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打滑,顷刻直坠山涧。
钟晔这才醒过神,想要弃马纵身,却又可惜跟随自己多年的坐骑,踌躇之下,情势更糟。眼看人便要落入涧中,电光火石间,凌空一道紫鞭掠至身前,紧扣住他的马辔,连人带马,直拽上岸。
“好险!”有人长舒一口气,显是余悸犹在。
声音自头顶上飘来,钟晔抬头,只见一条人影自山壁上轻盈飞下,亦戴着斗笠。那人不紧不慢地收了紫玉鞭,而后微微扬起脸。黑夜中虽看不清晰她的容色,然一双眼眸如秋水澄净,却可见得分明。
她笑看着钟晔,问道:“钟叔这是怎么了,竟老马失蹄?若非我正要出谷,你岂不是已掉到水涧中了?”
“郡主。”钟晔自觉老脸无颜,讪讪下马行礼。
夭绍扶起他,微笑道:“好在此涧不深,只是马儿受了这一惊,倒是烦躁得很,过几日你想带它去战场,怕是不行了。”她可惜地叹了一声,伸手慢慢抚摸马的鬃毛,试图安稳它的情绪。
钟晔却似无动于衷,笑了笑:“再换一骑便可,军中战马不缺它一个。”那坐骑闻言似有所觉,奋蹄瞠目,愈发地狂躁不安。
夭绍啧啧称奇:“这马甚有灵性,像是生气啦。”
钟晔一笑不语,目光瞥了瞥坐骑前蹄伤处,低低叹了口气,伸出大掌轻拍马背,令马稍安。而后才看向夭绍,见她一身蓑衣,笑问道:“郡主出谷可是去找少主?”
夭绍抚在马背上的手微微一顿,轻笑着点点头:“是啊,他今日到现在还不曾来,想是在军中脱不开身。我闲着无事,把药送过去,也省得他来回奔波。”
钟晔道:“少主去了夏口,还不曾回营。听说湘东王与汝南王也都去了江州营寨,想是有要事相商。少主临走时倒是吩咐过,若酉时还未回来,便让我来通知一下郡主,让你不必担心。”
“如此,”夭绍垂眸思了一刻,将腰间系着的一包鼓鼓的锦囊拿下,交给钟晔,“那就劳钟叔带回军中罢。此药耽搁不得,若戌时他还未回营,便让人送去夏口,子时之前一定要服用。”
钟晔颔首,接过锦囊在袖中放好,亦想起一事,转身解下马背上的包裹给夭绍:“这是郡主上次说起的,少主的战袍。”
“多谢钟叔,”夭绍将包裹揽入怀中,撇撇唇道,“你家少主却是善忘的,跟他说了无数次,他都不记得带来。”
钟晔笑笑不语。夭绍微侧过身,让出道来:“入谷中饮杯茶罢,这马的脾气一时半刻估计静下不来,你在竹舍稍歇一歇。”
“不饮茶了,”钟晔辞道,“阮朝将军还有军师今日都随少主去了夏口,军中唯我和小侯爷守寨,不能在此久待。”言罢,他再伸手拍了拍坐骑,道,“这个畜生,便劳郡主帮我照看两日。”
“好。”夭绍亦不强留,含笑牵过马缰,转身离去。走出几步发觉身后老者全无动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见他立在原地望着自己,面目模糊在风雨夜色间,虽看不明朗,但那素日高大强壮的身影此刻沉没在嵯峨山影间,雨水拍打其上,竟无端透出几许沧桑老迈,和一缕似有似无的愁绪。
夭绍微微讶异:“钟叔是否还有话要说?”
“郡主……”钟晔轻轻叹息,颚下长须于风中不住颤动。他眼眸低垂,似思索了片刻,终慢步至她面前,屈膝跪地,匍匐叩首。
“这是做什么!”夭绍大惊,忙俯身扶他。
钟晔身躯如石,任凭她如何用力,他却动也不动。“郡主勿怪,钟晔如此,乃有所求!”他缓缓开口,声音击打地面,雨水浸入唇间,一字一字,低沉有力,如石坚定。
夭绍愣了一会,只得将手收回,道:“钟叔但说无妨。”
钟晔以头抵地,重重叩首:“郡主这次救了少主的性命,钟晔身为郗氏家仆,不知如何报答,只能叩首谢恩。”
夭绍言道:“他的毒因我而起,这是我该做的。”
钟晔微笑,再度重叩于地,道:“此半年来,郡主对少主不离不弃,北上南下,万里迢迢,钟晔深感郡主情义,叩首以谢。”
夭绍唇边略起一抹笑意,轻声道:“他是阿彦,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你谢什么?”
