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子徵望着沈伊冷笑:“东朝使臣说此人能解陛下之忧,我若阻止了,只怕大逆不忠。”
“与虎谋皮!”苻景略压抑怒火,低喝道,“荒唐!”
沈伊在旁笑道:“苻大人莫急,且让陛下听听柔然的诚意。”
苻景略深看他一眼,碍于他的使臣身份,不便严词厉色,又看向御座,想要进言,却见司马豫变幻不定的莫测眸光,知其已心动,默叹一声,难再言语。
司马豫望着长靖道:“公主此番前来,所谓何事?”
“我来求和,并代母皇求为北朝属国,这是称臣书,”长靖将手捧的锦盒举至头顶,递与黎敬转交司马豫,“陛下应该知道,北朝与我柔然本无世仇,之前百年只因鲜卑之故两国常有争端,如今鲜卑既反北朝,那柔然与北朝便再无旧恨。半年前鲜卑撺掇柔然南部诸族裂我国土,长靖此番前来,求与北朝联手,柔然百万大军甘为陛下驱使,愿随陛下破鲜卑、灭独孤,只求夺回南柔然,至于鲜卑云中、北漠等地,柔然不会染指,此后百年更不觊觎。”
司马豫浏览锦盒中的书帛,微笑道:“不是朕不信柔然女帝的称臣之心,只是百年来柔然人向来出尔反尔,难守诚信。此前历代更不乏乱我朝政的前车之鉴,朕如今如何信你?”
长靖颜色不动,缓缓道:“鲜卑叛平之前,我将长居洛都,不离半步。”
这是自质于北朝的意思。司马豫听罢一笑,神色无波无澜,倒是沈伊却似乎没有想到她是这样的做法,望着长靖,一瞳笑意微微转凉。
苻景略与苻子徵自然也惊讶,长靖为柔然储君天下皆知,既是她自质于洛都,似乎也没有再怀疑柔然诚意的必要,叔侄对望一眼,心知事至此已无转圜,由此默然无言。
.
等告退北帝回到苻府,书房内,苻子徵于窗下煮茶汤,见苻景略坐在书案后望着烛火出神,轻声问道:“叔父还在想柔然的事?”
苻景略叹道:“我担心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接过苻子徵递来的茶汤,慢慢道:“沈伊与独孤尚情谊匪浅,如今却助柔然与北朝联手,让鲜卑后背受敌,此番做法着实令人不解。我只担心这背后另有阴谋。毕竟九年前,若非柔然的离间和推波助澜,两朝也不会生出那样的祸乱,且这祸乱延绵至今,终乱了我北朝江山。”
苻子徵沉吟片刻,道:“我倒认为叔父不必忧虑过甚。如今柔然不比当年,南北分裂,内战频频,怕是无力分兵参与中原战乱。”
苻景略道:“除却柔然,我还担心东朝君臣。援助二十万石粮草敷衍了事也就罢了,但安排一个柔然公主来洛都,用意何在?武康沈氏虽和柔然世代孽缘,但数十年前沈氏已经吃过柔然的大亏,东朝沈太后更对柔然恨之入骨,为何又不阻止?”
“只怕沈太后也不知道,”苻子徵望着窗外月色道,“我在东朝的时候,一直听闻沈太后卧病不起,早已不干预朝政。现东帝萧祯亲政,诸事亲力亲为,或许这是他的意思。”
苻景略摇头道:“不会,东朝此十几年来,沈太后与权臣谢昶分庭抗礼,彼此势力根深蒂固,东朝皇帝想要摆脱他二人独自行事,恐怕羽翼尚未丰满至此。”
说到谢昶,苻子徵想起一事,忍不住道:“谢太傅无力阻拦,我却能猜得到,怕是担心谢澈的安危,难以破釜沉舟罢。”
苻景略面色一动,目光氤氲在茶汤热雾间,难以掩饰的怅然与怜惜。
苻子徵坐到他面前,低声道:“谢澈的身份,是不是叔父上禀陛下的?你明知道子绯对他……”
“子绯即将入宫为妃!”苻景略冷冷截住他的话,“你难道还以为谢澈潜入北朝仅仅是为了儿女情长?若谢澈是一般的东朝人也罢了,但他是东朝高门谢氏长子,多年潜伏我身边,所图为何,你能知道?就算是为九年前的冤案,两朝平反后,他为何不回东朝?如今到这步田地,也是他自愿画地为牢。”
苻子徵默然,半晌方道:“叔父有没有想过,这样做却是得罪了东朝谢太傅?你却不担心将他由此支援鲜卑?”
