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府纵然重建,家中仆役仍少,郗彦入府后直奔内庭休息,无人敢擅自打扰。只是萧少卿回到湘东王府后,不免又受一众家仆的恭贺,等到沐浴更衣后将萧祯的圣谕供奉至正堂上,才发觉暮色已降。因戌时在凝桂宫将有晚宴为西征军将领洗尘,萧少卿纵已累得周身骨散,一旁魏让却依旧催促如雷,不得已,只得换上华服,马不停蹄赶往宫中。
“浮华虚礼,折腾到现在,比打战还累百倍。”纵是对英雄归来的礼遇早已习以为常,萧少卿进宫遇到懒洋洋歪在栏杆上看水鸟的沈伊,还是忍不住抱怨一句。
“谁让你们是当世俊杰,又生得一副誓死卫国的赤胆忠心?世人不敬你们,敬谁?陛下不青睐你们,青睐谁?”沈伊白衣翩翩,晚霞碧水间端得是出尘脱俗的悠哉,好心递上手中酒壶,“乏了吧?来,喝点酒,解解渴。”
萧少卿接过酒壶,酒是喝了,嫌弃也未减:“宫酿的酒,又是从哪里偷来的?”
沈伊好脾气地笑:“好歹我也是当朝重臣,想喝点宫酿的酒而已,还需偷?这是小夭拿给我的,太后的珍藏。”
“夭绍?”想到凝桂宫与承庆宫相距不远,萧少卿隔水望了几眼那边的殿阁,笑道,“许久未见她了,她好么?”
沈伊没心没肺地道:“她吃喝不愁,受尽万千宠爱,有什么不好。”
萧少卿低头微笑,点点头:“也是。”
沈伊斜眼睨他:“阿彦没与你一起进宫?”
“怎么他还没到?”萧少卿皱了皱眉,“他午后离宫时有些迫不及待,我还以为他急着回府换朝服,赶来宫中见夭绍。”
“他可不是一心顾念儿女情长的人,想来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沈伊用白玉箫拨弄水波,让叼住自己袍袂的水鸟飞离,又道,“我刚自承庆宫来,夭绍还在为太后梳妆,应该是不曾见过他。”
萧少卿望着暮色下愈见深凝的湖色,却是若有所思了片刻。回过神来,抬眼正见沈伊目光灼灼地盯着对岸轩阁,脸色不复方才清闲,嘴中哼哼地道:“一天到晚都是乌袍覆身,穿得像个乌鸦般,偏行事上飞下舞地不安份,倒像凤凰孔雀,让人眼花缭乱得讨厌。”
萧少卿忍笑道:“谁人这么不长眼竟惹了沈大人的顾忌,引你如此恶舌?”转过头,只见那边轩阁中华衣拥簇、喧闹非常,而阁中被诸人众星拱月环绕着的男子--
萧少卿略略一怔:“苻子徵?他也奉旨入宫了?”
沈伊翻眼:“得知你们今日回来,他恰提前一天递上北帝国书,时机掐得正准。”
不管沈伊语中另有何意,萧少卿淡淡一笑,却似是无动于衷地掉回视线,对着沈伊扬了扬眉:“听说明宓也住在承庆宫,我还以为你会为此事茶饭不思,如今看来,却好像逍遥其中?”
“你就不知道我要故作镇定的苦,”沈伊长叹,慢条斯理地收起玉箫,想起什么,又似笑非笑地望一眼萧少卿,“你得意什么?难道你以为这一战打完之后,你还能得置身事外的自由么?我这几日常听小夭在太后面前说起江州有个奇女子,叫做苏琰的。你久居江州想必也认识的,是不是?”
萧少卿笑容僵在唇边,沈伊扳回一局,得意之下自不愿放过这等赏心悦事,添油加醋地道:“你肯定认识的,夭绍说苏姑娘是你的军师,女扮男装,常年随你左右,官至刺史别驾。太后对她也颇有兴趣,正和我母亲商量着何时宣入宫中瞧一瞧,看看是怎样不输须眉的巾帼颜色。”
“夭、绍--”萧少卿咬了咬牙,面色有些发白,神色似怒还恨。
沈伊一时欢乐得只想放声大笑,待要再语,却见萧少卿目光如冰剑,冷厉扫过自己的面庞。沈伊这才想起某人在此事上素来心胸狭隘得开不起玩笑,情不自禁一个寒噤,忙道:“冤有头,债有主,这是小夭惹得祸,别怪我。”夺过酒壶,大笑着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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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则正被人在背后嚼耳根,夭绍却一无所觉,为沈太后梳妆完毕,奉上宴前最后一碗汤药,看着侍女们环拥沈太后去了凝桂殿,她才松懈了精神,疲累地在栏杆上坐下。
天色已暗,夜幕遮蔽山川,晚间的微风终于褪去了白日的燥热而多了份宁静清爽,夭绍愣愣看着栏杆下水流哗然的沟渠,思绪远去,不知所想,半晌,才慢慢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往自己的寝殿。
不想殿前正等着萧祯的近侍许远,见到夭绍的身影疾步迎上:“郡主怎么才回来?”
