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少卿不再多说,丢给他一枚令牌:“这是开城门的令箭。今夜正逢决战,我无法抽身,便不送你了。”说完他便转过身,朝远远站在一旁的孟道走过去:“劳烦孟老,再送他们入趟江夏城。”
“是。”孟道躬身应下。
萧少卿盯着他道:“只是有一件事,请孟老为我解惑。”
“不敢,郡王请问。”
萧少卿瞥一眼马车方向,道:“裴相和鲜卑是世仇,何故这次如此热心,竟帮子野救出晋阳?”
孟道微微一笑,说道:“裴相说,按当初与尚公子所定盟约,这是他该做的。”
“盟约?”萧少卿愕然。
孟道笑意深远,退后两步,再长揖一礼,便飘身去到马车旁,驾车驶往江夏城。
今夜到底不比寻常,萧少卿只在原地怔了须臾,又马上赶回营寨。入了中军行辕,迎面正见一脸焦急的魏让四处乱撞,嘴中不住嚷嚷道:“小王爷去哪里了,竟哪里都找不到!”
“魏叔!”萧少卿高声唤住他,问道,“何事?”
魏让忙禀道:“夏口之南两座水门已被攻破,苏琰大人也派人来报,石阳浅滩一带的防线也是岌岌可危。荆州军正在厮杀登岸,诸将皆请元帅令下。”
听闻浅滩即将失守,萧少卿不但不急,唇弧反一扬,道:“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殷桓大军已搏杀五个时辰,早已精疲力尽。传令除赤水津五座水门、夏口水寨中军把守的三座水门外,各处防线都徐徐后退,引荆州军杀入西山。”
“是!”魏让抱拳,入帐领了军令,飞马而去。
“恪成!”萧少卿唤来帐外随侍,亦给他一条军令,“传命阮将军,子时之后,等荆州军大部兵马杀入西山后,放火将岸边的荆州战舰烧毁殆尽!”
恪成领命应下,诧舌道:“西山从谷早已机关遍布,一旦烧了船舰,那些荆州军岂非都是有来无回?”
萧少卿声色不动,只淡淡看他一眼。恪成吐吐舌,忙闪出帐外。萧少卿转身抚摸屏风上悬挂的铠甲,心中忍不住轻轻一叹:今夜此战,山河失色,血污遍地,往日隽秀出尘的西山烟雨,怕是可追忆而不可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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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大军溃逃之计诱得荆州士卒攻入西山,是萧少卿筹谋已久的计策。西山各处要害之地皆有重兵把守、机关暗伏,荆州军一旦靠近,断然是如恪成所说的有去无回。但等荆州军被杀得魂飞魄散,想要退出山岭而逃回江中,至江畔却见火光熊燃,来时战舰俱沉没在烈烈赤焰间,渐成腐朽灰烟。后无去路,前为死地,任荆州士卒再是狰狞,阳关之路业已断绝。
此战大胜,杀敌五万,降者十数万,荆州士气荡涤一空,殷桓领残军逃回乌林,无空修整兵力,对岸阮朝再率各路水师攻来。不得已,殷桓撤军乌林北逃沔阳,想要从东面渡过襄水绝地反击,隔水一望,却见对岸铁甲密密麻麻,箭楼高耸,却正是八日前北上截断苏汶粮道的萧子瑜驻军在此。
苏汶当日在上庸城九死一生夺得粮草,捷报刚报往江陵、乌林,下一刻便被萧子瑜重兵围困,不得已全军降之,苏汶被斩军前,粮草送还北朝。郗彦购买的五千战马,以及北府三千悍卒,却打着苏汶的旗号,旁若无人地穿越荆州北地,绕至江陵城侧,虎视景城之下。
阮朝攻占了怒江北岸,等待萧少卿的大军合兵一处,而后二人再行分道。阮朝率北府水师沿江从洞庭西进荆州,援助守在西线的钟晔。萧少卿则领江州十万将士,自内陆步步逼近沔阳。
如此,东面萧子瑜把守襄水,钟晔与阮朝在西侧横陈怒江上游,南有江州重兵驻扎,郗彦更早已北占江陵城,殷桓陷入四面楚歌,被困沔阳孤城,断粮缺水,大军无援,军中不时生出哗变。
内忧外患重重袭来,殷桓既牵挂在景城的妻女,又自恨当初不该在韩瑞身上下那最后的赌注,乃至今日生死不能的困局,一步行差、步步皆错。
他自是焦虑万千,与之相比,郗彦与萧少卿却甚为悠闲,两人都不急着攻打沔阳,一人在北慢条斯理攻夺房城和景城;一人在南收拾荆东残局,收览人心,教化万民。
未过数日,北府军攻陷景城,殷夫人冲锋陷阵时中箭而亡,殷湘于府衙内庭自缢而死。消息传入沔阳,殷桓悲愤之下口吐鲜血,顿时昏厥过去。诸将手忙脚乱,将他救醒。殷桓睁开眼,目光浑浊,面容惨白,只直直望着青云白日,良久,才指天恨叹一句:“天公不平,不除无能昏君,却欲亡我--”
