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之静静望着她,并不说话。夜色深远,将他的身姿衬得分外地修俊颀长。夭绍眼眸一转,踩在高阶上与他对视,轻声道:“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郡主聪慧至极,”商之笑了笑,“不过郡主以后不可再抚这首战曲,免得内伤。”他放下鼓槌,转身欲下楼。
“慢着,我的话还未说完,”夭绍负手而立,清咳一下嗓子,话语骄傲道,“本宫要问你,身为北朝国卿私自南下,且化名藏身于东朝荆州军,甚至在帅帐充当军师一职,用心何在?用意何在?”
“心意何在?”商之大笑转身,饶有兴致地看着夭绍严肃的神情,风清云淡道,“自然是为了探得东朝军情,更为了摸索清楚东朝最骁勇的荆州军实力。”
“是么?”夭绍似乎并未因他的话而动容,只点头笑笑,又道,“那十六之夜在曲水边背负的杀戮血债,商之君又有何解释?”
商之一笑:“无关东朝的家族私事,原来我也有向郡主解释的必要?”
“是没有必要,”夭绍容颜微冷,跃下台阶,淡淡瞥他一眼,“你也不必这么得意。我信憬哥哥,他说你有苦衷,我这才不会揭穿你。不过,身处他乡,行事还是多收敛为好。”紫裙飘飞,她踩着木梯急速下楼,见商之还站着不动,压抑的恼意一下勃然而出,怒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回殿?”
好大的脾气,竟忘记方才是谁出手相助的么。商之摇头失笑,不紧不慢地跟过去。
他们在钟楼上密谈的时候,殿中诸人沉浸在绕耳不消的琴音余声中,长久地感慨吁叹。得知方才弹琴之人居然是东朝一位年方十七的柔美小郡主,北朝使臣纷纷露出诧异惊羡之色。
“你错过方才一场盛乐了,”赵王司马徽也不再是先前魂不守舍的模样,此刻对着商之不怀好意地眨眼,笑道,“国卿大人音律造诣在北朝首屈一指,正该见识一下刚刚那位郡主的琴音,真真是出神入化,不似凡音。本王担保,若你听了,定然引为知音。”
商之亦是惋惜不已:“听赵王如此说来,方才我这一走,确实是可惜了。”
金銮上,沈太后执过夭绍的手,笑意赞许,目色却是深沉:“方才去哪里了?”
“婆婆知道的,但凡弹那首曲子夭绍都会觉得胸中喘不过气的憋闷,所以方才奏完一曲后,我便出去走了走。”
沈太后端详她平静温顺的眉目,不再询问。明妤在一旁不放心问道:“如今好些了么?”
夭绍轻声道:“阿姐放心,好多了。”
晚宴经此波折是愈见融洽,直待宴将散时,敬公公从殿角疾步走来,在舜华耳边低语了几句。舜华面色惊喜,忙将话传给沈太后:“文昭殿来了消息,陛下醒了。”
“醒了?”沈太后欣喜之下亦是吃惊,“不是说还要再等两日?”
“想来是憬哥哥医术了得。”夭绍忍不住插嘴,笑容无端地意气飞扬。
.
皇帝萧祯大病初醒,面容苍白疲倦,脑中亦是十分昏沉。面对沈太后特地赶来文昭殿的殷勤关切,他却只能是力不从心的敷衍。
“也罢,你先好好休养,过几日母后再与你说朝上的事。”
沈太后心疼皇帝病弱,用丝绢擦去他额角的虚汗,又为他拉好锦被,这才起身望着侍立在龙榻一侧的青衣公子,微笑道:“随哀家外殿说话。”
云憬揖手应下。
沈太后坐在外殿御案后,接过夭绍奉上的热茶,对着氤氲茶雾出神半响,方慢慢启唇道:“阿憬,这几日是劳累你了。此番治愈陛下等同救驾大功,你们剡郡云氏亦是东朝高门士族,祖上功勋卓著,让哀家仔细想想,封你什么官职好。”
云憬神色一惊,忙上前两步,深深一揖。
“这是做什么?”沈太后不明白。
夭绍道:“憬哥哥不愿做官。”她径自取了御案上的纸笔,捧到云憬面前。云憬看她一眼,提起笔,夭绍将雪白的帛书在掌心一卷,笑着说:“你就在我掌心写字。”
待云憬飞速写罢,她将卷帛呈给沈太后:“这是憬哥哥的请辞书。”
“呵!”沈太后瞪着她,气得笑出声,“就你善解人意!”看罢云憬笔下的委婉陈情,沈太后放下卷帛,和颜悦色道:“其实能不能说话倒也并非什么顾忌,不过你既不愿入朝,云氏又素有祖训,哀家确实勉强不得。说句实话,除了官爵外,哀家还真想不到赏你什么。云氏富可敌国,珠宝华缎定然是不放在眼中的。”
云憬笑着摇头,夭绍从旁说:“憬哥哥的意思是为陛下诊治乃子民本分,不求任何赏赐。”
“你们倒心有灵犀,”沈太后静静饮茶,不动声色打量阶下这对神仙般的璧人,忽而一笑,“阿憬,哀家看你也到了成家的年纪,就赏你一段称心的姻缘如何?”
