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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怅然,半晌回味过来,才道:“如今独孤氏与东朝郗氏俱已平反了冤案,为何他还要留在北朝?且位为大将军,如今又手握军权,难免被我父亲猜忌恼怒。”
夭绍望了她一会,慢慢将手自她掌中抽出,声音微凉:“苻姐姐以为,两朝陛下一卷御旨下放,便能了结当年的旧案么?当年的血染都城、举族丧灭的哀痛,这样就能抚平了么?对独孤氏、郗氏而言,他们所有的仇人仍逍遥事外,如此,岂能平罢九年怨怼之心?”
这些话她虽低声静静说来,听入苻子绯耳中,却如遭重击,至此才领会到谢澈的苦楚,更觉自己与谢澈之间,往日之情看似亲密,却原来从未了解过他的伤痛和为难,心中又愧又恨,更生出百般爱怜,垂下眼眸,轻轻叹了口气:“是了,是我想得简单了。你大哥大仇未报,我、我又怎能让自己牵绊住他的脚步?之前那样的胡闹任性,却枉对他的一番心思了。”说到此处,她轻轻微笑起来,脸庞亦有了光彩,柔声说道:“我也才知道,原来,他并不是要存心负我。”
夭绍低声道:“苻姐姐,我大哥是真心喜欢你的。只是如今因你父亲的猜疑和北帝的忌惮,与你的事,怕是……”她停住不说,沉默一刻,又笑道,“过几日我要就要回东朝了,你愿意与我一起南下,去邺都见见阿公么?”
“南下?”苻子绯嗫嚅着,恍惚良久,才摇了摇头,“我不能随你走。”她抬起双眸,眼中含泪,目光却甚为清澈,微笑看着夭绍,道:“你大哥为国为家可以不顾一切,我虽是女子,但幼承庭训,也知晓家国君父不能背叛的道理。”
家国君父――夭绍未想她的执念在此,怔了片刻,不由苦笑。在这样的四个字面前,任何劝说亦是徒劳,于是只得叹息,说道:“纵然不南下,姐姐就真甘愿入宫为妃么?”
苻子绯不答,转眸望着窗纱上摇曳不住的婆娑树影,手指抚摸着窗棂,默然中似在思索什么。渐渐地,她眼神空茫,似望向了无尽的远方,忽而一笑道:“东朝,江左……往日听你大哥说起那里的景致,我心中便很向往,只可惜,今生是注定无望啦。”她手指倏地用力,推开窗扇,冷风灌入,案上烛火扑闪几下,光影晕晕晃荡,随即一灭,满室昏暗。
阁楼外,月已西沉,曙光未露,天色黑如沉墨,再透不出一丝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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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绍回到王府时,已是拂晓。一夜未眠,兼之心中伤感、郁结未消,卧榻后沉沉睡去便不愿再醒,直到黄昏时分,侍女估算着宫宴时辰,不得不入内室将她自榻上拉起。夭绍浑身无力,任侍女挑选了裙裾,描绘了妆容,束起高髻。待一切收拾妥当,她又伏案闭目休憩起来。直等商之回府,命人来叫明嘉郡主同去宫中,她才揉着额喝了一杯醒神的甘露,又叮嘱沐奇几句,方自玉璧园出来。
府外车马已备,却未见商之。夭绍撩起车帘想要先上车,目光一瞥车内,脚步止住。只见车厢壁上斜挂着一条细玉杆,其上趴伏着一只飞鹰,灿金色的羽翼,淡绯色的眼眸,雪白尖嘴,神采熠熠不可一世。
夭绍在车外怔了一刻,认出这便是去年在云阁见到的商之的飞鹰,笑了一笑,柔声道:“我们见过啦。”
那鹰懒洋洋打量她一眼,骄傲扬起脖颈。夭绍只道彼此叙过旧,隔阂已消,便要探身入车中,岂料那飞鹰盯着她,双目精光忽盛,拍翅直袭过来,惊得她忙抽身后退。
“画眉,不得胡闹!”身后一声低喝传来,那飞鹰眸光微敛,展翅在夭绍头顶绕了几圈,才翩然飞去府前黑袍男子的臂上,将系着细竹管的左爪高高举起。
商之取过竹管,淡淡道:“去吧。”
那金翼飞鹰低低嘶啸一声,似有不舍,在商之袖袂上又磨蹭了两下,方才重新展翅,飞扬直冲云翳。