英雄末路,竟是如此孑然一身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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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城,入夜,孤月清朗,洒照一地银光。郗彦走入贺阳侯府西庭凤雏轩,室内灯火未燃,幽香隐淡,借着轩外湖水的粼粼波光,依稀可见一修长人影正凭栏而立,衣裳萧索,背影孤寂。
“韩瑞。”郗彦慢步走近,与他并肩而立。
韩瑞缓缓侧过身,朝他一礼:“少主。”他微微低着头,斑驳波色正映上他的面庞,水光幻化处,苍无血色。未眇的右眸亦空空茫茫地,却是黯淡成灰后的恋无可恋。
郗彦轻轻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不曾做到当初夭绍答应你的事。战乱之下,未能保得殷湘周全。”
“少主言重了,”韩瑞没有喜怒,神情淡淡地道,“就算保得她一时的性命,也保不得她的长久。这是预料中的事。”
郗彦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韩瑞沉默了片刻,却又启唇道:“韩瑞斗胆求少主一事。”
郗彦点头:“说罢。”
韩瑞道:“若有朝一日少主在战场杀了殷桓,他的尸首,可否交给韩瑞?”
郗彦皱了皱眉:“你要他尸首何用?”
“我要亲手埋葬他,”韩瑞声音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将话止住,再开口时,已恢复平静,“一来,我要祭祀父亲,告诉他我亲自处置了殷桓的尸首,虽不是我杀了他,他或多或少也因我而亡,父仇已报了;二来,殷桓教我养我九年,我虽恨他,却也……敬他;三来--”说到这,他不知想起什么,竟轻轻笑了笑,“荆地风俗,人死之后,拾骨者须为女婿。我答应过湘妹妹。”
他说得风清云淡,显是自然而然之事。
郗彦看他片刻,颔首道:“好。”知他就此再无话可说,便转身离开。刚出西庭,瞧见阮靳风风火火一路急登石阶而来,脸上难得地有些慌乱,至他面前犹气喘不定。
郗彦略有诧异:“难得见你这般行色匆匆,出了何事?”
阮靳长吸一口气,飞速道:“刚从西面传来战报,殷桓发兵突围,倾全军攻打西线。怒江上游有钟晔和阮朝一同把守,本是防线稳固,不料后方竟突然杀出上万西蜀兵,为将者为勇冠绝伦的夏侯雍。”
郗彦面色一变,目光骤冷,立即朝前庭走去,微怒道:“西蜀兵力上万,前线斥候竟没发觉?”
阮靳匆匆跟上去,喘息不停地解释:“你也知道殷桓早在荆州地界荡空了所有朝廷的眼线,尤其是荆州西南、西北等地,蛮山荒岭,我们的斥候都不甚熟悉此处风土民情,极难探清敌人的行踪。”
“当前战事如何?”
“西蜀与殷桓里应外合,奇袭得逞。殷桓已率主力突破防线,向西面夷陵逃去。钟叔弃舟上岸,率三千风云骑追杀殷桓。”
“殷桓主力多少人众?”
“据军报所说,不下五万。”
郗彦听到此刻,面色更寒,至前庭书房换上战甲,吩咐侍卫先行飞骑出城,传命前锋营士卒整装待发。将要走时,想起一事,不得不转身折回来,拿起书案上一瓶药散服下。阮靳早知他的心思,及时送来一囊温酒,嘱咐道:“荆西地势险恶,毒瘴甚多,切记穷寇莫追!”
郗彦一语未发,执过酒囊,至府外骑上战马,急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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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时间紧迫,距离又远,郗彦未点步兵,只让谢粲领着前锋营八千骑兵随行。一路追风赶月,尘土漫扬山道,谢粲背负着长御弓和玉狼剑两件重物,紧随郗彦身侧,不时偷瞥他凝重的脸色,满心疑问,却又不敢乱问。
这一路,全军上下皆是沉默,唯闻马蹄重踏贯穿山岭,惊风掠过悬壁肆意咆哮。心中的极静与身外的极噪不住冲突,每个人皆被压抑在这不可逆转的双重洪流之下,气血沸腾,直想放声嘶叫。及至亥时,遥望见远处苍原上燎腾的红光、冲天的杀喊,诸人心中难以排解的躁动终于被彻底点燃。
郗彦看到远方战局,却驻马停了停,高处观望片刻,微微拧眉。
“荆州军为何是轰散四逃之势?”谢粲看着苍原上乱作一团的战场,努力分辨各方形势,疑惑不已道,“那战场中央飘飞的蓝色旗是西蜀军旗,还有西蜀皇子祖偃的大纛……元帅,蜀兵怎么来了荆州?”
