸一瞬水雾迷蒙。她扬起脸望着殿外苍远的天空,仿佛越过那些悠悠白云便能穿透岁月之隔,可以让她清楚地望着谁,深深地思念谁。
“陵容,”她嗫嚅道,“哀家太宠爱她,也最终害了她。”
舜华握住沈太后的手,亦是满目哀伤:“太后。”
沈太后长长吸了口气,回过头,依旧是如常神色,望着她:“舜华,哀家要请你帮忙做一件事,做完这件事后,你就可以回去沈府,回到你夫君和儿子身边。”
舜华道:“太后请吩咐。”
“你随夭绍去北朝,”沈太后慢慢道,“那北朝太后裴媛君是何人,她当年和谢攸、陵容之间是什么关系,你最清楚。夭绍这次应裴媛君之请北上,哀家心里是万万个不放心。哀家要你北上一路看着明妤,照顾夭绍。明妤与北朝皇帝顺利大婚后,不论裴媛君有什么借口,你都要将夭绍平安带回哀家身边。犹其要记住,看住夭绍的行踪,不得放任她私下与别人来往密切。”说到最后一句话,她的目光异常犀利,盯着舜华,不容抗拒地坚决。
舜华领悟出她话语深处的意思,踌躇片刻,才点点头:“舜华明白。”
沈太后微笑,这才继续道:“你之前是你们那群人当中的女军师,才华睿智不输你家的丞相大人,这些年在哀家身边,你在朝政上的作为哀家也看得清楚,此番北上,你要尽快弄清楚北朝宫廷和局势,提点明妤,让她知道自己今后该亲近哪些人,该疏远哪些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让她知道她的路该朝哪个方向走下去才是大道。”
舜华道:“舜华会竭尽所能。”
“那就好,”沈太后透出口气,展了展衣袖道,“为哀家换素服,哀家今日下午都要在佛堂念经,为明妤祈福,为东朝祈福。到晚上家宴时,你再来叫哀家。”
“是。”舜华取来一袭月白绸裙。
沈太后换着衣裳,忽然道:“阿憬今日还是入了宫?”
舜华手下动作微微一滞,轻声道:“是。”
“该来的,总还是会来的,”沈太后望着殿角悬挂的那幅蔷薇争艳图,花色的侬丽在午后熠然的日光下似乎要灼出血来,她笑了笑,“那好吧,哀家拭目以待,看看我那皇儿还究竟能不能成个有为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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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文昭殿,皇帝萧祯正亲手提着一盏灯笼,将云憬带入寝殿之下素为禁地的幽室。推开石门,只见晶石铸成的血蔷薇镶满四壁,映着微弱的烛火,隐隐有绯色光泽满室流转。
“澜辰,”萧祯将灯笼挂在一旁,望着正北墙上那卷画绢,伸手轻轻抚摸画里面绛纱宫裙的佳人,轻声道,“你知道她是谁么?”
画像里的女子容色绝世,被幽室里无数血晶蔷薇花环绕,正是绽放得最美最耀眼的那枝花朵。昔日东朝的第一美人,昔日东朝最尊贵的皇后,昔日高平郗氏最受宠的幼女,到如今,不过是香魂一缕,死而无名,只能被深爱她的男子藏在地下石室中,暗自追念。
云憬看向画像之侧“郗敏之”的名讳,微微颔首。
萧祯轻声一笑:“你是不是也在心中笑朕的无能?”
云憬一惊,自是连连摇头。萧祯止住他欲跪地明志的动作,苦笑道:“就算是笑朕,朕亦不怪。朕的确无能,朕的皇后、朕心所系,却最终因八年前的祸事而与朕死别,甚至朕还剥夺了她的封号,让她从此成了无名无分的冤魂。”
云憬抿住唇,垂眸不语。
萧祯道:“你父亲自那事之后,从不来邺都,朕却明白他的心意,他当年虽断臂绝义,但朕知道,那却是无奈之举,对不对?”
云憬声色不动地望着他,不置可否。
萧祯并不以为意,走到室中石桌旁坐下,低头想了一会,才缓缓道来:“你云家和郗家世代骨血连亲,你的祖父云绰娶朕的姑母柔仪,而昔日的丞相郗珣娶柔仪之妹柔诚。柔仪柔诚两位大长公主是双胞姐妹,云绰与郗珣也从此亲如兄弟手足,无论朝事战事,无时无刻不是同进同退,他们二人,连带当时的尚书令谢昶、御史大夫沈弼、大将军裴道熙,五人齐心辅佐,这才有了先帝时期的鼎盛之治。”
萧祯话语微顿,在云憬无言的注视下叹了口气,接着道:“因母亲是双胞姐妹的缘故,你父亲云濛和郗珣之子郗峤之生而相似几分,两人的感情更是兄弟难比的深厚。云氏商事遍及天下,你父亲云濛年轻时随云氏商旅北上,经塞北认识了鲜卑独孤氏的女儿独孤灵,两人情投意合,结为夫妇。独孤灵之姊独孤嫣,南下探望妹妹时,亦与郗峤之一见钟情,从此留在了东朝,是为郗夫人。独孤嫣笑颜无双,独孤灵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