钟晔欣然,少女语中的温柔情意他听得清楚,不由长松一口气,雨水自脖颈间倒流满面,眼眸干涩处,亦浮起一片朦胧水光。他直起身,再想出声时,却觉出嗓中微微的哽咽之意,忙稳了稳情绪,低声道:“郡主,少主如今虽用了雪魂花,但中毒日久,体内寒毒并未全清,一旦不服寒食散,精神体力将是何种状态,谁也不能分晓。那燕然山的雪魂花,何时再开,何时取得,皆是未知之数。而且,高平郗氏自九年前就已全殁,即便如今冤情得反,亦无昔日的辉煌,而晋陵谢氏荣膺却不下当年……”
夭绍见他说了半日不至要点,不由蹙眉:“钟叔究竟想说什么?”
“郡主和少主的婚约――”钟晔话语稍顿,犹疑片刻,还是径直道,“勿怪钟某莽撞,敢问郡主,昔日谢公子为郡主定下的婚约,郡主可有反悔之意?”
“婚约?”夭绍脸上一热,双手在袖中悄然握紧。当日在萧璋面前主动说起婚事是情非得已,气盛之下脱口而出,全然没有女儿家的矜持,事后想想,也是羞惭。连带这段日子与郗彦独处谷中,亦难免时有尴尬,更无论此刻钟晔骤然提及,她再洒脱,还是些微局促起来。
她微微侧过身,本欲不答,转念又觉钟晔今日行止端肃,面色凝重,诸话亦绝非玩笑之言,想了想,还是不忍拂他意愿,言语含糊在嘴中,低低而出:“自然无悔意。”
山中无杂声,雨声微微,她的话再轻,入耳却是清晰。钟晔欢喜至极,喟然长叹道:“日后有郡主陪在少主身侧,我便可放心了。”俯身下去,又叩首一次,才起身站直。
“我走了,郡主请回罢。”他抱揖一笑,转身离去。脚下大步而行,身影磊落一如往昔,再无方才的一丝老态。
夭绍目送他消失在山中甬道的尽头,想起方才他的话语,低下头,抿唇笑了笑,牵着马匹慢步回到静竺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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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中深幽,一带清泉缓流山石间,水色脉脉。泉上青竹搭桥,桥尽处林木葱葱,雨珠滴落枝叶上,淅沥声不绝。林中小道蜿蜒,因时已晚,每隔十丈悬一盏风灯,清风吹拂下,光影摇烁,益发有雨雾朦胧之意。林后是一条白石铺成的阔道,百步之外竹木潇潇,其后飞檐高阁,隐约可见火光闪动。
湘东王主簿宋渊的别舍甚得山水灵秀,十数间屋舍皆竹木筑成,背靠青岩,独居幽处,围周皆种花药,雨天下香气素淡宜人。别舍之前,是苇棘绕成的篱栅,夭绍推开柴门,将马牵入马厩,入竹舍之前,在廊下褪了蓑衣斗笠,换过木屐,目光瞥到一双遗弃在阶下泥泞不堪的黑靴,便提声问道:“丹参,别舍来了客人么?”
堂上左侧的小阁中有人迅速应道:“说是郡主的随侍,姓沐的先生,正在书房等郡主。”
嗓音虽童稚,却已有几分清隽之气,不慌不忙地道来,甚是淡静。
夭绍却只觉奇怪。往日她每从山中采药回来,那两个童子必定迎至廊下来,今日倒是镇定得很。她走去小阁,那边窗牖开了一条细缝,一女童正怯怯地探出头察望,明眸皓齿,肤如雪团一般,只六七岁的模样。一见她来,女童忙瑟瑟缩了脖子,砰地关闭窗扇。
“又闯什么祸了?”夭绍霎时头疼,掀开窗扇。
“无事,无事,”那女童乍起胆子挡在窗口,双手乱摇,“无事!郡主快去书房吧。”可惜她虽想努力掩饰,但身子太过弱小,并不能挡住夭绍的视线。
“怎么回事?”夭绍讶然看着屋内,双眉紧蹙。
里间一片狼藉,适才她出去时刚刚归整好的药草如今遍地洒落,一眉清目秀、梳着垂髫的男童站在室中,手里还抓着两把紫草,愣愣看着她,脸上涨红,狼狈不已。
“丹参!”夭绍佯作恼色。
男童张了张口,再无先前对答的镇静从容,结结巴巴道:“我……我和白芷斗、斗草,不小心……弄乱的,马上就收拾好。”
“是,马上就收拾好!”白芷亦跟着说,看着夭绍,滚圆的眼睛扑闪扑闪,神色极其认真。
夭绍哭笑不得,扶额道:“罢了,今日夜黑难辨诸草,明日一早我自来收拾,你们去别处玩儿。”又看了看那两个尤自发怔的小童,叹了口气,落下窗扇,转身走去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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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中,沐奇正站在西侧墙壁前,一手捧着茶盏,一手拉开墙壁上悬着的一幅战图,仔细端详着战图遮掩下的那幅山水画卷。
夭绍提步而入,笑道:“这是宋渊先生原先挂在这里的画,阿彦前几日待在竹舍养病,放心不下战事,便将战图悬在此处,日夜参详。”解释至此,她叹了口气,语中微有无奈:“他心中只有战事,以往若是见了这样的山水图,如何舍得让它这般藏蔽暗处,如今竟一眼也不顾。”
沐奇笑着放下战图,转身道:“郗公子关心战事自是应该的,这可关系到家国社稷、万万人的性命,岂可等闲视之。”
“若他的心思只这般简单,那我也无甚担心的了,”夭绍轻轻笑了笑,展臂道,“三叔坐吧。”待二人坐定,便问道:“三叔何时来的?”