夭绍诧异道:“许公公何事找我?”
许远道:“陛下宣郡主前赴晚宴,说:这些日子郡主照顾太后辛苦了,虽不求赏赐,却也不要拒绝朕的好意。”
“赴宴?”夭绍怔过稍瞬,想到方才的怅然若失,终于明白出心中牵挂何在,未有犹豫,俯身一礼,“夭绍谨遵圣意。”入殿换了宫装,束起高髻,又让侍女在自己眉心点上花钿,这才出殿跟在许远身后,前往凝桂宫。
戌时方过,酒宴伊始,凝桂宫中灯火明灿,乐声隆盛。萧祯携沈太后也才刚刚入殿,群臣正齐齐起身举杯敬献祝词,觥筹交错间,无人瞥见自殿侧门内进来的许远和夭绍。
一巡杯尽时,正是侍女们上前添酒的时候。许远穿梭翩跹彩衣间,将夭绍领到殿右次座,默默看一眼她身旁仍空着的位子,躬身道:“郡主,请入席罢。”
夭绍不想也知身旁空位该属谁人,蹙了蹙眉,悄声对许远道:“公公,帮我去殿外瞧瞧。”
“郡主放心,奴知道要怎么做。”许远低低叹了口气,佝偻着腰,再次悄无声息越过人群,闪出殿外。
夭绍心中惴惴难安,总觉要发生什么事情,或将是自己不能预料的。忐忑坐下,勉强镇定着倒了一杯酒,心绪尚未完全稳住,又在抬头时不经意碰触上方一人的目光时而方寸大乱。
沈太后将她惊惶的神色看在眼中,声色不动,趁着建安王上前敬酒的瞬间,移开视线,举起杯盏雍容一笑。
“阿彦怎么还没来?”清冷的声音自身旁传来。
夭绍转目,这才看见在她的席位之旁--右方首座上正坐着萧少卿和北朝贵客苻子徵。想来他二人也早已发觉此处的异样,此时看过来时,或是焦急,或是若有所思,却无一丝讶然。
夭绍眼光瞥过苻子徵,朝萧少卿摇摇头:“我不知道,今日我并没有见过他。”
萧少卿不再询问,端起酒盏浅抿。思索之际,忽记起什么,忍不住又朝夭绍的方向看了一眼。
夭绍心中正七上八落的,此刻被他这意味深长一眼盯得更是心中发虚。正胡思乱想间,却听萧少卿低低一笑:“来了!”
夭绍抬起头,但见暗夜深处一抹玉色衣影闲若白云,自殿外璀璨灯色间飘然而至。晚风卷飞他的衣袂,金色华光若隐若现。待他步入殿中,夭绍才看清那袍袂绣着一朵朵金丝线的蔷薇花。花开正盛,一如他今夜的气色,眉目俊美轩然,断不复往日苍弱之态。
他撩袍在殿中跪下,声音清冽淡远:“臣郗彦赴宴来迟,请陛下恕罪。”
众目睽睽之下,萧祯自不放过展现明君气度的机会,挥袖让他起身,和颜悦色道:“卿自荆州前线归来,路途迢远,舟车劳顿,必然辛苦万分,此时迟到一刻又何罪之有?入席罢。”
“谢陛下。”郗彦叩首谢过,振袍起身时,衣袂上的金色蔷薇在满殿华光的映衬下流彩如霞,群臣视线被其吸引,短暂的沉默后,唏嘘声浮蔽殿中欢乐。
时隔九年,那历经沉浮、盛冠江左士族的高平郗氏,终于再返朝中。九年之前,大概无人能够想到,一夜枯绝的蔷薇图腾,今日竟又以这样遮天的功劳、夺目的荣耀重现世上,让人难以逼视,却又心甘诚服。
夭绍虽对众人在她婚事的捉弄上一直羞于应对,只是此刻,她却不惧众人在她和郗彦之间打量的目光,见他朝自己望过来,坦然露出欢喜的微笑。谁料郗彦只恍恍惚惚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便不再相顾。夭绍怔了一怔,望着他淡漠的神色,慢慢将视线收回。
等郗彦落座,萧少卿低声问道:“何故这般迟?”
