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烤鹿肉,菡萏跺脚叹道:“忘记了,忘记了,殿下哥哥一定是被烤鹿肉勾去了魂儿。市集里买一块儿要一枚钱,这偌大一只鹿,可是够他吃个够。”
“鹿肉那东西吃多了生内火,不宜多食的。”晚秋忧虑道,吩咐人去劝昭怀回房用些青菜,珊瑚嘟哝说:“哪里有那许多鹿肉,大公子那些酒肉朋友狩猎后就没曾走,在这里大吃大喝的鹿骨头怕都吃尽了,这会子吐得横七竖八的回房挺尸去了。”
听说有外人留宿,姐妹二人也多个提防,不宜抛头露面,只梳洗了睡下。
晚秋贴在春晓身边,见她神飞天外般目光流散,不由问:“姐姐,可是出了什么状况?如何的下午就在山里迷路?”
春晓同晚秋要好,但昭怀那番表白也不敢同她吐露,只讪讪的说了句:“哪里是迷路,是央告三表兄带我去庵堂见娘亲。”
“哦,那就难怪姐姐看来神色怪异。”晚秋稍坐起身,拉住她的手,抿抿唇叹息:“比起晚秋,姐姐算是有福的,二婶婶虽是不在身边,可心里总是记挂疼爱姐姐的。不似晚秋福薄。”凄然的垂头时,勾起伤心事,春晓反去哄慰她,吹灯后钻进被寝说一阵子话就睡了。
半夜里,春晓已经去梦周公,却被一阵扣窗的声音惊醒,隔了窗,见一身影在晃动。
“谁?”她问,应声的却是昭怀:“表妹,可否借你的清操一夜,酒腻了心,难以入睡,明早一定奉还。”
可是进到了乡野,礼仪都荒疏了,春晓微恼,屋内灯燃起,晚秋也揽了衣衫揉眼醒来。
珊瑚趿了绣鞋,将清操抱出去时,惊得大喊一声:“哎呀,殿下,你这额头是……”
“不妨事,酒上头,头碰到树上。”昭怀的声音中仿忽几分醉意。
待珊瑚回转,昭怀脚步声远去,春晓惊急的问:“殿下如何了?”
“头上擦破了一块皮。”珊瑚打个哈欠,似不十分严重,几人熄灯睡下。
那古琴曲却打破静夜,缭绕在梁间。
《猗兰操》,他如何此夜弹起此曲,她清晰记得皇上两月前在驸马府宴请权贵时,锦王昭怀就是在殿外铜亭边抚琴此举《猗兰操》,只那一曲,眼前这傲慢的皇子在她心里才有了几分分量。
夜里辗转反侧,春晓不想去想,昭怀的身影和坚定的话语却在眼前耳边。
锦王昭怀,如今被贬为庶民,毕竟也还是龙子,她不否认对他颇有好感,交锋到相处的时日,此人倒真是可圈可点,似是那份狂傲都傲得有些本金。
但她只能一笑置之,不是他不够出色,不够好,只是她的心已是惊澜的,她满心只有澜哥哥。怕错过了今生的缘分,她不知是否会痴痴等候来生。
清晨起来,她心意已决,回驸马府,避开眼前的尴尬。
他去寻大哥,仆人却支支吾吾说了句:“去三殿下那边了。”
春晓心里一怔,暗自奇怪,大哥平日恨昭怀牙根发痒,如何一大早懒觉都可以耽误去了昭怀房里?
她向昭怀的房走去,才到小院前,就见石墩上一小厮背她而坐,向院内探头探脑,话音轻浮:“嘻嘻,可是看到了?皇家龙种,不一般。”
说话的人是大哥贴身的小厮旺儿,平日就是挑唆主子为非作歹的爪牙,他如何来这里了?还是一副把门狗的样子。
。。
断发之辱
院门里面说话的人粗声粗气,嘿嘿的坏笑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也不看看凤州是谁的地盘!他锦王有几个脑袋,敢和我们公子斗?”
随之是些污言秽语令春晓听得似懂非懂却是面红耳赤,听话音像是大哥的跟班,安奶娘的儿子锁儿,怎么这两个东西把了昭怀的院门?
昭怀!
春晓想到这个名字立时紧张,大哥平日最是霸道,又呆蛮不计后果,该不是要报一箭之仇特来寻昭怀的晦气?