“与钟晔一道出军营的,”沐奇笑道,“只是不想与他撞上,绕了路来静竺谷的。”
“原来如此,难怪出谷时我也不曾见你,”夭绍一笑,看着他,“三叔入夜来找我,想是有事?”
沐奇道:“无甚要事,小侯爷几日不曾见郡主,在军中他又离不开,因此嘱咐我来看看郡主,说今日天中节,让郡主莫要忘记喝些蒲酒。”
夭绍微笑颔首:“我知道。”目光柔和,想了想,说道:“我做了菘菜鳝鱼羹、脯酱炙白肉,都是他爱吃的,你待会带回营中罢。”
沐奇点头应下,放下茶盏,却不辞行,踌躇一番,轻道:“有件事,我想告知郡主。”
“何事?”
“我今日接到了太傅的信函,”沐奇缓缓道,“他说已为我在军中谋得官职,任职文书与官印已在途中,让我从此留在小侯爷身边,以为辅助。”
夭绍闻言稍愣,却也无谓多想,笑道:“七郎如今勇虽足,谋略却是稚嫩,正缺三叔这般可堪军师的人指引,阿公想得极是周到。”话说完,方觉沐奇神色怪异,望过来的目光深远晦涩,似有它意,不由怔了怔,“还有何事?”
沐奇低眉垂目,轻轻叹了口气,慢慢道:“太傅信中道,与荆州战事拖至如今胜负难分,远超朝中预料。如今朝中促战声渐盛,想来不过几日,便有旨意促三军速与殷桓决战。太傅嘱咐道,此战虽难,但小侯爷今后若要提领一方,务必要于此战中建立功勋。又道,以殷桓在荆州的多年根基,一战绝不能摧毁荆州军,纵使战胜,荆襄十三郡地大人多,怕难以齐心归顺,须得一番时日方能清除殷桓余党,决战虽求速成,人心归拢,还要按部就班,不可操之过急。”
夭绍微笑道:“此话阿彦也说过。”
沐奇神色不动,继续道:“太傅还道,决战之后,让小侯爷继续留在荆州,请郡主与郗公子先回邺都。”
夭绍道:“为何?”
沐奇看了她一眼,慢吞吞道:“一为郡主擅留北朝、数次违旨请罪;二来,让你与郗公子早日回邺都完婚。”
夭绍赧然一笑,轻声道:“此事并不急……”忽觉不对,话语顿住,看向沐奇,“阿公他的意思是――”
“是,”沐奇又垂下眼帘,“恕我妄自揣测,九年前的祸事虽未牵连谢氏一夜颠覆,太傅怕也因此寒了心。东朝建国百年来,谢氏虽为朝中贵胄,长盛未没,然时至今日,无一朝有自己的藩镇根基。先前我二哥本在徐州经营多年,但如今郗公子归来,北府士卒的心,自始至终均向郗氏,徐州迟早拱手归还。而今东朝诸州皆有主,只荆州情势莫测。殷桓一旦落败,荆州无人提领,此地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江襄,西通巴蜀,自古便为强藩巨镇,因控带怒江上游,更是邺都咽喉。若谢氏能藉此机遇以荆州为根基,进退再无虞患。太傅的意思,是让郡主略谏言郗公子,请他在决战后于教化荆州军民诸事上,稍指点小侯爷一二。”
“指点?”夭绍苦笑,“是请阿彦不与相争的意思罢。”
沐奇不置是否,硬着头皮接着言道:“除此以外,此边战场结束,邺都还另有一场困局,太傅说,此局唯有郗公子可解。”
夭绍沉默起来,转头望着窗外夜雨,不再出声。沐奇等待半晌,见她再无开口之意,起身弯腰一礼,正待退出房外,夭绍忽道:“三叔。”
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