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分说拔腿就冲了去。
昭怀却一阵黯然,九一公公,平日在他身边喋喋不休的奶公,如今再不会阻拦他吃鹿肉。
“如意!”他喊,想止住他,没有九一公公在,他该学会自律,否则九一公公地下不会安心。鼻头一酸,眼眶微热,如意已经垂头丧气的回到他眼前:“殿下,改日吧。如意……我们手里分文没有。那鹿肉要五枚钱。”
昭怀只剩了苦笑。庶民和皇子的区别,原来不止是一个虚衔。父皇是要告诉他,忤逆的圣意,他就贱如尘埃,一文不鸣。
菡萏慌忙在怀里掏,总是挤出两枚钱,失望的问:“我只有两文,可还能凑出些?”
如意摇头颓然。
“这几日一直咳个不停的,不宜吃油腻。”他自我解嘲,心在绞痛。
向上驮驮背上的疯爷爷,大步向前走去。
走不多远,菡萏一头是汗的追上来:“殿下哥哥,三哥哥,你看,你看这是什么?”
昭怀停住步,菡萏手中干荷叶包小心翼翼的展开,里面那方瑰红色香气扑鼻蜜汁莹亮的可不是他惦念许久的烤鹿肉?
嘴唇抿抿,他诧异的望着菡萏,菡萏炫耀的一笑又对如意做个鬼脸道:“一枚钱,就买到。”
如意气得瞪眼:“你浑说,一枚钱,你偷来骗来的吧?”
昭怀也不由沉下脸。
菡萏凑到昭怀耳边轻声说:“我对那店家说,前面那位是驸马府的二管家,是慕名来买一块儿鹿肉给府里的公子品尝,若是好了,日后少不了光顾他的生意。那店家乐得像吃了蜜蜂屎,平白送来个大主顾,自然乐得贱卖一块儿肉给我了。”
菡萏将手中仅存的一枚钱向空中一掷又一把接握在手心问:“殿下可还想吃什么?其实寻常百姓手中若有上几枚钱,就很是知足了。”
昭怀生出莫名的感慨,忽然想,听说小菡萏也是驸马的女儿,小妾的女儿身份低下他也明白,只是同春晓比起又不免天上地下了,不知其中有什么缘故,姑爹对菡萏丝毫没有父女之情。
天气有些热,昭怀走得大汗淋漓,疯爷爷在他背上却睡得不省人事,口水不停的流,他躲不及,只有在肩头垫块帕子,如号枷游街一般汗颜而无奈。
停在一茶舍外,昭怀大口喘息,仰头望天,背后的疯爷爷却匝匝嘴说:“口渴了,茶来!”
二管家扑哧的笑了,摇头道:“天上的活菩萨下凡了。”
昭怀知道醉酒的人口渴,但疯爷爷不停呢喃着喊:“茶,茶来!”他窘迫的望着菡萏求救,才发现自己如此的无能。
“停下喝口茶。”菡萏招呼着,手中那一枚钱也似派上最后的用场拍在茶铺那吱呀乱响的竹桌上。
昭怀已经精疲力竭,将疯爷爷从背上卸下放稳在茶铺一角的竹榻上,端起一个毛边碗就要喝那止渴的茶,但那茶碗到唇边,却抿抿干涸的唇将那碗茶放下。
菡萏已经灌了两碗,见昭怀举起的茶碗又放下,好奇的问:“三哥哥,你不渴吗?”
如意舔舔嘴唇嘀咕着:“看看这还算是茶?上面浮了一层油星,漂着几根茶叶棍。看看那碗边,狗牙似的不怕划破嘴呀!”
疯神医却一口灌进了茶,伸伸舌头畅快道:“消渴,消渴,再来一碗!”
再看二管家和几个明府家丁大摇大摆闪去对面富丽堂皇的茶楼,老板娘撇撇嘴甩句闲话:“呦,这位客官一看就是大富大贵的派头,如何屈尊逾贵来我们小店呀?对面的鸿宾阁可才是公子该去的所在。”
“三哥哥,就将就将就吧。”菡萏央告道,目光中满是委屈,“什么水不是水?只要能解渴。闹旱灾那年,泥沟里的黄泥汤都是要抢了喝的。沙漠里为了活命,人尿马尿都是要喝的,真的!”
