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夏侯?”谢昶对着烛火冷笑,“他姓谢!怎么,他还是视他父亲一族为不同戴天的仇人么?”
沐宗道:“想是夏侯姑娘对当年与大公子的一段孽缘至今也未忘怀,那孩子他……并不知情。”
“边陲流寇之女,妄想攀附谢氏高门,自作孽,不可活!”谢昶怒道,“老夫当年让雍儿归牒谢氏宗祠,是她不放手。不认祖归宗也罢,如今却教引雍儿仇恨父亲一门,战场上兄弟残杀,手足不顾,岂非混帐!”
沐宗鲜见谢昶如此大怒,一时抿唇沉默,不敢妄言。
谢昶起身推开窗扇,在夜风的吹拂下深深吸了口气,平缓声音道:“七郎呢?”
“去见郡主了,”沐宗察言观色,进言道,“我这次在荆州听沐奇说,小侯爷历经战火已然脱胎换骨,在肃清殷桓余党诸战中更是功劳不殆,如今在军中威望甚高。我们离开荆州之前,小侯爷已于武陵招募新军五万人,这些人对谢氏极为敬仰,对小侯爷更是心悦诚服。”
谢昶闻言却无欣然之色,静静想了片刻,忽道:“明日修书沐坚,我将上禀陛下调他回邺都,让他准备好移交北府诸事。”
沐宗疑惑:“二弟外任已然十年,太傅为何突然让他回来?”
谢昶道:“后日夭绍嫁与郗府,钟晔既去,偃真又非郗氏家仆,郗彦手下无可主事之人,你跟随夭绍去郗府,照看诸事。我身边的事,今后由沐坚照料。”
沐宗追随他半生,自辨几分言外之意,不由追问:“太傅的意思是?”
“阿彦他们在东朝不会长久,”谢昶略作停顿,慢慢道,“北上之后,由你在他们身边,我才放心。”
话尽于此,余音却是未绝。沐宗退出书房外时,仰头望了望夜空。
东边天际不知何时已飘出一缕残云般的丝月,清冷垂坠远处孤山之上,将本是清澈的夜色竟衬得晦暗不明起来。
。
七月二十八日,夭绍自卯时起,便无安定休憩的一刻。辰时随谢昶前往谢氏宗祠拜过祖先,刚回月出阁收整妆容,便闻宫中恩旨传来,忙于前庭跪叩接旨,才知是又一批宫中赏赐新婚之物,以及萧祯亲自从宫中挑选的台吏百人组成的送亲仪仗,羽仪盛列,锦绣车服,谢府前的朱雀大道被此泱泱布满。华阳与明宓也奉沈太后之命前来谢府看照出阁诸事,明书正一人里外忙得焦头烂额时,见她二人到来,自是欢喜无尽。
一时明书与华阳周旋在外,明宓随身陪在夭绍身侧,为她换上大婚盛服,摸着衣袂缀满的珍珠流苏,满是羡慕之意,说道:“阿姐穿着这身真美。”
夭绍微笑:“你也有穿上的时候,会比我更美。”
明宓扬眉道:“嫁人自不难,但嫁给郗哥哥那样的人,天底下可没有几个。”语毕,她扭头看着趴在一旁窗棂上的花梨鹰,问道:“这鹰是从云中来的么?”
“是。”夭绍倒了一杯花露,递给明宓。
明宓边喂画眉花露,边轻轻地抚摸它的羽毛,画眉终不抵这样的温柔伺候,扑腾一下翅膀,扑入明宓的怀中。明宓明眸笑弯,感慨道:“世人都说云中王孤傲寡情得很,怎么也会有这样可爱的鹰。”
夭绍不语,笑看着她与画眉逗乐,转身至书案旁,拿起紫玉云篪,指尖自音孔一一流连而过。孤傲寡情?他从不是这样,只是如画皮骨下烈焰般炙人的心与情,却又有几人知道?夭绍轻叹,将云篪收入随身的嫁礼。
午时,郗氏迎亲仪仗至谢府外,夭绍拜别谢昶,登上鸾路云母车。谢粲送亲,一身华纹紫袍,骑着御赐白马,十分神气地紧随夭绍车驾旁。许是鼓乐凑鸣太过张扬热闹,沿途观望者滚滚如潮,看得谢粲满心戒备,生怕途中出现什么意外。好在郗府距离谢府并不算远,半个时辰后仪队至郗府半里处,谢粲令众人行止。
郗府外青幔布屋,喜庐已成。早有仆役将红毡次第铺垫,承送夭绍鸾车之下。
谢粲下马拨开车帷,含笑对夭绍道:“阿姐,他来了。”
夭绍隔着罩面的轻纱望着车前的人,绯色长袍,金冠束发。她从未见过他这样毫不遮掩的喜悦神色,也从未见过他这样神采飞扬的明亮眉目,素手伸出红袖,交入他的掌心。他的手今日竟是温热的,紧紧握住她颤微不安的指尖,抱着她下了鸾车。
青庐之内交拜而礼,姻缘乃成。礼罢被诸人送入内庭新房,却扇之后,举以合卺之礼,而后众人又哄闹一阵,方才退散。
一时满屋静寂得只闻彼此呼吸声,二人四目相望,竟一句多话都不用说。
夭绍被一日的礼仪折腾得疲惫不堪,此刻被郗彦拥入怀中,微阖双目,便觉困意袭来。
“若新婚便是分离,你能承受么?”