“谢昶与鲜卑关系素来密切,何况他在东朝自有沈太后掣肘,我无须担心,”苻景略将此话题搁置,转而道,“我还没问你,你南下这么久,只顾大肆周旋东朝群臣间,却迟迟不肯谒见东朝皇帝,是为什么?”
苻子徵掩袖喝茶:“东朝那时战乱未定,我不便求援。”
“那你到达东朝后便先去战乱的江州,还见过郗彦,又是为何?”苻景略盯着他,冷冷道,“不要以为你的心思没人知晓,我看清的事情,陛下也会看得清。我们苻氏乃乌桓一族,生死如是。你若寄希望于鲜卑,那是大错特错。若乌桓一旦覆灭,就算到时尚儿肯对我们网开一面,彼时我们的身份地位便如同以往的独孤家族,那并不是什么好事,你明白么?”
“明白,”苻子徵垂首,“侄儿谨遵叔父教诲。”
苻子徵回到内庭秋水庐,和衣仰卧在榻,浑身筋骨放松下来,不禁长长舒了口气。因一路上被沈伊扰得烦不胜烦,此刻闭眸躺在榻上,夜下四寂无声,倒是闲适。正睡意微起,庐外却起脚步匆匆,下一刻,门扇被人推开。
苻子徵忙睁开眼,望着疾步走近后猛然跪地的少女,怔怔一愣,站起身。
“子绯?”
眼前的少女比他走时更为瘦削,绛色衣裙乘着夜风而来宛若一缕无所皈依的孤魂。苻子徵俯身,欲将她拉起:“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苻子绯执拗不起,雪白的面孔上一双漆黑的眼眸,盈满其中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不住。她看着他,只是泣而不语。
苻子徵明白过来,叹息:“你是为了他?”
苻子绯握住他的手,凄然道:“哥哥,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求你救救谢澈。”
苻子徵涩然道:“我如何能救?”
“不,我知道你能救他,”苻子绯定定望着他,泪眸中满是期待,“当年尚哥哥被那么多人追杀,不也是你救下的吗?
“那不是我救下的,”苻子徵苦笑道,“是叔父救下的。”
苻子绯怔愣,直跪地上的身子慢慢颓软,眸中最后一丝亮光也被抽尽。她周身上下再无气力,身子歪靠在他身上,茫然道:“你都不能救,父亲也不会放过他,那我该怎么办?”
“会有人来救他的。”苻子徵俯下身,将她扶起。
苻子绯盯着他,似信非信:“谁?”
苻子徵抚着她的双肩,缓缓道:“东朝的谢太傅。”
.
八月二十八日,雍州永宁城外,三崤山脉高岭成林、峰岩绵延,北上官道于此间最为狭吝难行,且时值北朝兵荒马乱,雍州南部虽暂未受战火波及,却也早不复当日通贯南北、商贾不绝的熙攘繁华,这日午后,由崤山通往谯郡的道上行人几无,往日间迎来送往的路旁酒肆这一整日只迎来了三位客人。好在客人出手也阔绰,只几枚金铢放下来,也抵得上昔日一个月的盈利了。即便如此,酒肆小厮却仍似贪心未足,奉上茶汤热酒后,便又守在门口张望不住。
好在不负他所望,远方骏马疾疾驰来,遥遥便见一缕烟尘飞扬入天。
不一刻,马嘶长鸣庐前,小厮眉开眼笑,忙上前牵住缰绳,低声说道:“总管,少主正在里面。”
马背上的蓝袍男子眉目冷肃,下马后振了振衣袍上的灰尘,这才走入酒肆,左右环顾一眼,视线落在窗旁雅座的三人身上,面露喜色,大步走过去,躬身:“偃真见过少主,郡主。”抬起头,又对下首陪坐的人点头致意:“沐大哥。”
沐宗微微一笑:“云阁的眼线愈发天罗地网、无所不在了。”说着,站起身,对郗彦二人道:“我先去照看一下马匹。”
等沐宗离去,郗彦看一眼偃真,抬手:“偃叔坐吧。”
偃真撩袍于下首坐定,看着二人,几次三番欲言又止。踌躇片刻,还是先将随身携来的数个密匣与一堆密封信帛放到郗彦面前,这才道:“这是半月来北方云阁密报,少主不在,无人敢动。”
郗彦默然片刻,摇头道:“偃叔,我已不再是云阁少主了。”
“少主此言何来?”偃真急道,“莫非少主还是怪主公在东朝扣压密函?主公也是迫不得已……”
