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小心翼翼地将他脑后一头直垂膝窝的乌发整理在身后,就从外面墙根偷偷摸来一包儿干荷叶草绳系的包裹,展开来,殷红的酱汁酱色的肉,用细竹片一剥松松的分开。
昭怀夹起一块儿放去嘴里,果然味道香浓。
“珍馐美味!”昭怀赞道。
如意咽口吐沫,向窗外探头探脑的望风,不时催促他:“祖宗千岁爷,你可是快些吃,若让师父见了,定活剥了如意的皮。”
昭怀笑了,似乎操劳一夜,最厚重的犒劳就是这烤鹿肉了。
“若是再有一碗遏云轩琴舍的梅花乳冰沙就最可口不过了。”昭怀吃过肉感叹,如意却是手脚麻利的销毁赃证,才塞裹了那团包肉的荷叶纸在袖子里,就听见庭院里九一公公的询问声:“寿礼可是齐备了?殿下去福安老夫人府里贺寿的袍服可是备下?”
主仆相视一笑,昭怀阔步出门,想让这屋里散退肉香,阻挡九一公公进屋。
“哥儿怎么穿这么单薄就出来啦?”九一公公责怪的话音才落,如意一溜小跑随出来,手里一袭银色绣袍披在昭怀肩头。
九一公公吸吸鼻子深深嗅嗅,自言自语道:“大清早哪里来的肉味?”
“哪里有?如意你可闻到?”昭怀调皮地问,如意正经的答:“不曾闻到什么肉味,只闻到梅花香。师父的鼻子是不是老了?”
“啐!”九一公公敲了如意的头吩咐:“还不去为殿下备膳食?”
转了对昭怀循循善诱般说:“哥儿这身子骨弱,一入凤州又水土不服,累得虚火上身的,入夜就咳嗽个不停,药也不肯好好服用,如今可是要忌荤腥生冷物。若是哥儿病倒在这凤州城,莫说皇上的差事无法办了,就是老奴也无法回京向皇上复命了。”
又来了,昭怀提提眉头,抿抿嘴,应了声:“昭怀记下了。”
才喝了口粥,晨光放亮,鸡鸣连奏,压不住性子的副将苏全忠就带了师爷肖毛公赶来了。
立在窗前,昭怀伸展双臂任小太监如意为他更衣。
如意小心的系着他皇子常服右衽的赤金盘龙扣,又为他环扣上嵌了温玉翡翠的二色玉带,整理袍服。
“殿下!殿下,我老苏憋屈,十五箱金子,长翅膀飞也不会这么快!我们前脚回府提兵,后脚那黄澄澄的金砖就变成了一坨坨的粪疙瘩,这不是存心耍弄我们吗!”
副将苏全忠粗亮的嗓门不服气地叫嚷,还为昨夜的惨败愤愤不平。
全忠的父亲是开国柱石,全忠将门虎子,武艺高强,万夫不当之勇,追随他多年忠心不二,手足兄弟一般无话不谈。
苏全忠心中憋屈,他何尝不是?
鼻子一翕,嘴角勾出苦笑,堂堂钦差,竟然被一个小丫头戏耍排揎一番。
辛苦了数月顺藤摸瓜总算将盘根错节的官府赈灾银亏空案理出个头绪,眼见就一蹴而就了结此案,却一不留心在小河沟里翻了船!
眼前不由浮现出那张斜睨他冷冷巧笑的面颊,看似文文弱弱,纤纤柔荑捂住胸口时小脸儿慌得如小鹿惶然不安,竟然也有临乱不惊抚琴退敌的镇定,真是小觑了她。
平日在京城,名门佳丽见过无数,谁个不是对他远远的笑脸相迎,极力邀好?生平第一遭受挫被无情戏弄,竟然还是跌倒在一位小女子石榴裙下!
