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也有几次父皇心绪欠佳不肯吃药的时候,娘亲费劲口舌才能劝得父皇略服半碗药。逢上他来劝药的次数倒也屈指可数,可是这天大的难题仿佛老虎口里拔牙一般。
且不说他花过多少唇舌好言哄骗,一次逢了爹爹烦躁如困虎时,偏偏这些不长眼的太医逼他去奉汤药,父皇一怒打他几巴掌泄愤,他哇哇大哭,这些老太医如鸟兽散躲得比兔子快,到头来父皇的药是吃下了,他疼得三天不能正坐,那年他十岁。
如今总算明白这些人为何如此巴巴望着他,这苦涩的药汤莫说他闻了倒胃,怕父皇也是苦不堪言。
他面带难色,太医们围了他七嘴八舌说着尽忠尽孝的大道理,逼他临危受命。
钟太医和温公公似摸透了他的脾性,循循善诱一番,随即几位老太医都泪光连连心疼皇上的龙体。
昭怀这才勉为其难的端过药碗,温公公引了他入内,打开珠帘,掀开低垂的销金宝帐,他跪在父皇的病榻前。
父皇微阖着眼半坐半卧在榻上,扫他一眼,他开口请安,父皇却费力的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讲。
温公公丢他一个眼神,他顽皮的一笑,灿烂的笑靥挂在颊边,起身竟坐在父皇的榻边哄劝孩童般问:“父皇可是心里难过?这些日子过于操劳,都是孩儿不孝不能替父分忧。”
太宗只睁开一只眼,揉揉发痛的头,鼻子里哼了一声拖长声音道:“替父分忧?我儿来得正好,替父皇把这药喝了。”
昭怀一怔,随即被父皇这促狭的言语逗得笑出声来,用汤匙搅动药汤,屏息道:“父皇雄风不减,哪里能惧怕这一碗药,不过赏这些太医一个脸面,仰头一口喝下罢了。”
父皇不语,不置可否,昭怀同温公公对视一眼,目光互询间,温公公一个眼色示意他继续。
昭怀舀了半匙药缓缓端了碗送到父皇的唇边说:“父皇,就当心疼孩儿们,喝一口吧。”
他话音柔润,半跪坐在榻边,眼见父皇微微睁开眼望他,旋即一个不耐烦一挥袍袖,昭怀手一抖,被带翻了一碗药端端的翻盖在腿间。
“啊!”的一声,他慌得跳起身,原本是盛夏,衣衫极薄,一件素绫的交领直裰内就是薄如纱丝的中单。
温公公也慌神的喊:“殿下,可是烫到了?快快,这衫子不能贴身,要掉皮的。”手忙脚乱时,父皇一把擒住他腕子翻身起来嚷:“快把衫子褪去,看烫坏了没有?”
父皇那焦虑怜惜的眼神,反令他心里一阵莫名的感伤,他呆滞的目光望着父皇,一时手足无措立在那里任温公公摆弄,直到父皇亲自动手来解他的中衣,他才一把捂住腰间那只骨骼嶙峋的手央告一声:“父皇,儿臣去偏殿更衣就是。”
父皇一把打落他的手嗔怪道:“让父皇看看,可曾烫坏。”
腿根部一片红,白净的肌肤上一层淡淡如胭脂的颜色,所幸药是搁置过一阵,倒没烫起水泡,只是昭怀羞得不浅,面颊燥热无路可逃。虽然眼前的人是生父,但也掩饰不住心中的窘迫。
温公公慌得离去取来貂油,有忙说一句:“皇上,老奴去给殿下取套换洗的衣衫来。”疾步离去。
昭怀挣扎躲避,被父皇扬手啪的拍了一掌,顺手扔他到榻上滚裹在锦衾内,父皇的眼神又嗔又怜。
挤靠在父皇的身边,昭怀不辱使命的继续问:“那药可是太苦?父皇因何讳疾忌医。”
太宗垂眼目光从他面颊上溜过,无奈的嘟哝一句:“是药三分毒,喝了几剂,苦口的紧,脾胃尽被药毒伤了,吃不消。”
昭怀明白几分,试探问:“父皇可有什么开胃的小菜点心想吃的,儿臣吩咐御膳房去备下。”
太宗呵呵一笑,昭怀的口气如在哄劝孩儿童,他仔细打量昭怀认真的模样,也露出孩提般的天真,喊他附耳过来,在昭怀耳边窸窸窣窣说了几句。
昭怀猛的坐起身微开了唇,旋即一脸诡笑说:“这服药最忌生冷,太医让忌口的话是有理的。”
“你若真有孝心,就依了父皇,去寻了来。”父皇赌气时的样子也如个孩子,沉了脸垂头丧气的样子。