云憬与夭绍皆是一愣,沈太后接着说道:“江都老王爷的孙女阿络今年十八,江左殊颜,慧心兰质,哀家以为与你倒是般配。”
云憬眸色静谧,竟只是微微笑了笑,似乎并不推辞。
“不行。”坚决的声音平稳而出,却是夭绍。
“为什么不行?”心中一直担忧的事仿佛正在露出峥嵘头角,沈太后又惊又怕,耐性全无,冷笑着将茶盏掷在御案上,斥道,“你如今是愈来愈放肆了!哀家问阿憬,可曾要你答话?”
夭绍跪地道:“婆婆请再恕夭绍放肆,据我所知,络姐姐有自己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薛家公子,婆婆非要赐憬哥哥这段亲事,不是毁了络姐姐原来的美满姻缘么?憬哥哥想必也会不忍心做这个恶人,对不对?”她抬头看着云憬。
云憬颔首,唇边一抹笑意透出几许往日的温暖。
沈太后望着他们相视而笑的默契,只觉那峥嵘的头角已然狰狞毕露,心中一颤,不自觉地一个寒噤。
赐婚之事说到此处自然不可再续,沈太后又勉励了云憬几句,才命夭绍与她同回承庆宫。夭绍本想着今夜回谢府,但方才已是那样的顶撞,此刻再拂沈太后的意却是不通情理了,于是乖巧地上前搀扶她的手臂,登上凤撵,在宫人的环卫下迤逦而去。
目送凤撵离开文昭殿后,云憬兀自站在殿外廊下不动。伺候皇帝身侧的总管内侍许远这时自殿内闪出,于云憬身侧轻声道:“陛下请公子入殿,继续方才未及道完的事,若公子不累,陛下今夜想通宵畅谈。”
.
出乎沈太后和所有人的意料,皇帝萧祯此番大病醒来竟并未休养太久,仿佛是一夜就恢复了元气般,翌日一早,便让总管内侍许远自承庆宫取来朝臣们的奏折,待过了午后,又命湘东王萧璋、丞相沈峥、豫州刺史萧子瑜见驾文昭殿,商议朝事。
“荆南夷寇已为祸多年,如今殷将军为朝廷除去大患,自是好事。”厚实的明黄狐裘下,萧祯的面容还是苍白得吓人,提起蜀南之战,大胜之后的欢喜在那双病后犹显得深邃的眼眸里丝毫不见。帝王的薄唇此刻抿成了紧紧的一线,问阶下诸人:“太后已命荆南一战的将军们近日赶回邺都,待他们回来该如何褒奖,你们有主意了没?”
丞相沈峥将要回禀时,还是忍不住看了看站在御案之侧的青衣公子。云憬轻轻垂眸,轻步退到殿中阴暗处。
萧祯道:“但说无妨。”
“是,”沈峥这才回道,“臣和谢太傅召诸臣廷议过,除殷桓将军和此战前锋大将萧少卿外,其余的将军俱已按功擢拔,授以高官厚禄。”
“少卿的封赏太后已定下了,赐封郡王,”萧祯道,“至于殷将军,朝臣们都有些什么看法?”
沈峥道:“诸臣认为,以殷桓二十年来累积的战功,朝廷可授其大司马之位。”
“过尊!不行!”萧祯竟是想也未想,直接驳道,“赐其开府,加封侯爵。”话语一顿,他又缓了口气:“其实,这也是太后的意思。”
阶下三人木然于色,似都不奇怪皇帝的决定,沈峥揖手应下,又自袖间取出两卷帛书,交与许远递给萧祯,禀道:“陛下,这是尚书省拟定的北朝使臣朝见时回给他们的国书及盟约细则。北朝赵王将在明日朝见,这份细则看来今晚就得定下。”
萧祯翻看阅过,随口问:“谁人拟的?”