“说得好!水能解渴既是水!”隔座一身材魁梧的络腮胡须汉子拍案赞道。
昭怀打量他,突厥汉子,卧蚕眉,深目如鹰般目光凌厉,胡人商贾装束,仰头灌进一碗茶。他正上下打量他豪爽的开口说:“不过这位兄台也令人佩服,听说中土也有个典故,说有种天上的凤凰鸟,非练泉之水不饮,非五谷之精不吃。渴死是小,失节是大。”
那话音里反有些嘲讽的腔调。
昭怀也打量他,这人意外来搭讪已经让他觉得不妥,况且还是个突厥商人。这半年边关风声紧,突厥进犯被大乾国戍边兵马阻挡,父皇无心恋战,反派人去送了重金贿赂了突厥部落首领,求得边塞安宁。战端一起,平日赶了骆驼来中土做生意的商旅少了许多,看来如今边关太平了,这些商贩又来了。
“既是这位兄台不肯喝茶,就请尝根昆仑胡瓜解渴。”说罢将眼前一包裹里的几根顶花带刺的碧绿的胡瓜递到他的桌案上。爽快道:“交个朋友!”
菡萏眼珠一转,顺手将昭怀不肯吃的那荷叶包裹的鹿肉递给了突厥汉子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家哥哥最喜欢的鹿肉,送你一块儿尝鲜,还热腾腾的呢。”
胡瓜洗净,昭怀这才肯吃了一口,清脆爽口,清香中带了淡淡的甜润。他吃了两根,疯爷爷却不顾得洗,用衣袖擦擦,嘎吱嘎吱的一口气吃去了十来根,连连喊:“好吃好吃!”仅存的酒意也醒了。
突厥汉子起身告辞,几枚钱拍在案上对店家说:“这几位兄弟的茶,我请了!”
拱拱手转身出门,飞身上了一匹大宛驹,绝尘而去。
昭怀追了两步到大道上,惊叹道:“好马!真是好马!”
回到驸马府,没有欢声笑语,凤仪轩一阵哭闹声。
昭怀去拜见姑爹姑母,竟然他们也无暇顾及他,只顾了去劝哄哭闹不停的二小姐若英。
“若英,惊澜这病事先没人察觉到,如今病来如山倒,太医都束手无策的,婚事暂缓也是权宜之计。”长公主好言相劝,若英哭得不依不饶。
“太医无能,不见得凤州的郎中也无能,再者,老神医皇叔还在府里,恰好给澜儿诊治。”长公主被爱女纠缠得无可奈何。
“成何体统!”明驸马终于忍无可忍,“给你妹妹们看去笑话!”
春晓立在一旁垂头无语,她面无表情,此情此景,她恨不得能回避。
江南省亲,父亲原本是要安置她在故乡同表妹晚秋做伴,避过二姐成亲的风头再议婚事。但她不想逃避,躲在江南,离开了娘亲,韶华青春不待人,她能等到何时?
江南的老宅田地几近荒芜,晚秋妹妹寄身在表亲家中,被爹爹接了一道回凤州家里居住。
她再见到昭怀时,昭怀的目光看她时多了些温和和沧桑,那以往自负率性,鹰扬恣意的目光透出几分随波逐流的闲散。
明驸马见昭怀身体恢复如初,只是人清瘦了许多,总是要昭怀在府里有些事情做,就转身吩咐春晓:“晓儿,藏书楼你最是熟悉,去将为父那间书房收拾出来,三殿下日后就去藏书阁研习经文。”
昭怀眸光一转,自然明白姑爹的苦衷,总是不能让他游手好闲,便抢前开口道:“昭怀一定向姑爹多多请教,不负姑爹的苦心。只是昭怀读书日后也无心仕途,修身养性罢了。但日后总是要成家立业,糊口度日,还是想置上二亩三分地,白天稼穑,晚上读书才好。”
长公主一听哈哈的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总算在明驸马责备的目光中敛住笑,又扑哧笑出来:“亏你想得出,昭家世代官宦,何曾出过农夫?”