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夭绍一惊,困意全无,抬头盯着他,警惕地:“你要去哪里?为何不带我?”
郗彦见她紧张至极的模样,不禁微微笑了笑,将她更紧地抱在怀中,轻声道:“夭绍,我前日回邺都的路上遇到两个人,他们告诉了我两个消息,”
“什么消息?”
“一是苻子徵让人带来的,沈伊北上安风津,同行的人是长靖。”
“长靖?”夭绍不解,“伊哥哥走前倒是来辞过行,只说是奉旨北上,可为何和她在一起?”
郗彦并不解释,默然片刻,续道:“还有一个,是关于你大哥的,”他垂首看着她,缓缓道,“你大哥谢澈身份泄露,已被北帝囚禁。”
夭绍惊而起身:“什么?这事阿公知道么?”
“阿公若不知道,就不会放任陛下援助北朝粮草了,”郗彦道,“前几日我还收到柬叔的一封信。他病累退守云中,尚身边无一筹划之人,如今柔然异动,东朝与北朝关系暧昧不清,尚的处境艰难,我必须北上。”
“自然,”夭绍在沉思和忧虑中点头,“只不过,为什么你刚刚说的消息都是别人告诉你的?云阁的眼线竟都不曾探得这些么?”
“或许罢。”郗彦淡淡一笑。
夭绍蹙眉:“或许?”
郗彦眉目微蒙薄雾,看不分清的暗华周转其间,不辨锋芒。“我如今已不是云氏少主了,若云阁有消息传不到我这里,那也是应该的。”
夭绍急道:“云伯父不至于……”
“此事与姨父无关,”郗彦缓缓道,“他也是迫于无奈。”
夭绍怔然,半晌方紧紧握住他的手:“我与你一同北上。”见郗彦看过来的目光仍有迟疑之意,她坚定道:“你答应过我的,绝不再舍下我,你不能反悔。”
郗彦看她良久,手指轻抚她的鬓发:“好,那就一起去。”
环顾周身,难以舍下与难以被舍下的,如今唯有她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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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大婚当晚于凝桂宫喜宴上郗彦饮酒过多,竟牵连旧病复发,久咳血痰,婚后便一直卧榻在床,连上朝也难以支撑,更不论处理中书省一众政事。独孤灵为之确诊后,郗彦上书请辞,欲回东山调理身体。萧祯多次挽留不住,见其病日益沉疴,终在半月后无奈准予。南归东山之前,夭绍入宫拜别沈太后,到了承庆宫才发现沈太后在明宓的照顾下精神已好转许多,夭绍离开时,沈太后竟也亲自将她送出宫外。
八月十五,郗彦夫妇陪同谢昶过完月圆之夜,翌日清晨,车驾自郗府而出,过永安门,缓驰南下。
不负诸位所望,终于婚了。
只不过这个婚结的好没意思,我果然是感情戏的废柴。
抱歉消失太久,写文的感觉不比之前,请诸位海涵:)
☆、秋风尘染漫西州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地名较多,可参考地图如下。
入秋之后,北方气温降得迅猛,过了八月十五,梧桐叶转苍黄,沿道柳枝萧瑟,已颇有秋凉袭人的意味。八月二十一日,北帝御驾前往北陵营,漫天的明黄旗帜遮山映水,浑然一致地融入草木泛枯的伊阙丛岭。
自鲜卑叛动、慕容氏北逃以来,裴伦独掌北陵营,握雄兵扼据险要,守护都城,深得北帝信任。早前得知御驾亲巡的消息,裴伦提前数日整肃校场、备陈龙帷。等到北帝登上高台时,山河间鼓号鸣作,呼喝震天。将士们甲胄鲜亮,秋阳下遍目粼光滚动,袭卷翻腾间猛如潮浪。眼前气势之捭阖雄壮,似乎能横扫天地。司马豫亲政后还是首次近在咫尺地观摩过沙场风浪,仰头青云,俯首烽烟,激得他气血上涌、心志勃发,不免对正硝烟迷乱的北方战场更有了几分从容进退的把握。