任他如何发问,郗彦只字不言。谢粲横他一眼,再望去战场上,忍不住仍是低低嘀咕:“围困风云骑的多为蜀兵,荆州军四处逃散,继续争战者不过一二,看来西蜀是决意要报灵壁坑杀之仇了……”他忽然语歇,看着战圈中那个一马当先、所向披靡的西蜀大将,隐约觉得是似曾相识,穷尽目力,待看清那在红光下华彩四射的流金白玉面具,脑中轰地一响,咬牙切齿道:“夏侯雍,灵壁之围中他竟未死?!”
“原来祖偃也来了……”郗彦若有所思,冰寒的面容至此才松缓了几分,淡淡出声道,“谢将军。”
“末将在!”跟随他身边久了,谢粲无须他吩咐,已明白其意,取下背上玉狼剑,一拍马背,呼喝大军随之冲入苍原,沿途所遇荆州士卒,横剑立斩。不过一刻,飞溅的血液已浸透了他的袍袂。
乱战之中,处处是惨哭哀嚎。那紫袍少年将军却如同是蛟龙入海,翻腾舞跃,透着不可争锋的英勇骄傲。八千铁骑跟随其后,犹如淹没万物的洪潮,遍踏整个战场,直奔烽火最盛处。
战局中的诸方自察觉了突发状况,力量本寡的风云骑见到援军,愈战愈勇,近万蜀兵与剩留的荆州军无一不与北府兵有深仇大恨,杀红了双眼,尸骸横陈,也无人愿退半步。
蜀将夏侯雍望见谢粲,更是恨意盈胸,眼下也再容不得旁人,紧勒马缰横冲而来。谢粲却不慌不忙地搭起长御弓,仰天放出四支长箭,将祖偃的四面大纛全部射落,而后迎着破风飙至眼前的枪锋侧开脑袋,斜身拔出玉狼剑,挥臂挡住夏侯雍的攻势。
二人都是年轻气盛的好战少年,一经交手,锋芒四溅,虽则各自恨不能一招结果了对方的命,却也心知肚明彼此的武艺正在伯仲之间,严阵以待,无人敢小觑对方丝毫。正杀得兴起时,蜀兵后方却猛然传来“救驾”的呼声,夏侯雍心中一凛,朝谢粲虚晃一枪,恨恨道:“下次必取你性命!”
谢粲朗声大笑:“我却今天就要你的命!莫逃!”想要追上夏侯雍,无奈马前围拢过来数十名蜀兵,待杀尽眼前的敌人,抬头一望,那身银甲金袍已在百丈之外。
“便暂留你一命!”谢粲悻悻道,待朝夏侯雍赶往的蜀军后方望去,不禁愕然失色。
雪白甲衣,黑绫大氅,那人孤骑奔入敌阵中,如入无人之境。虽上千蜀军将长矛槊刀朝他横刺过去,却挡不住他分毫。谁也看不清他如何杀人,只望见那条人影幽如鬼魅,轻如长烟,手擎长剑幽光静谧,划过眼前时,只是衣袂挟风的悄然动静,那寒锋却已锐利遮盖满天月色、满地红光,让自己眼前沦为再也无法醒来的黑暗。杀戮下的血雾笼罩他的周身,戾气阴厉如自地域而出的修罗,伸手索命,翻云覆雨,只是顷刻,便将蜀皇子驾前的守军屠杀殆尽。
纵是夏侯雍率大军飞驰回援,及到后军,却见那人的长剑早已抵上祖偃的脖颈。他救驾心切,抡起长枪便自那人背后攻去。岂料那人头也不回,左袖微扬,枪锋便被一股柔力禁锢半空。
夏侯雍紧咬下唇,凌空跃起将长枪下压。那人终于回过头来,月光照上头盔下的面庞,俊美的容色令夏侯雍也不由微微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喀嚓”裂响,长枪枪锋已折断在那人掌中。未见那人有其余动作,却有一股猛力隔空袭至夏侯雍胸前,扼住他的呼吸,十分霸道地将他逼退三丈之外。
“……郗彦?”祖偃在青锋剑下颤然出声。眼前此人虽素未蒙面,但他在战场的风仪却与自己记忆深处少年所遇的那位东朝名将吻合一处。只是昔日的郗峤之驾驭沙场时如从天而降的凛凛战神,而此人,却似神又似鬼,更令人胆战心惊、魂飞魄散。
郗彦横眸,望着长剑下的年轻男子,淡淡开口:“南蜀三皇子?”
祖偃青白着面色道:“是。”
郗彦道:“放心,我不会要你的命。鸣金收兵罢。”
祖偃自持皇子尊严,一时只抿着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