“偃叔,你多虑了,”夭绍轻言打断他,微笑着递上一盏茶汤,“阿彦怎会怪云伯父,他只是担心如若仍与云阁牵扯,怕会给云伯父增添无谓的猜忌和烦恼。”
“若主公怕这些麻烦,九年前就袖手红尘外了,何至于今日?”偃真劝道,“再者,云阁密报机制为少主一手所建,当初花了那么多心血,如今弃而不用,岂非可惜?我北上之前受主公之命,继续跟随少主。主公还让我转告少主,先前在东朝所为只为令少主辟嫌于朝局变动,能及早脱身。他也知少主北上后为助鲜卑必然要筹措粮草军备诸事,此事若无云阁佐助,怕是寸步难行。”言罢,偃真离席跪地,恳求道:“主公良苦用心,还请少主勿再推辞。”
见他如此,郗彦和夭绍不禁都站起身。郗彦俯身将他扶起,低声道:“姨父待我之恩,我早无以为报。只是这次北方战局水深莫测,一个不慎,只怕又如九年前一般牵连满族的厄运。你可以留在我身边,至于云阁密报,今后不必管,我自有其他途径知晓各方动静,粮草诸事云中华伯父能够解决,我只需辅助尚争池夺地便是。”
“这……”偃真犹在迟疑。
“就这样罢,”郗彦一笑定夺,又道,“今后也不能再称呼我为‘少主’了,阿憬迟早归名云氏,偃叔以后称我‘公子’即可。”
“是……公子。”偃真抱揖应下。
沐宗适时回来,四人再坐下闲聊了数句,便联袂上路。
夭绍坐在马车中,就着车帘薄纱观望沿途山色,似随意问道:“阿彦,我们是取道谯郡,西行菱册道,直奔渭水与尚会合么?”
“不,”郗彦道,“我们西行许昌,再去洛都。”
“洛都?”夭绍闻言便知他的心意,转过头望着他,眼波澄澄处满是惊喜,“我大哥他……”
“谢澈不仅是你大哥,他现在也是我的兄长,”郗彦拉着她坐到身旁,柔声道,“若不先救他,你不能安心,我便也无法安心。”
“阿彦……”夭绍眉梢上扬,难抑温柔笑意,又问,“为何要先去许昌?”
郗彦目望车外森森山峦,缓缓道:“北帝极为聪明,虽拿下大哥却并不公开问罪,更不向天下表明他的身份,如此阿公就不能向北帝讨人,更不能轻动落人口实。北帝如今以大哥为棋子,明则牵制阿公以控东朝局势,暗则以阿公挟持鲜卑,如此一来各方动静皆难,独他进退从容。且如今大哥被困北朝深宫大牢,任谁都难以进出自如,更不论救人。”
夭绍疑惑道:“可是子野之前却将晋阳救出来了。似乎是裴行的人帮的忙。”
郗彦道:“幽剑使再来去无影,裴行也无能耐从深宫救人,纵使他与尚另有密约,但以裴行处事之谨慎,鲜卑与乌桓一朝未分胜负,他便不会提前表明立场,送子野夫妇南归,不过顺手之劳罢了。”
夭绍不解:“那是谁助子野救了晋阳?”
郗彦淡淡扬唇:“北帝至今对晋阳的离去怒而不问,那必然是裴太后动了恻隐之心。”
“裴太后?”夭绍默默想了会,目中一亮,“憬哥哥曾和我说过,康王司马坚久居许昌行宫。”
郗彦望着她,轻轻抚摸她的长发,微笑:“孺子可教。”
然而事情并没有预想中的顺利。翌日傍晚,车行许昌城外广袤竹林,落日红霞映着漫山青绿,不觉暖意,只觉素寒荫目,秋凉侵体。晚风吹拂飞叶簌簌而动,山野寂静中,忽起一缕呜呜咽咽的箫声。夭绍听着一怔,忙探头车外,果见那袭白衣洒脱无忌,轻飘飘落在道旁树冠上。
“伊哥哥!”夭绍满心欢喜,让沐宗停车,走下来朝树上那人招手。
那人放下暖玉箫,眉眼疏朗,含笑望着她:“小夭。”飞身而下,看到自她身后慢步下车的郗彦,脸上笑意更浓了几分:“阿彦,许久不见了,还未祝你新婚大喜。”
郗彦一笑不语,看着沈伊,目中温暖依旧。
偃真在旁凉凉道:“几日不见,沈公子风采日盛,这站到树上吹箫,是想让方圆百里的鸟兽都不能安生么。”
“偃叔缪赞了,”沈伊笑得坦荡,转而又见过沐宗,道,“鲜见宗叔离开太傅身边,今日在北朝相逢,倒是难得。”
沐宗对他浅浅颔首:“沈公子虽是一向神出鬼没,但今日在许昌得见,沐某也很意外。”他话中有话,沈伊一笑置之,对郗彦道:“阿彦,能否借一步说话?”
“自然,”郗彦应下,对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