如此恃强凌弱乘人之危真是令她鄙薄。
她灵机一动咳嗽一声惊动了旺儿回身,见是她旺儿忙伸手阻拦:“三小姐不能进,大公子和庶民昭怀对弈,不许人打扰。”
她笑容温然的扶了风吹乱的鬓发说:“驸马老爷到了。”又叹息一声,朗声说给屋里的大哥听,“老爷猜是大公子贪睡不曾起身,执意要亲来给大公子请安。”
她随后递个眼色给珊瑚,示意她速速去报信,一个眼神珊瑚明白究竟,转身就跑。
仆人也觉得情势不对大声向院里嚷:“大爷,老爷就要过来了。”
这才听到一阵仓乱的声音,咣当一声门被踢开,鼻青脸肿狼狈不堪的几人衣衫不整披了长袍,提了罗裤,跌跌撞撞的争先恐后夺路而逃,看似大哥那些狐朋狗友,权贵家的纨绔子。
羞得春晓掩面“呀!”了一声转身,守门的爪牙顿时如鸟兽散。
她立在院里,屋里鸦雀无声,一阵心悸,屋里发生了什么事?
犹豫片刻,她转身想走,却听到大哥一声嚎叫。
忍不住进去看个究竟。
靠窗的竹榻上衣衾狼藉,绫罗衣衫扔得满地零乱,枕头横亘在地,伴随着断裂两截的棍棒,马鞭和麻绳,似是有过一场拼斗搏杀。
雪白一团凝脂夹杂青紫半掩绛罗袍,一阵蠕动,几抹残血的□脊背缓缓抬起又跌落在地,发出痛楚的呻吟,哼哼如猪叫:“昭小三儿,你有种!”
“大哥!”春晓惊叫了迎上,大哥被缚住了双手侧身在地上,赤着膊,下身却是一条令人啼笑皆非的宽大蓝花染布农妇裙,露出两条毛茸茸粗壮的小腿,向角落里缩藏。
春晓惊得心突突的乱跳,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
“表妹来得可真是巧?”挑衅的声音,含了愤恨,话音在颤抖,是那种听来源自脚下的地动山摇。
她寻声望去,桌案上盘腿坐着锦王昭怀,松松的一件荼白单衫打结在右肋下,露出一段胸颈。落魄中,他呆滞的目光望着手中一柄长剑,拇指食指捏了剑刃细细掠下,一寸寸擦拭着剑锋上的血迹。
“殿下,你的臂……”
他左臂上绸衫撕裂一道口,殷红一片血染单衫,伤口还流血,却毫不在意。
春晓急忙上前要为他包扎伤口,紧行几步靠近桌案时脚下突然一滑,如踩丝帛,身子一晃险些跌倒,定神低头微提罗裙去查看脚下踩到何物,绣鞋旁,黑绒绒密匝匝一团物,光顺亮泽如丝如帛。
渐渐的,她神情凝滞,后背发寒,目瞪口呆。
乌发,一团漆黑的长发散落如滑柔的乌锦,铺陈眼前地上。
一个闪念,她猛然抬头望向桌案上静坐弄剑的昭怀。
他凝神静气的一寸寸轻拭剑锋,目光中掩饰不住失落彷徨,眼中流溢着莹澈的光,一汪寒潭般满是幽凉。
但他脑后那一头为之骄傲的长发已不见踪迹,只剩一截斜齐的断发散在耳后,让她想起大哥用来戏斗的秃尾巴鹌鹑。
春晓周身冰冻一般,牙关打颤,忍不住惊问:“殿下,你脑后的发!”
他默然无语,苦笑侧头,依旧在抚弄那柄长剑,呢喃道:“去问你兄长。”
一跃下了桌案,手中长剑直指墙角蜷缩的明至仁。
“不可!”春晓惊呼去阻拦,一把握住他手持利剑的腕子。
那骨骼都坚硬如铁,青筋暴露,血脉都似要炸裂。
昭怀虚了眼深望她片刻,她频频摇头,却无语以对。
他苦笑,只剩了苦笑,手中利剑狠狠向地上一戳,那奢华的剑铋上镶嵌的红宝石莹光跃动不定,如一颗心摇摆不定。
这剑不是昭怀的。
“滚!”他牙缝中挤出一字,明至仁不及松绑连滚带爬溜走,只在转瞬间,昭怀一把拔起地上的利剑,春晓只喝了声:“住手!”
但见那柄剑已被昭怀不假思索的掷向大哥至仁,一声惨呼,春晓闭眼,旋即是沉寂。
再抬眼,那柄剑深深插入门框,摇摆不定,大哥却瘫软在门槛边。
“大哥还不快跑!”春晓气恼的骂,大哥恍悟过来,爬出门帘外。
“你,你的伤。”春晓撕扯下罗裙一条为昭怀扎伤,他却从她手中缓缓抽出伤痛的胳膊,沉了脸哑声吩咐:“走吧!”