昭怀为难道:“若说孝敬父皇一碗冰梅子玫瑰露倒也不难,三表妹平日都在深井里常汲了一坛的,取来散了寒气点上玫瑰乳,可口润心。就是外面暑热,拿冰鉴存了送进宫门偷偷送来就是。只是若被母后娘娘得知,一定不轻饶麟儿,真若打上几板子倒也罢了,只怕母后娘娘谆谆教导个不停,从日头正午说到太阳西陲也是那些话,麟儿实在受用不起。”
太宗挥起的掌停在空中,昭怀缩了脖,太宗自己寻思一下昭怀无忌的直言,反也笑了。
皇后娘娘是国母,母仪天下贤惠闻名,为人谨慎,宫里的规矩更是谨肃有条,不容丝毫逾矩。
若是让皇后得知他让麟儿私下取冰梅子玫瑰露来润口,一定絮叨个不停,莫说麟儿,他也消受不起。
说笑几句,反没了拘束,不必端了身份,随口问蜷缩在被中的儿子:“麟儿,父皇怜爱你儿时的小模样,可你这小树总是要长大成才,成为朝廷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望着昭怀迟疑片刻,目光却紧锁他的目光道,“身为皇子,寄情江海你就不要去奢望,日后辅佐你大皇兄做吐脯周公般的名臣,才是朕对你的期盼。”
一句话即出,昭怀敛住了笑容,神色黯然时,太宗的心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坐直身子厉声呵斥:“孽畜,莫不是你还心存不分之想?”
昭怀长睫如帘幕低垂,抬眼时深眸蓄泪,惨笑道:“哪里是孩儿不肯从命,凤州姑母府中是他步步紧逼要索孩儿的性命,适才药碗洒扣在身上,孩儿疼烫时首先记起的就是奶公的惊呼声,若是奶公还在世,此时此刻为麟儿更衣的定是奶公。”
哽咽一声道:“寄情江海不过是避世之举,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日后父皇千秋,麟儿随了父皇侍奉仙体而去就是了。”说的越是坦然,太宗反听得揪心,看他侧头去抹泪,不由伸手去扳他的脸。却听侍卫一声通禀:“皇后娘娘驾到。”
夺嫡大计
昭怀此时的尴尬难以言状,想起身依礼迎驾,却精赤了身子;想躲进衾被,却是失礼。
急恼得埋怨般哀哀喊了一声:“父皇!”
太宗狠揉他的短发两把哈哈的笑,仿佛被他的窘态逗乐。
皇后公孙氏端庄秀雅,六宫之首,率嫔妃们来请安,才到幕帘外就被太宗慌得喊一句:“止步,多有不便,只梓童进来罢了。”
环佩叩鸣声,衣衫声窸窣,公孙氏妆容一丝不苟,同她为人一样。夏日暑热,昭怀都穿了常服进宫,皇后娘娘却一身朝服谨肃的样子,倒没有穿金戴银的奢华,鬓角插了几朵白色的茉莉花,透出几分愁容。昭怀才记起二国舅殉国不久,怕是皇后娘娘还在追悼。
公孙娘娘进帐请安,举头望见蠕动在被衾中的昭怀,脸一沉,多了几分不快和怨怒。
昭怀只含糊一句:“儿臣昭怀给母后请安,衣冠不整,恕难全礼。”
龙床岂是外人能擅入的?这不合礼法!皇后紧颦了眉头毫不容情的斥责:“麟儿,大胆!还不下来谢罪,皇上的龙床可是你做臣子的能上得?”
“梓童,莫错怪了麟儿,是朕积压在心头的火气无处发泄,正在发愁,麟儿就自己送来讨打。朕正不忍拿皇后的儿子们出气,就剥光了麟儿打几下泄泄火气。”
调侃的言语,反是恼得昭怀哭笑不得,难得见父皇如此促狭的时候,可见心情大快了,只是他啼笑皆非,百口莫辩。
“父皇!”他嗔怪的一声。
不苟言笑的六宫之主摇头无可奈何,她深知皇上宠爱昭怀,却坚持了劝谏皇上此举有违宫中礼法,转而又义正词严的劝皇上服药。
“皇上不保重龙体,是江山社稷之哀,百姓之哀……”
无非这些冠冕堂皇的老话,说来倒去。
温公公捧了换洗的衣衫在屏风处几次探头探脑无法进入,满头冷汗的太医们被皇后传唤进来责备,昭怀急怒不得,明明知他躲在龙衾中,母后娘娘还偏偏要传唤外臣入内,父皇却也不阻止。
从未遇如此的狼狈情景,昭怀索性贴在父皇身边说:“既是皇上不喜那汤药,如何不能搓成丸药给皇上吞下?”