北方战场自七月中旬以来已入僵局,慕容虔早前虽顺利收归幽、冀大部,却在接壤并州、青州的魏郡、济北、东平三郡遭遇守城将士的激烈抵抗,虽血战拿下济北、东平二郡,但魏郡守城将领却是身经百战的令狐淳,一面与围城的慕容虔虚与委蛇,一面依仗并州军需的源源接应,任鲜卑军攻城一月,竟难占魏郡一寸土地。而早前统领并州军的谢澈被北帝拿下入狱后,新任的并州军将领为苻氏家仆出身的大将蓟衡之,此人既对苻景略忠心不二,又善调兵遣将,由他领兵以来,以并州太行山脉为障,正式切断了慕容虔与鲜卑西军的供给线。
而鲜卑西军一月前绕走天水,据汉兴、陈仓两关,连克扶风、武功、咸阳诸镇,渡过泾水,与拓拔轩会兵泾阳,正待兵指雍州,却被及时回防的赵王司马徽大军拒在冯翊以西。司马徽帐下拥雍、凉、梁三州府兵,兵甲百万,战将无数,其中不乏善战守城之辈。且鲜卑军一旦陷入中原城池争夺战中,并不复先前横骋苍原的肆意骁绝,更兼东征雍州的路上有渭水、济水、洛水横淌于前,虽双方皆不善水战,然鲜卑渡水攻战难,北朝据水守城易,一时兵滞渭水两岸,与司马徽鏖战一月,难以摆脱眼前困局。
北帝司马豫也是自这个月始得喘息的机会,先前鲜卑军纵马凉、梁二州,几乎日克一城,慕容虔又在东方幽、冀二州肆行无忌,战败的消息累日传来,压得司马豫连呼吸都艰难。一道道谕令下达下去,却不见丝毫收效,即便司马豫在群臣面前再勉力沉稳,孤寂无人时却也忍不住质问自己:为何就逼迫得鲜卑逆反,进入如此的局面。
焚心之忧日噬一日,直到司马徽困鲜卑于渭水的消息传来,司马豫才放松了呼吸,寻到了一丝曙光。等这日看过北陵营的军容,心中更生底气。操练后裴伦自得嘉许,便是随驾的丞相裴行因其弟的功劳,回宫一路也频受褒赞。
御驾抵达宫廷,已是傍晚,司马豫在紫辰殿换了身便袍,正与明妤用晚膳时,黎敬轻步入殿,禀报尚书令苻景略求见。
司马豫皱眉道:“前线又有战报?”
“不是,”黎敬解释道,“苻子徵从东朝回来了,东朝使臣随他一起入的洛都,此刻也等在前朝。”
“东朝使臣?”司马豫绷紧的面容这才一松,与明妤交待数句,往前朝而去。
前朝文华殿内,苻景略叔侄正躬身等候。见到司马豫,苻子徵跪叩而拜,司马豫挥手让他起身,笑道:“你为朕求回了粮草,即便我朝暂不缺,却也断了东朝联手鲜卑的后顾之患,阻止了东朝援兵北上的机遇。子徵,你可是功臣。”
“臣不敢受功,只求不负陛下所托。”苻子徵站起身,头虽微微垂着,司马豫却在满殿的灯火下看清了他一反往常的阴郁目色,不禁一怔。还未详问,一旁黎敬道:“陛下,东朝使臣还等在殿外。”
“宣。”
沈伊入殿时并非一人,司马豫看着他身旁跟随的副使,虽是长袍翩然的男儿装扮,然五官秾丽深刻,却分明是个异域的年轻女子。司马豫声色不动,安然受二人礼拜,这才言道:“这一路多赖使臣看顾粮草,东朝援助之恩,朕不胜感激。”
“陛下言重,”沈伊施施然道,“东朝刚平战乱,荆州正待重建,我朝陛下对北朝的求援现是有心无力,只能先遣微臣北送二十万石粮草,以表达两朝永世交好的情谊。”
这样的托辞司马豫自不愿接,一笑不语,望着那个仍躬身站在殿中央的女子,言词不掩疑惑:“这是?”
并不等沈伊介绍,那女子端然抬头,明眸深远,直视司马豫:“柔然长靖,见过北朝陛下。”
“长靖公主?”司马豫显然不曾料到她是这等身份,微微一怔,看向苻子徵。
苻子徵薄唇紧抿,垂首难言。
柔然早前因鲜卑之故,与北朝百年宿敌,更兼苻氏所领并州与柔然接壤,常有征伐战事,苻景略对柔然可称深恶痛绝,一听长靖的身份,忍不住在旁低声叱责苻子徵:“为何让柔然人与你同行,还带入宫中?”
苻子徵望着沈伊冷笑:“东朝使臣说此人能解陛下之忧,我若阻止了,只怕大逆不忠。”
“与虎谋皮!”苻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