可是他的伤,他的断发,没有什么再比地上散乱如漆的发令她痛心疾首。她曾恨过那五尺长张扬的发,如今看它被斩断时,仿佛一珍贵的名玉被当面打碎。
他红肿着眼,从佛龛长明灯前取来火种,蹲身松手,一阵焦糊味道扑鼻,嗤啦啦火光一闪而过,青灰满眼。
没了,就如此断了,了了,没了。
春晓心头的惆怅失落远不逊于昭怀,她不知如何去安慰他,而昭怀俯身坐地无语时,脑后那齐齐的短发就在她眼前晃动,令她心里一种难言的痛,一下下,如针在刺扎。
“是我大哥做的?”她哆嗦声音问。
“不!不是他。”
“那是谁?”
他苦笑摇头,旋即是冷冷的惨然,抬脸看她,那神色真是冷冰冰的看来陌生。
“断了好,断了,就绝了念想,脑后从未如此轻松。”
朝阳满院的窗外,鸟鸣清幽,生机盎然,只他这里枯木难逢春。
父皇,一切都拜父皇所赐,他不如一头狗,被践踏得毫无尊严,他是什么皇子?他如今是庶民,比庶民都不如的奴仆?
他苦笑,心里只剩了恨意,他在那冰冷冷的京城唯一能依靠的家,唯一的父亲,竟然陌如路人。如果生在贫民小户,也不至如此。
他的头埋下,藏在臂弯间,后背起伏不平,却极力掩饰失落伤悲。那曾高贵如主人一般的长发,一去不归。静静的,没有声音。
那伤感油然而生,揪扯心怀,她情不自禁伸出手,缓缓探出,犹豫片刻,却忍不住去抚摸他脑后的断发。那残缺的发松柔,预示着它的主人应是个性格温顺的人,她忍不住缓缓拍哄他,如拍哄自己的小弟弟妙儿。
纤纤青葱撩开鬓旁乱发,尝试去为他拭去腮边的泪,他却一把揽住她的臂,只枕在冰凉湿滑的颊旁,隐隐啜泣。她安详的抚弄他的发,徐徐的,想给无助的他一丝安抚。
他去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她的心一慌,但那束缚紧迫得不容她挣脱,而那炽热的头就紧紧贴在她身上,不知不觉中,感受他的悲哀。
空气凝滞,那悲哀仿佛侵袭进她的胸臆,眼泪也倏然流出,潸潸流淌,仿佛那断发之人是她自己。
他终于从她怀里挣扎起身,侧头掩泪,咬咬牙,羞惭道:“让表妹见笑了。”
而她反是一阵尴尬,窘然陪笑,无语以对。
呜呜的呻吟声来自外室,被捆扎如粽子口堵巾帕的小太监如意在桌下角落奋力做声。
扯开堵嘴的帕子,如意哇的一声大哭失声:“殿下,殿下,我们去寻皇上做主!”
“寻谁个?”昭怀惨然问,目光呆滞。
“皇……皇上……”如意的声音渐渐没了底气,只剩哭泣。
明至仁的咆哮又浮现耳边,一**,如海浪呼啸奔来再戏逐退去:“昭怀,你以为你是什么?我二舅小妾生的个家生奴才,还拿自己当殿下了?不知自身斤两就这个下场,让你看清自己是什么货色!”
他闭上眼,泪水汹涌,极力将这些污言秽语关拦在心门外。
小如意惶然问:“殿下,大公子他们可曾打伤了你的筋骨?”
明驸马和长公主果然来到天都峰别院,陪了福安老太夫人姗姗而来。
至仁扶了昭怀踉踉跄跄出现时,众人都惊得瞠目结舌。
明至仁脸上一块破皮的青紫,昭怀却是一瘸一拐手臂缠满白绫扎着伤口。
明驸马大惊失色问:“你们两个,这是……这是如何搞得这般模样?”
昭怀谈笑自若道:“郊外,路遇无赖,幸好大表兄搭救。”
明至仁频频点头如鸡啄碎米,没有再多言语,神色恍惚。
“殿下,你的头发!”福安老夫人一声惊叫,身子晃动几下险些昏厥。
她颤抖着手指了昭怀,昭怀脑后发髻勉强挽个髻在头顶,参差不齐不及肩长的一头碎发,原本五尺长如瀑布般流逸的乌发无影无踪。
惊得明驸马和公主愕然无语,许久才惊喝一声问:“头发哪里去了?”
昭怀不耐烦般抿嘴一提眉头含糊道:“不过被几个泼皮无赖斩断了头发,又不是斩断了命根子。”
“三儿!”长公主暴怒:“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明白你父皇如何看中它。这是掉脑袋的罪过!谁干的?”
“断发还能再长,父皇再见昭怀猴年马月了。几个泼皮无赖,昭怀已经教训过了。”昭怀嘟哝着,满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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