“定西郡王!”皇后怒形于色,似乎昭怀阻拦皇上服药就是佞臣。
太宗回手给了昭怀一巴掌,却是面带笑容。
钟太医恍然大悟:“三殿下此言有理,老臣去寻些丸药给皇上服用。”
“儿臣心里只有父皇,只知父皇喝那苦药汤害胃难过,实不忍父皇受苦,才出此下策,哪里顾得那许多宫中礼法,大道理。”昭怀嘟哝着,一脸的委屈。
皇后这才勉强笑笑道:“我儿一片孝心可嘉。”
几日来,昭怀衣不解带昼夜伺候在父皇寝殿,亲尝汤药,查看太医所开的药方,不时陪父皇说笑。
来来往往的大臣都能见昭怀一身淡青色衫子,清雅潇洒的样子,分明是父母膝前尽孝的小公子,哪里像叱咤风云的锦王?
国舅爷入宫时,立在屏风旁迟迟的不动,目光呆滞的望着龙榻上喂皇上服药的昭怀,心里一种莫名的失落,却强打了气力堆了笑脸退出。
昭怀偷偷从怀里掏出一个葫芦,拧开塞在口处的红绸摇晃片刻道:“父皇要的梅子汤。”
太宗目光中流露惊喜,仰头灌入口中,旋即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淋漓畅快的叹一句:“痛快!”
冰凉润心的感觉也是昭怀的最爱,有时候身在宫廷就要刻意克制自己的喜怒,诸多的身不由己。看眼前父皇为喝一杯冰凉润肺的冰梅子露废这许多周折,心里一阵惨然,恹恹的眼眶微微发酸。
“麟儿,怎的了?谁委屈了你?”太宗抬头时诧异的问。
昭怀笑了摇摇头,惨然道:“麟儿想,日后再也不要效法父皇。”
望着父皇疑惑的目光,昭怀惨噎道:“儿臣自幼想证明给父皇看,麟儿是父皇的儿子,父皇能成就的基业,麟儿也能成就,因为麟儿是父皇的儿子,最像父皇的儿子!”
他言辞激动,眼中噙着莹莹的泪光。太宗原本闲在的心情立时紧张,唇角抽搐,想制止儿子冲动的言语,无奈昭怀却步步紧逼。
“儿臣如今不想了,凤州数月,人间反胜似宫廷。父皇服药是为了黎庶天下,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是为了满朝文武和天下,何尝再有自己?一国之君,千古一帝,连喝碗乌梅子露都要躲躲闪闪,身不由己。”
一阵沉默后,昭怀抿嘴一笑,似是自我安慰:“麟儿只要常伴父皇左右,不要做什么劳什子的紫金梁、白玉柱,冷冰冰的没有七情六欲。”
“哦?那麟儿可舍得你那如花似玉的美人表妹?”太宗奚落,昭怀眼前一亮,顺势凑近到父皇膝下问:“父皇可是允诺了儿臣和表妹的姻缘?”
只一句话问出,太宗满脸的失落,吱唔的道了句:“国难当前,你就是如此替君父分忧的?”
这话吞吞吐吐的未道明就咽回口中,昭怀要追问,国舅爷恰巧来面圣。
昭怀回避,只在雀屏外听了国舅忧虑的言语:“皇上,突厥突利部可汗提出要加五千匹绢,五千石粮才肯议和。”
“啪嗒”一声,碎玉般的声响,药碗打碎。
昭怀心一抖,也不由暗自忧愁。大乾国步步走向困境,这该怪谁?
几日不见昭怀,春晓心里空寂无主,痴愣愣坐在窗前,手握书卷,目光却望着一株桂树目光凄迷。
“姐姐,在想什么?”晚秋问,春晓一惊,手一抖,晚秋一把抢过书卷笑她道;“这书都执反了,姐姐这是看些什么呢?”
她惭然,自嘲般一笑,晚秋知她所思所想,却不点明,深吸两口甜腻的桂花香,提议道:“大哥哥昨日说六皇姨家的宅院后园有一片黄金桂,开得正艳,问你我姐妹可想一道去赏花?”
春晓摇头,却转念一想对晚秋吩咐:“走,姐姐带你去看一处极其雅致的园子。”
春园,春晓携了晚秋进入时,门是半掩,苍苔满阶,听昭怀提及他回京后还不及去拾掇修整这荒置数月的园子。
只是每一步,都有昔日同昭怀共游时的足迹;每处花草,都似有昭怀身上那淡淡的兰草香。
她才发现对一个人牵肠挂肚竟然如此的难过,越不想去想,却总爬上心头,万千思绪,缠绵杂乱。
“姐姐,这是什么所在?”晚秋问,纨扇轻扑画蝶。
“锦王府的别院。”春晓信口道,绣鞋踏在石阶上湿滑,迎面却是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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