商之看过竹管里的密函,唇边微微一扬,含笑揉碎丝绡。抬起头,方见夭绍仍站在车旁,仰着头愣愣看着飞鹰消逝的方向,神色怅惘。
“上车罢。”商之上前掀起车帘,在她身边轻声道。
夭绍这才收回目光,转头望着他,红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踌躇又止。商之声色不动,只握着她的手,将她送入车中。待两人坐定,商之关上车门,朝前方车壁轻敲了三下,驾车的离歌随即挥下马鞭,车轮轱辘轻动,朝宫阙驶去。
一路无言,至宫门前天色已暗,数千宫灯煌煌璀璨,更衬得重重殿阙的雍容寂静。两人刚下车,迎面一辆紫绛罽軿车驾缓缓而至,亦在宫门前停下。车门打开,仆人伸手扶出一女子,绯色宫裙外罩素色轻纱斗篷,腰佩一枚剔透水苍玉,姿影秀美。听闻仆人在耳旁的低语,那女子在车边静站片刻,慢慢转过头来。
宫灯映照下,玉颜妍丽,明眸深远,正是裴萦。
作者有话要说:
☆、曲外山河
裴萦不曾在宫门前久留,淡淡望了一眼商之,又看向夭绍,对视一霎,目光微动,浅笑着点了点头,而后便在仆人的搀扶下,转身先入了宫门。
夭绍并不知今夜宫宴裴萦会来,初时虽讶异,但转念想起近在咫尺的血苍玉,却是又欢喜又忐忑,心澜起伏不定,连拢在袖中的双手也不禁微微颤抖起来。一路与商之并行入宫,脑中所思、心中所念皆是琢磨有关血苍玉的诸事,而身在何境、身旁何人,一时却俱是忘记了。
半途过液池旁山壑,恰逢深宫云钟敲响,晚风下嗡鸣鼓荡,直撞人心。夭绍正于沉思之间,茫茫然中被惊一跳,脚下拾阶不稳,险些跌倒,待扶住山石站稳,忽觉身旁不见商之,心中一急,忙疾步抽身往回走,才行两步,只听身后有人道:“我在此处。”
转过头,方见商之立在不远处的石道间,轻风动裾,一袭黑袍赫然醒目。此刻他望着她,脸上神情说不出的无奈。而引路的内侍站在一旁,更是竭力忍笑,轻声道:“明嘉郡主,此路是去北苑的近路,山壑间乱石颇多,道路不稳,可小心了。”
夭绍双颊微热,讪讪走过去。商之早知她心中挂念,亦不多说,只笑了笑道:“别胡思乱想了,血苍玉定会拿到的。”夭绍微笑,点了点头,稍稍收敛心绪,跟在他身后,绕过曲折小道,穿过紫辰宫,径入北苑。
晚宴摆在北苑青云殿。
此殿不同上次北帝大婚时摆宴的瑶光殿,既无富贵雍容的气象,亦无华丽精致的陈设,不过是木石砌成的古朴殿阁,幽雅娴静,筑在千顷碧波的一座孤岛上。
夭绍与商之乘舟往孤岛,荡漾清池中时,月色充盈水波,远处歌女吟唱,其声缥缈,似自云中而至。遥望青云殿,只见四周珠帘垂散如雨披泄,仅数十盏宫灯照耀,便将一座岛屿衬得如梦似幻般的流光溢彩,宛若一片明霞御风凌波。
轻舟一行如同仙旅,夭绍心情渐渐舒朗。待上岸后,迎面凉风阵阵、清香扑鼻,愈发心旷神怡起来。放眼一望,才见岛上到处古树环拥,繁枝参天,小径旁花药蔓生,轻风扶摇之下,别有姿态。时已入夜,林中却有无数的白鹤、孔雀悠然散步其间,姿态矜持高傲,毫不避忌行人。
夭绍脚步微顿,抚摸其中一只白鹤,不知想起什么,一时竟流连不走。商之瞧向殿中,见帝后均还未到,于是也不催促,负手一旁,微笑着看她逗玩白鹤。
“我曾经也养了一只鹤。”夭绍忽而道。她坐在一块矮石上,手轻轻安抚白鹤的背,那鹤似贪恋她的温柔,将长长的脖颈伸过去,依偎在她的肩头。夭绍怔忡了一会儿,低声道:“鹤老以前也喜欢这样靠着我,可是……如今却不知道它在哪里……”
商之略一沉吟,道:“我一个月前却见过鹤老。”
夭绍讶然抬头,商之轻轻一笑,道:“其实自九年前起,义垣兄便一直带着鹤老。如今他随着阿彦南下了,想必鹤老此刻也在阿彦身边。”
“那就好。”夭绍抿起唇微笑,目中柔光轻动,望着白鹤,其间思念之色愈见深浓。“我也好久没见到他……嗯,它啦……”她微微低下头去,站起身,与白鹤道别。
两人刚要转身入殿,岸边又靠过来两条华舟,左侧舟上有人隔着很远便在不住嬉笑,满岛安静,唯她一人笑声娇憨,此刻刚上岸,便放声喊道:“尚哥哥,明嘉郡主!”