想想就恨得牙关发痒,大姑母家中的子女果然都非善类。
若是能在驸马府抄出那官府银库的金砖,哪怕就只有一箱,也能将贼首明至仁擒拿入狱定罪,擒贼擒王,让那些太子党不攻自乱。谁不知道凤州案最黑的大手就是京城的二国舅一党,这两年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数位钦差,都是如捧了火栗子对此案不敢深查,匆匆来,草草去,投鼠忌器不过是碍了皇后和太子哥哥的颜面。才给了傅家父子和驸马府明至仁这些权贵侥幸的心理愈发有恃无恐,变本加厉哄抬物价,趁了灾年囤积货品,还挪用官府的金银去放贷囤货,市集大乱。
于是都不等到腊月,他就领了父皇的圣旨披星戴月赶到凤州安抚灾民民变,查办贪官,他怀抱尚方宝剑一路过关斩将,什么皇亲国戚他都不曾惧过,却不想在大姑母的府里灰头土脸的受挫而归,而且败得一塌糊涂,如此的诡异,明明他事先精密策划,探访得明白的铁证如山,却陡然间化做了一摊粪土,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昭怀侧头时,师爷肖毛公一身道袍,挥了羽扇呵呵的笑了两声,掐了手指算算,点头道:“这十五箱金子,应该还在驸马府。”
“不可能,我老苏都要掘地三尺了也没见到金子的影儿!就是那十五箱粪砖还是发现几块松动的地砖才从地里刨出来的。”
军师笑着摇头,徐徐道来:“金生水,这赃物应该是在水里。”
“水里?”锦王猛然回头,不想脑后长发勾挂在如意捧来的金冠上,如意一声惊叫松手,锦王疼得“哎呀!”一声。
九一公公
“蠢材!蠢材!”慌得一路小跑着过来,矮胖的身子肉颤颤的,甩了麈尾□后脖领,腾出手忙来捧起缠挂在锦王长发上的金冠摘解着头发,不停斥责如意骂着:“没用的蠢材,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掉?殿下这发可是伤得的?”
只这一揪扯,昭怀阵痛过后反是心头一亮,有了番感悟。
打发九一公公和如意说:“横竖不是在宫里,没旁人见到,掉几根头发算不得什么。”
九一公公却狠狠责备一眼,板起脸,拖长声音唤着:“殿下~”
昭怀垂了眼抿抿唇,也不好争辩,奶公是父皇身边的老人,自他出生就被父皇安排在他身边照顾他起居,如今更是奉了父皇的圣旨随他来凤州,在奶公面前他永远是孩子。
牵扯着头发他只能扭着脖颈,问了句:“驸马府里只有个小湖,湖面冰层才开化,还能藏去何处?”
“嗨,殿下你等等,我老苏再去跑一圈,将驸马府的湖水放干,一定将那金子寻来!”
说罢大步要走。
“且慢!”昭怀止住他,沉吟道:“不能再去,一次去无功而返,没搜出赃物,若再贸然前去没个确凿的证据怕是难以交代。”
急得苏全忠跺脚揉拳道:“等不及了,等不及了!殿下,我们没有时日可以等了,没见宫里传出消息吗?长公主那伙进京告御状的权贵不日就从京城返回凤州,她们不定在皇上面前撒泼打滚哭闹着说了殿下多少坏话,不得了什么免死金牌特赦手谕岂肯善罢甘休的回凤州?到那时明至仁他们这些奸党贪官就逍遥法外,那么多灾民就白白饿死了吗?我们这案子可就前功尽弃了!一个多月白辛苦了不成?”
苏全忠排珠般一串啰嗦牢骚,昭怀反是宽慰他说:“莫慌,慌必乱,乱了阵脚必输无疑。”
冷静地转身,九一公公已经将金冠为他正上,冻玉发簪紧紧插入金冠内的发髻,两条金黄色的流苏垂从耳际垂到胸前,一头黑缎般的长发流溢着乌金般的光彩甩在身后。
他微微低头,以示尊敬,任九一公公一丝不苟的为他整理冠服。
只是目光接触到九一公公时,那怜惜而责备的眼神深望着着他,欲言又止的摇摇头暗示他不可。
他明白,九一公公心有顾虑,当了军师和苏全忠不能说,因为宫里的宦官不得干预朝政。但九一公公的目光中深深为他担忧,又恨不得脱口而出,他明白,但也知道九一公公想告诫什么,但他不想听。
见他从容镇定的样子,肖军师满意地点头赞许:“殿下的定力又长进许多,不错,不能乱,乱必败。”
冠服齐整,昭怀一抖袍袖,裂风一声飒响,他负手踱步道:“依本御猜想,驸马府那边如今也必定是如坐针毡,这金砖捧在手里就是鸡肋,弃之不舍,食之无味。扔了等同割肉,留了就不知何时这金砖反成了断头铡刀。他们必急了毁脏灭迹,将十五箱金子送出城,否则寝食难安。”