郗彦淡然一笑:“睡过头了。”他伸手自斟一杯酒,一饮而尽。目光瞥过萧少卿身旁的苻子徵,略点了点头。
萧少卿看着他身旁垂首不语的夭绍,叹了口气,再次开口道:“夭绍她等你半天了。”
郗彦握着酒盏的手微微一顿,垂眸望着盏中澄清的酒汁,目色飘浮不定,似考虑了良久,他才朝身边的人望了一眼。入目的她不过故作镇静的模样,双目怔忡地看着腰间玉佩,面色更是白得异常。郗彦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左手伸出衣袂,似是要去拉夭绍的手,却又迟疑在半途。
夭绍看清了他的动作,不容他再退却,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一笑,什么话也没说。
“夭绍。”郗彦唇角轻勾,笑容中满含伤感自嘲。今夜他一直沉静似水的面容这才露出一丝空隙,将视线认真落在她的脸上,似是想确定什么般,纠缠住她的眉眼细细凝望。
夭绍只觉自己从未见过他这样怪异的目光,似是万丈深潭,又似无边暗夜,漫途漆黑遮眼,挡住了人世间的一切光亮。
她猛然心慌,纤细的手指用力扣紧他的手掌,轻声道:“怎么这样看着我?我一直都在啊。”
“是么?”郗彦却只是风清云淡地一笑,眉宇漠然难比往昔,不过却也不再挣脱她指尖的温柔,任她紧紧牵住自己的手,企图用她的温暖,抚慰自己冰封的心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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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至酣时,歌舞升平,满殿喧声哗语。郗彦自坐下不久后便微皱起双眉,此刻在丽舞欢乐下似更是难以忍受般,拉开夭绍的手,低声道:“我出去透会气。”
夭绍不及阻拦,他已疾步绕去殿侧帷帐后。夭绍想要追出去,却又踌躇于今夜他的反常,对着面前杯盏沉默一刻,才朝萧少卿那边靠了靠,轻声问道:“少卿,我离开江陵之后,荆州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萧少卿也正琢磨今夜宴上他二人的异常,此刻听闻夭绍话语如此,方知问题所在。
“你……”他犹豫了一下,说道,“你是不是还不知道,钟叔为追殷桓,于夷陵阵亡?”
“什么!”夭绍初时一脸惊愕之色,审视萧少卿的神色确定他没有妄言后,紧绷的身体顿时失去支撑下去的力气,靠着席案呆了良久,才一抹脸颊上的泪水,飞速起身朝殿外跑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世上他最珍视的那些人,一个个地离他而去,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时候,自己却从不在他身边!九年之前如此,九年之后仍是如此,何谈“我一直都在”?
想起方才自己说的话,她既伤心又羞愧,自己凭什么说那样的话,自己从没有做到--难怪,他会是那样忍无可忍的表情。
想到此处,脚下猛滞。夜风吹上她湿润的面颊,一阵冰凉。夜宴初始心中就有的那缕担忧终于无限扩大,黑洞一般吞噬着她的神思,让她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
又是那样的忽冷忽热,又是那样的疏远淡漠,他又想做什么?
她在往事的回忆中轻易获取了答案,想着过去一年那来来回回的折磨,忍不住全身发颤。液池边的巨石正为她挡住凝桂殿刺目的灯火,她在阴翳中慢慢蹲下身来,望着眼前波澜起伏的湖面,任思绪逐渐僵冷消沉。
“怎么坐在此处?”不知多久,他的声音竟在身旁响起,“少卿说你离殿已半个时辰了,还不回去?”
她身子微微一颤,似被惊醒了一般,扬起头,轻轻擦了擦眼睛。
郗彦等了半日不闻她言语,终于觉得不对,弯下腰,将她拉起,看清她眸中残留的怨怒,不禁一怔:“究竟怎么了?”
“我今后会一直陪着你的,我要和你在一起,”夭绍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问道,“你还相信我么?你还要不要我?”
郗彦在她立誓一般决绝的神情下失了失神,许久,才怅然一笑:“相信你?”他声音缥缈,夹在水浪风声中,轻若不闻。夭绍却将他的疑惑听得分清,刚要回答,眼前猛然一暗,人已伏在他的胸前。
他以双臂用力抱住她,将她紧紧拥在自己的怀内。他低头,温热的气息抚过她的面颊,落在她耳畔,轻轻地、缓慢地说:“夭绍,记住你说的。”
他的言词中不可逆回的深刻意味,是和往日断然不同的霸道强横。夭绍他怀中一个激灵,这才知道他不能承受的另有其事。心中既痛又怜,伸出双手,亦紧紧地回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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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少孤登访郗府,是在庆功宴之后第三日的入夜时分。此日傍晚,夭绍也好不容易得沈太后恩准出宫一趟,回谢府正与谢昶说话时,却被急匆匆赶来的沈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