“刚上任的散骑常侍赵谐与臣一起拟的。”
“阿恬?”萧祯幽暗的眼神终透出一丝明亮来,拿着文书仔细看了又看,颔首道,“既是你和阿恬拟的,错不了什么。就此定下罢。”
“是,那臣先下去抄写正式的国书和盟约。”
“去吧,不必再回来了。”
等沈峥退出,殿中诸人除云憬和许远外,只剩下了萧氏三兄弟。萧祯看了眼许远道:“殿外守着。”
许远微微敛目,清风般出殿,阖上殿门。
“大哥,三弟,自从你们离都各自镇守一方后,我们是好久没再聚一起了。”萧祯感慨道。
“可不是?”萧子瑜笑起来,意有所指地瞥着萧璋,“总是大哥比较清高孤僻一些,不愿与我这等莽夫处在一块。”
萧璋不理会他话里的讽刺,只对萧祯道:“陛下才刚醒就如此劳累,要不要先休憩片刻?”
“休憩?”萧祯冷笑,“朕再休憩下去此江山便要改他家之姓了!”
萧璋与萧子瑜俱在他寒厉的话语下一惊,撩起袍便要诚惶诚恐地跪下。
“别跟朕来这一套!”萧祯从龙榻上振袖起身,阶下二人顿时动作一僵。萧祯疾步在殿中徘徊,想要说什么,却又一时找不出清楚的头绪,走得怒而急,以至气息不稳,靠着帷帐间的盘龙金柱一阵剧烈的咳嗽。
萧璋忙上前将他扶往龙榻,云憬在这时才自角落里出来,以药丸置入清水间融化了,递给萧祯。
“是,急不得。”萧祯看着云憬雪白面庞上的微笑,醒悟过来,轻轻一叹。
相比较萧璋的沉稳,萧祯的高深,萧子瑜却是火爆的性情,忍不住上前道:“二哥究竟有何忧虑?不妨对臣弟明言,臣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朕知道你的忠心,赴汤蹈火就不必了,”这位幼弟还是这般地豪爽坦诚,萧祯喘着气笑出声,自案上找出一份明黄卷宗递给萧子瑜,嘱咐道,“即刻去慧方寺接太子回宫,顺道去西郊广霁营的洛将军手下为太子选一百名精悍的东宫护卫,年龄都在二十岁以下为妥,直接听命太子。”
“知道了,”萧子瑜大咧咧接过,“陛下还有别的嘱托么?”
萧祯道:“别的事暂且不急,你先为朕办了此事就好。朕可是将太子今后的安危都交给你了。速去速回罢。”
“是,臣弟告退。”
“大哥,”萧祯拍了拍萧璋的手,笑道,“多谢你去北朝为我打探云氏夫妇的下落,也多谢你派人去西域找云憬,若非他,我怕就这么睡死了。”
“陛下定当千秋万载,”萧璋由衷道,欣慰的同时,不禁深深看了云憬一眼,“都说云阁眼线遍布天下,看来不假。我让手下的人皆不露身份,想不到还是被云阁少主看穿。”
云憬淡淡一揖,殿外的光线穿过窗纱射入,照得他肤色愈发莹白寒凉,如若幽灵般无声无息地站在一旁。萧璋忍不住在心底一凛,慢慢道:“这孩子的不声不响和当年的云濛真是像极。”
“是啊,”萧祯也似回忆起了当年太子学舍的往事,轻轻一笑,道,“大哥,这里却有件事要辛苦你。”
“陛下尽管吩咐。”
“据云阁细作的密信,柔然公主长靖带领五百高手南下邺都,目前落脚在城西广潜山下的洗玉山庄。如今正逢与北朝和亲之时,未免意外,还是――”
“臣明白了,陛下放心。”萧璋在萧祯未尽的话语下从容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采衣捭阖局,凤雏凌云志
深秋多雨,未过三日晴天,到这日傍晚,曲水上又见迷雾起风,不一刻,细细的雨丝便自层迭的墨云间悠然飘洒邺都城。风雨交加,又逢今夜宵禁,天色虽未全黑,路上行人已愈发稀少。流枫岭下的长街萧条冷落,往日灯火粲然的碧秋池在此刻波光暗淡,几只落魄的夜鸟低掠过水面,扑腾两下后,又纵翅飞去了枫林深处。
暮晚寂寥,碧秋池岸的酒肆商铺一家家灯火黯然,只有云阁的采衣楼华灯依旧,风雅宛若平常。
采衣楼虽也是酒阁,但因风景极佳,修饰清雅,更奉客四道――茶、酒、棋、琴,陪客的仆役均精通道艺,谈吐不凡,是以在此处,没有别家酒肆的粗俗喧哗,只有切磋技艺的微妙乐趣和心旷神怡的惬意通达。
高雅清贵之地的宾客也自非寻常人,譬如当朝丞相之子、江左名士的领袖沈伊,就是这采衣楼的常客之一。只是他与寻常客人又不同,每次来必点酒道,别人论酒品酒,他却乐得迷醉酒中,总要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