商之二人回头,只见慕容虔夫妇与慕容子野夫妇俱已上岸,晋阳一身淡黄宫裙绣着金色牡丹,临风一站,丽色不胜娇盈。她提着裙裾小跑至夭绍面前,含笑道:“你原来一直没有回东朝啊,可恨子野一直瞒着我,我今天才知道。不然我大婚时一定要要请你入宫赴宴的!”言罢不等夭绍说话,她又拉着夭绍的手,喜滋滋道:“你送给我和子野的画我很喜欢,那只歇在梧桐树上的凤凰,唔,真是漂亮!”
夭绍亦是高兴,道:“你喜欢便好。”轻轻放开晋阳的手,与商之一起上前见过慕容虔与云氏。本要欠身礼拜,慕容虔却止住她道:“皇家宫阙,不必行家礼。”那云氏在旁边淡淡一笑,看了夭绍几眼,并不多言。
夭绍从小便知云憬的姑母嫁与了北朝慕容氏,虽则谢、云两族向来交往亲厚,但她出生时云氏早已来到北朝,因此从未见过,只听闻这个云氏闺字徵在,自幼聪慧善决断,举族视为奇才,可惜身为女儿身,空有满腹才华,却不得施展。后来嫁与慕容氏,便再未回过东朝。
夭绍与她今日初见,难免心中好奇,暗暗打量她,只觉她容色果然清丽柔婉,与云濛有几分相像。但看向自己时,笑容客气礼到,眉目间却疏远而淡漠,竟无一丝的亲热之情。夭绍微觉诧异,声色不动,默默退立一旁。
几人说过家常,便往殿中行去。慕容虔与子野、商之在前先走,三人聚在一起,不免轻声论起朝中政事。晋阳和夭绍陪伴云氏跟随其后,晋阳笑语频频,夭绍偶有和应,云氏总是温温柔柔地笑着,却一言不发,目光望着林中深处,若有所思。
一路上但凡晋阳经过处,林中珍禽异兽无不惊退四散,晋阳跺脚竖眉,佯怒道:“本公主有那么可怕么?”
夭绍微微一笑,正待言语,却听云氏已柔声嗔道:“你呀,它们还不是被你小时候折腾怕了。”
晋阳撅起嘴,不以为然:“本公主自幼爱怜它们,何曾折腾过?”
云氏悠悠道:“你小时候来岛上玩,动辄会将它们捉拿回自己宫中,细银链锁着,金丝笼困着,说是爱怜,不如说是从此囚禁了它们。须知它们和人也一样,是要自由和自在的,虽本性纯良,但倘若被关琐的时间长了,忿恨怨怼之心难免而生,你也不要太过埋怨它们。更何况,每物都有自己的生存喜好,安身哪处便是哪处,何故要四处奔波不停,不仅乱了自己的道路,也乱了别人的生活,若是惹得事小还能原谅,倘若事大,那便是要变天啦。”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
晋阳听前几句时还不住点头,面有愧色。待听到后面,便开始茫然,蹙眉撒娇:“娘亲说什么呢?晋阳都听糊涂啦。”
云氏挽住她的手,含笑轻拍:“我是唠叨了点,你也不用细听。公主尚幼,且身处皇家,这些道理本也不需要知晓的。”言罢侧首看了看夭绍,目色沉静温柔,轻轻道,“不过听说郡主自小聪慧,又得沈太后和舜华姐姐多年教导,人情世故自是通晓,想必是能明白我的话的,是不是?”
夭绍方才看她神色本就心觉异样,后来听她开口说话,便细心留意听了。她自幼遭逢大难,如今又南北奔波,历经了不少事,自能听出云氏是话中有话。只是云氏的言语乍然而至,她隐隐约约觉得是在责苛自己,但问责从何而至,她一时却理不清头绪。
此刻云氏问话,她只得如实道:“夭绍惭愧,并不能知晓伯母的言中深意。不过伯母的话,夭绍会记在心中。”
“如此便好。”云氏轻轻一笑,携着晋阳,先踏上了石阶,走入青云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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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绍揣思着云氏的话,脚下踟蹰,有意落在诸人身后。待她入殿时,晋阳正拉着先到的裴萦絮叨不休,云氏与慕容虔坐于左侧首席,夫妇二人含笑低语,似在商谈什么。慕容子野坐在离晋阳不远处,微笑支颐,望着晋阳的一笑一颦,眸中不时流露出温柔缱绻之意。
席上不曾见到商之,夭绍亦没有多寻,自去右侧找了一处空席坐下。殿中侍女随即奉上一盏热茶汤,青云殿处在水泽岛上,入夜湿寒,夭绍在林中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