“赶在长公主回凤州前让此案尘埃落定,将明至仁法办,驸马府抄家发配,生米成了熟饭,皇上那里怕也无可奈何。”苏全忠附和说,跃跃欲试。
“既要沃土千里收成丰穰,又不肯除虫拔草,天下没这个道理。”昭怀赞同。
手扶了梅枝只一用力,扑簌簌一阵香雪洒下,沾满衣襟,雪白一片,反像是伊人清泪。
“哥儿,时辰到了,车马齐备,该是出发了。”九一公公操着不慌不忙的口吻提醒,肖军师和苏全忠告辞退下。
福安太夫人的寿宴,他是必去的,福安太夫人是皇上儿时的乳娘,父皇敬重如母,这些年逢了年节必有赏赐的。这回离京前,父皇已经早早的备下寿礼嘱咐他送去拜寿,那辛苦了一晚的百寿字的撰文就是父皇吩咐的寿礼之一。
“哥儿,留步,老奴有一句话要讲。”九一公公眼里那份责备不减。
他抿抿唇,如做错事的孩子,眸光一转,狡黠的一笑说:“不是时辰到了赶不及去贺寿了吗?边走边说吧。”
甩弄着腰间的玉佩祥云结下的杏色流苏,拔腿就要走。
“殿下!”九一公公沉声严厉的一声喝,平日奶公最是疼爱呵护他,虽然絮叨个不停喋喋不休惹的他心烦,但从未如此语气同他讲话。
他停住步,徐徐转身,身后的小太监如意撇撇嘴,扮个鬼脸。
“哥儿越大越有主意了,老奴的话怕也是听不进去了。”九一公公才开口,老泪反是落下,慌得昭怀没了主意,凑过去说:“奶公有话请将当面,昭怀听着就是。”
“哥儿,老奴眼见了哥儿呱呱坠地,从巴掌大一点的长得玉树临风成丁了。知道哥儿这心气高,才华过人,想成就一番事业,可是这事情不是如此做的呀。先时老奴劝哥儿辞了这得罪人的差事,肖军师他们也多是如此劝殿下。可殿下就是一意孤行不肯听,说什么就是得罪人的差事,也是皇上给的,总得有人替皇上办此事,老奴也就依了哥儿。”
九一公公擦擦老泪道:“翅膀没长硬就想飞上天给皇上看看你上天的威风。可朝中这些权贵可是哥儿能得罪的?不说国舅那些人,就是长公主是何许人,哥儿心里是明镜似的,如何还做这糊涂事?让皇上惩办长公主无异于自断手足,哥儿真敢办了驸马府,皇上可能轻饶过哥儿?既是在皇上跟前不讨好的事,哥儿何苦去做?哥儿图的是什么?”
昭怀薄唇紧抿,垂了眸,靴尖在地上画圈,直到九一公公只剩一阵悲咽,泣不能言,他才咬了牙深吸一口气哄劝道:“奶公不必担心,昭怀心中有数就是。奶公一心为昭怀好,昭怀晓得其中厉害。只是昭怀心中只有父皇,父皇吩咐昭怀接任这钦差来查办此案时昭怀也曾请示圣意,试探过一二,不见父皇提及丝毫法外开恩的字眼。奶公放心,父皇怕有他的掂量,大姑母若真念及姐弟情深,如何还要估纵儿子们去贪赃枉法贪得无厌去贪污盐税,私挪赈灾银两粮食,惹出民变动摇父皇的基业?昭怀不懂长辈们的心思,不过依君父的旨意从事就是。”
他笑笑,笑得灿烂,每当一张笑脸在奶公面前时,奶公定然不忍责备他。
“殿下,要老奴如何才能点醒殿下!”九一公公急得无奈时,机灵的小太监如意在一旁嚷道:“殿下,殿下的马可等不及,嘶鸣了许久了。”
昭怀忙应道:“快些吧,去晚了又遭人嫌议,说咱们端足了架子故意拖延。”
九一公公见昭怀心意已决,无奈道:“殿下有自己的主张,老奴的话就当做没讲过。殿下尽孝,老奴尽职,殿下在凤州的所作所为,笔笔件件老奴一一在《起居录》里记下就是,回宫呈给皇上定夺,就是交差了。”
昭怀哭笑不得,知道奶公还在同他赌气,也公事公办起来。这如何是好?离京出来,他就如离了笼的鸟儿,哪里还顾了那许多繁文缛节礼数规矩,惹得奶公天天在他耳边叨念个不停。若是寻起他的不是之处,怕是信手拈来比比皆是,若都被奶公一一记录在册去禀告了父皇……他紧张得肉皮都绷紧,扯了九一公公的袖子低眉顺眼道:“奶公,昭怀在凤州,可是桩桩件件听奶公吩咐不敢造次的。”
九一公公叹息一句:“老奴的话殿下是听不进了,皇上交给老奴手里的金龙鞭可是从未出匣,看来老奴也是辜负了老主子的重托,也该请出来见见天光了。”
一句话昭怀惊得眉头一紧,他倒真险些忘记了奶公手里还有这父皇钦赐的“尚方宝剑”金龙鞭,那是父皇的家法,金龙鞭出匣是要鞭鞭见血。
离京时当了他的面,父皇将金龙鞭的紫檀匣交给九一公公时,他还委实紧张过几日,不过时日长了,也就渐渐淡忘了。
鼻头一酸,满心的委屈涌上心来。
父皇的重托和期盼,赈灾平民乱,惩治贪官的夜不成寐,京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