昭怀却坦然应道:“姑母此言不假,但皇帝家也有几门穷亲戚,昭怀被废为庶民,已是事实,路总是要走,饭总是要吃,不能今生今世寄居姑母家叨扰,即便姑母姑爹大度怜爱不计较,难免日后府里其他人如何去想,多有不便。父皇不过是怕昭怀立时弃于市井无法谋生,才暂且托付给了大姑母和姑爹,权宜之计。”
明驸马不发一言,打量着昭怀如看他演戏般悠悠的笑着,昭怀这才垂头道:“即便日后父皇有他的盘算,昭怀亲手去耕作一番,也是有番体悟。”
“胡闹什么,驸马府佃农很多,不缺你。”长公主一句话便将昭怀噎堵住。
春晓蹙了眉头望着昭怀,二人对视,各有心事。
“晚秋,来,见过你三表兄。”明驸马一声吩咐,昭怀抬眼望,从春晓身后走出一淡雅清秀的女孩子。黛眉一抹如春山含秀,眼波如秋水,一身极其淡雅的衫子,雪白的裙,鹅黄色的小襦,举止优雅来见礼。
“你姑爹家的侄女儿,举目无亲接来凤州同住。”长公主随口说,“晚秋心灵手巧,花绣得好,乖巧懂事的。”
春晓很少听长公主夸赞谁,不由多看了两眼晚秋,晚秋羞答答垂下头。
“去,把晚秋带来的她自己种的胡瓜切来分给大家尝尝,真是爽口。”长公主吩咐,一句话反惊得昭怀去看了晚秋一眼,胡瓜,他今日似乎同胡瓜有缘。
初入赌场
驸马府多了个晚秋妹妹,姑爹倒也开明,次日微服带了他和晚秋、春晓去郊外踏青游玩,在驸马府的一处田庄居住。
这田庄叫做明水园,竟然是大表兄明至仁的田产。这些年旱涝连年,这个地方收成还是不错的,佃户有百十户。
姑爹只信口提了句,这片山清水秀的所在是至仁表兄十六岁生辰时,十皇叔送至仁的。可惜至仁是个不争气的俗物,空空辜负了这山明水秀的田庄。
依山傍水,泛舟游于青山绿水间,春晓同晚秋妹妹戏水,赤了足坐在船舷,脚没入水中拍弄清波,说笑着。
昭怀望着竹蒿拨起的阵阵涟漪,记起了宫里那些年幼的弟弟们,分府后都是享受着爵位俸禄,只要没错,衣食无忧活得逍遥自在。而他,凤州之行带给他些什么?
“昭怀,在想些什么?”姑爹过来坐在他身边。
他想堆起笑容,却如何也难以勉强自己,随口说:“这里很美,真想买下来,可惜囊中羞涩。”
终于自嘲的一笑,再看姑爹,露出些慈爱的笑说:“姑爹府上的田庄宅院你都是去得的,何必去买它。皇上用心良苦,收没了锦王名下的财产,也是为你好。”
昭怀点头,他信,他自然是深信不疑,父皇“用心良苦”。
“迟早你会懂。”姑爹的话同父皇如出一辙,他只剩下笑,如今只有笑容能为他遮羞,保存一丝被践踏尽的尊严。
“昭怀不想再给父皇添烦忧,自给自足,成家立业才好。”忽然认真问姑爹明驸马:“姑爹借些银子给昭怀可好,昭怀可以立下字据,一定归还。”
姑爹被他稚气的言语逗笑,起先或怀疑他在赌气,后来似觉得他言语认真,沉下脸斥责:“即便是皇上要你做农夫,定然日后会有安排,你如今只需潜心读书修养心性。”
又怕言辞过厉,舒缓语气道:“自三年前阴山军中一别,殿下这争强好胜的心性丝毫不曾收敛,皇上动怒教训也是对的。”
春晓正端了一碟切开的胡瓜过来,就见昭怀的面色沮丧,露出些玩世不恭的笑意说:“皆因昭怀糊涂,争强好胜,少年戎马军中也罢,深入凤州办案也罢,争来争去都没想到给自己留分立足之地。”
那言语听来好一番凄凉,细细体味这番言语,还真是物伤同类,机关算尽,到头来自己一无所有。如果不曾迎风立于船艄,怕很难领略江风彻骨的寒凉,如今她看着昭怀,忽然想起一词,兔死狐悲。
晚秋从家乡带来一种有趣的棋,叫做“富贵棋”。
不同于双陆、六博等棋,这种富贵棋可以同时五个人一道玩。
一张五尺长的《富贵图》在地毯上展开,上面标画满五颜六色迷阵般的层层路径,每一步上都有些标记,如一幅地图,又不是地图,上面画了市集、店铺、河道、船只、当铺、官府衙门、宅院,看似画得简陋,却涵盖了市井众生,十分新鲜。
棋子是几只指甲大小的木制小人儿,有男有女,全凭了两粒骰子掷出的数来定出下一步在图中的走向,而棋子落定的位置就会有不同的结果,那结果怕真要凭自己的手气来决定。
骰子掷出,依照了点数走去,就会遇到各种境况,或是金榜题名、买房、置地、丰年增收等大喜事,或者是地下发现十坛金子,生意兴隆本利翻翻之类天降机缘。当然,这棋中喜忧参半,也会遇到些官府强征三成赋税,被抓去从军三年停玩几番的意外灾祸。只不过玩上一局,就会发现这棋果然别有生趣。
自晚秋带来这富贵棋,上至长公主,下至府里的下人都乐此不疲的玩的起来。
因是在这田园晚来无趣,傍晚时还能独坐河边看碧水昏鸦,如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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